棉帽男衝著電話猛點頭,“遇見了,遇見了,我們在一起啊,打電話也是用的慎吾君的衛星電話。”

棉帽男說得沒頭沒腦的,普通話又不標準,我怕梅朵聽不懂,就解釋道:“遇見他們了,他們是四個人,但是走丟了一個。所以我們兩邊現在一共是八個人,五男三女,都在神湖旁邊的一個小屋裏窩著。”

梅朵長長地吐了一口氣,“神湖那邊還有小木屋?沒聽說過啊。不過你們有地方待就好了,聽你們講雪挺大的,我還怕把你們給凍壞了呢。那這樣,你們把詳細地址說一下,還有衛星電話的號碼,我等下馬上通知村裏,組織些登山經驗豐富的當地人還有遊客,明天上山去接你們。”

沒想到這個客棧的義工姐姐這麼靠譜,我心裏大為慶幸,看來小明提議打的這通電話真的打對了。

水哥拿起電話,把小木屋的方位詳細描述給梅朵聽,然後由多吉跟梅朵商量,明天應該怎麼會麵接應。掛了電話之後,多吉轉述給我們,計劃是這樣的:進山的救援隊往上走,我們這八個人往下走,下午兩點鍾,在森林裏那根必經的木頭處會合。

如果雪下得太大,兩點鍾我們沒有出現在那根木頭處,救援隊就會繼續朝山上走,向著小木屋的方位,直到遇見我們為止。那都是經驗豐富的向導和半專業登山人士,護送我們這群人下山,完全沒有問題。

也就是說,隻要能和救援隊會師,我們就安全了。

這個形勢一明朗,大家的心情就好了起來。雖然小木屋外麵還是風雪咆哮,但是在我的心裏,已經想起了回到雨崩村裏,甚至是回到南山之後,要怎麼來大吃大喝,慶祝這一次有驚無險的旅程。

我們都忘記了一個問題,慎吾沒有忘記,他突然提了出來:“可是,小野君怎麼辦,我要把他帶下山。”

水哥忍不住說:“得了吧,你是沒看見外麵這雪嗎?你那哥們兒,說句不好聽的,現在都成冰棍了吧。”

慎吾麵色陰沉地點了下頭,一字一句地說:“沒有找到小野君,我是不會下山的。我承諾過,一定,帶他下山。”

我聽得有點煩了,友誼啊諾言啊什麼的,都是世界上美好的東西,可是你也要看情況啊,這種惡劣的天氣條件,還說要去找失蹤的夥伴,不是找死是什麼?

想到這裏,我回了一句:“你愛找找去,找不到要一輩子留這山上都行,我們不奉陪。”

慎吾又轉過頭來看著我,“不用你,奉陪,我一定要帶小野君,下山。”

作為翻譯官兼中日友好大使的小明趕緊出來圓場,“好了,大家不要吵了嘛,明天我們看看情況再說,說不定明早雪就停了呢?小野君如果也能找到山洞啊木屋啊什麼的藏起來,也不一定會出事的對吧?能找到他當然更完美呢……”

她又抱著水哥左臂搖,“水哥你說句話嘛,是不是嘛?”

水哥也是個吃軟不吃硬的傻帽,在小明的左右夾擊之下,馬上就投降了,“你說得也有道理,明天再看吧,現在……”

他看了一眼手表,“已經十二點了,我們該睡覺了,明天下午兩點要到那塊木頭那兒,正常來說三個小時能到,但是現在雪那麼大,估計得要……”

水哥看了一眼我們的向導,多吉想了一下,一臉虔誠地說:“親們別擔心,山神告訴多吉,半夜雪一定會停的。不過看現在的樣子,光積雪也夠大家對付了,所以明天起碼要五個小時,不對,最好做好步行六個小時的準備。”

小希點點頭,“就是說明早八點就要出發,七點多就得起床,所以大家真的要趕緊休息了。”

雖然雙方對明早是直接下山,還是找到失蹤的小野再下山存在分歧,但是要早點睡覺,養足精神,這個意見是一致的。

水哥提議,大家拿好睡袋,把木桌移到門口,再加上幾個登山包順便擋著門,小木屋中間的位置空出來睡覺。八個人排成兩排,大家頭對著頭,腳朝外,這樣萬一有什麼野獸或者奇怪的東西闖了進來,也方便防衛。

於是大家紛紛起身,各自去拿睡袋。按照水哥的安排,慎吾、美子、棉帽男、多吉為一排,我、小希、小明、水哥為一排,頭頂著頭,安排好位置睡覺。

那盞汽油燈的燃料,也耗費得差不多了,等大家都鑽進了睡袋,慎吾走過去摘下燈關掉。木屋裏先是陷入了無邊的黑暗,然後,借著從窗戶投射進來的微弱光線,慢慢顯得亮了起來。

我頭頂對著多吉,右邊躺著小希。我在睡袋裏轉過頭去,打算和小希說幾句悄悄話,問一下她對於找任青平這件事的打算。誰知道,她卻雙眼緊閉,像是已經睡著了一般。

想想也是正常,雖然她身體很好,但畢竟是女孩子,今天這麼一通折騰,累得馬上睡著了也並不奇怪。

頭頂上方傳來多吉低低的聲音,是聽不懂的當地語,但是詞句重複,分節也類似,很明顯是在念經。在他的念經聲加持下,困意一陣陣襲來,不一會兒,我也睡了過去。

不知道是不是高原空氣稀薄,晚上睡眠質量不好,所以特別容易做夢。以前在家的時候,我是沒什麼夢的,或者是醒來之後忘了。

像這樣連續兩晚做夢,細節都清清楚楚,最重要的是兩晚的夢是連在一起的——這樣的體驗,對我來講真是第一次。

總之,我又到了雪山頂。

在夢裏我也知道自己是躺在小木屋的地板上,但另一個我又站在了昨晚夢裏的那個山巔。

昨晚的夢我還記憶猶新,在那個夢裏我的視角是任青平,但是我的身體,不,屍體本身,是冰封在雪地下的。

這一次,我警惕地看了看自己的手腳,沒錯,這個身體是我自己,再看一看周圍的雪地,一片白皚皚的,並沒有昨晚夢裏的那個屍坑,也沒有血流成河的場景。

“嗨。”

小希從背後走了過來,跟我並肩站立。我轉頭去看她的臉,她表情輕鬆,眼睛裏洋溢著喜悅。

“小希,我們這是在哪兒?”

小希卻沒有回答我的問題,取而代之的是一句沒頭沒腦的話:“我馬上要見到他了。”

我皺著眉頭問:“見到誰?任青平?”

小希依然滿帶笑意,“我馬上就要見到他了。”

我撓頭環顧四周,沒有任青平。我們並肩站立的這個地方,跟雲彩接壤,似乎是全世界的頂端,也並未看見有人從低處攀爬而來。

我想到了一個問題,忙問:“小希,怎麼隻有我們兩個?他們呢?”

小希終於轉過頭來,依然麵帶笑意,“他們?”

我點點頭,“水哥、小明、多吉、棉帽男,還有那兩個日本人,他們呢,下山了嗎?”

小希更爽朗地笑了,搖搖頭,突然手指著天空,“他們在上麵呀。”

我駭然大驚,抬頭看去,半空中赫然懸浮著一座金光閃閃的紅色廟宇,廟宇上方,一座倒掛的紅色雪山正在慢慢往下壓。

空中傳來幾陣淒厲的哭喊,從那紅色的雪山上,掉下幾個渾身鮮血的人。他們下墜的速度如此之快,我卻能清晰地分辨每一張臉——水哥、小明,還有多吉……

他們渾身赤裸,但是皮膚上都覆蓋著鮮血,像是剛從母親的子宮裏掉下來一般。

“救我!救我!”

當我意識到這一聲驚呼是從自己嗓子眼喊出來的時候,同時也發現自己醒了過來。

透過小木屋唯一的窗戶,一道淡淡的晨光照了進來,外麵的雪,好像停了。

我眼睜睜地看著天花板,深呼吸了幾下,感覺自己正要平靜下來,突然,夢中那張笑臉從右上方探了過來。

“夢見什麼了?有人要殺你嗎?”

我又嚇了一跳,“什麼殺……殺我,你別嚇我。”

小希的心情似乎很好,“開個玩笑,那麼緊張幹嗎?”

我側過頭去,發現她已經跪在地板上,開始收拾睡袋。在清晨的晨光裏,能看見她臉上喜悅的笑容。

她轉過頭來,對上了我的視線,從她的眼睛裏,我看見了比晨光更耀眼的光芒。

我揉了揉眼睛坐起身來。木屋裏躺著的人都還沒醒,塵埃的顆粒在窗戶透進來的光柱間舞動,安靜得像另一個夢境。

我撓著頭問小希:“外麵雪停了?”

小希嗯了一聲,聲音裏充滿切實的喜悅,“停了。”

我伸了個懶腰,“昨晚睡得不錯吧,今天心情很好嘛。”

小希嘻嘻笑道:“被你看出來了,是挺不錯呢。要不要知道是為什麼?”

聽她這麼說,心情好應該不是因為雪停了能下山這麼簡單,我疑惑地看了她一眼,“好啊。”

小希看了一眼屋子裏,明明大家都還沒醒,但還是神秘兮兮地湊到我耳朵旁邊,“阿鬼啊,我告訴你,我心情好是因為——我馬上就要見到他了。”

我嚇了一跳,身體止不住向後退,跟小希拉開距離,看著她的臉,臉上是跟夢裏一樣的如癡如呆的表情。

我身上的雞皮疙瘩都起來了,夢裏在雪山頂聽見的話,竟然在現實裏又被重複了一遍。

我張口結舌地說:“你怎麼知道會見到他,是誰……誰告訴你的?是他?還是你的子宮?”

小希充滿喜悅地看向窗外,“不,是卡瓦格博。”

“親,你們在說什麼呢……”

一隻手搭到了我肩膀上,不用回頭都知道是多吉。

“哇,雪果然停啦!頂禮至尊金剛不生不滅卡瓦格博……唵嘛呢唄咪吽……”

在多吉念咒的時候,其他人也紛紛醒來了,看著窗外的雪停了,不由得都歡呼了起來。

小明開心地說:“雪停了,能下山啦!”

水哥保持著適度的冷靜,“雪是停了,不過昨晚下得那麼大,積雪也夠嗆的。”

慎吾打開窗戶,把頭探到窗外,“雲,看,說不好……”

多吉不開心地喊道:“卡瓦格博告訴多吉,雪停了,不會再下了!”

“你們別吵了。”水哥看了一眼手表,“七點半了,大家趕緊收拾一下,趁現在雪停了,我們下山。”

於是大家都動了起來,收拾行李,從木櫃裏拿食物,頓時人滿屋子地走來走去,一片紛亂,一不小心就會撞上。

昨晚的那份實驗報告被水哥收到了他的登山袋裏,慎吾雖然不太願意,但是被美子和棉帽男勸住了。看他這麼想要的樣子,這一份報告應該挺重要的。下山之後水哥如果不想便宜了他,賣個十萬八萬都不成問題。

至於他之前撿到的那把紅色陶瓷刀,也被我偷偷塞到了登山袋裏。可能是在這座神秘莫測的雪山待了太久,我也開始有了神經兮兮的預感,覺得這把刀是比實驗報告更重要的物品,而且還覺得這把刀會派上用場。

小明把最後一個登山包從頂住門的木桌旁邊拿走時,突然之間,嘩啦一聲,小木屋的門被推開了。

我嚇了一跳,難道是失蹤的小野回來了?或者是小希說他要見到的任青平?

結果隻是我的一場虛驚,因為推開門的是昨晚堆了及膝高的積雪。

不對,這不是虛驚一場。如果正經地分析,這麼高的積雪,可比小野或者任青平要嚇人多了。

水哥已經罵了出來,“這該怎麼下山啊!”

小木屋外,積雪深得讓人寸步難行,但是要從雪山上下去,總得朝外走。

水哥想了一下,讓我們把衝鋒褲的褲腿拉出來蓋住登山靴的靴筒,再用他隨身攜帶的一卷膠紙,把褲腿密封貼好,這樣就可以防止積雪掉進靴裏。

然後,由他領頭,我們列成一隊,開始出發。隊伍裏除了領頭的水哥,每個人都踩在前一個人的腳印上,這樣積雪越踩越實,越是在隊伍後麵的人,走起來就越省力。

我們在水哥的帶領下,繞過掩蓋著小木屋的山體,朝著神湖的另一邊,也就是昨天紮營的地方走去。

昨天來的時候,這裏還是一片綠色的草甸,現在舉目遠望,卻隻能看見皚皚的白雪。昨晚跟梅朵通電話時,從她的角度看,卡瓦格博上有一小片地方被雲所籠罩,但對於我們身處其中的人來講,這“一小片地方”,卻是廣闊得難以穿越的一大片雪地。

隊伍的最中間是三名女性,我跟在小希後麵,身後是收尾的慎吾。昨天晚上,他口口聲聲說要找到小野再下山,但是早上一開門,看見這深得及膝的積雪,固執如他也知道小野君凶多吉少,不要說找到活人,就算是他的遺體,也隻怕是被積雪覆蓋在不知名的地方了。

所以,在美子跟棉帽男的勸說下,他也就順坡下驢,答應跟我們先下山再做打算。畢竟他們再怎麼頑固,說到底也是人類,毫無意義地搭上條命,是違反人類求生本能的。

跟放棄了找小野的慎吾相反,走在我前麵的小希,仍然沒有放棄尋找任青平。而且不管是在我昨晚的夢裏,還是在現實中,她都信心百倍、心情愉快,堅持說“很快就可以見到他了”。

我看著小希的背影,她腳步輕快,戴著耳機一邊聽歌一邊輕聲哼著,似乎這莽莽的雪原和逼人的寒冷,對她並不構成困擾。

我在她身後亦步亦趨地走著,先抬頭看天,滿天的烏雲在交頭接耳,似乎正醞釀著一個大陰謀,準備放晴當然是有可能的,但看這些雲的尿性,更像要再來一場暴風雪。

昨天上山的時候,可以清晰地看到對麵山上的風景,甚至是幾十公裏外的飛來寺,但今天我們卻被一片霧氣籠罩著,別說山對麵了,從我這個角度看去,隊伍最前麵的水哥都有點模糊。

我再看看路過的神湖,雖然昨晚下了一整晚雪,但因為水的比熱容大,所以掉進湖裏的雪都融化了,沉進湖底,整個湖麵並沒有結冰。這也從側麵說明,周圍環境的溫度,並沒有在零度以下,而應該是四五攝氏度。

當然了,四五攝氏度的低溫,也不是我們身上這些秋天的登山裝備所能抵禦得了的。所以我們一邊走著,一邊止不住地發抖,裸露在體外的皮膚,更是冷得快要失去知覺。如果在這片雪地上走太久,分分鍾我們就被凍死了。

昨晚在風雪中,我們花了半個小時從露營地走到了小木屋,沒想到現在風雪停了,但積雪卻更消磨時間,我們整整花了一個小時,才回到原來的露營地——或者說,是我們認為的露營地。

因為一場大雪,帳篷都被壓塌埋進了雪裏,根本看不到任何蹤跡。附近的地貌也被大雪老老實實地掩蓋住,我們隻能憑著跟神湖的相對位置,勉強判斷身處的地方,是昨晚本來打算過夜的地方。

我們在雪地裏圍成一圈坐下,喝水、吃東西,恢複體力,然後再次上路。我們必須盡最快的速度下山,早點跟救援隊碰麵,不然的話到了天黑之後,山路根本沒法走,隻能停下來過夜。而我們這一隊人馬沒有帳篷,更不可能找到昨晚的小木屋,即使走出了這片雪地,在原始森林裏露天睡覺,也絕對不是什麼美妙的主意。

這一次,換慎吾在最前麵帶路,多吉緊隨其後監督,我走在小希前麵,接著是美子、小明,水哥殿後。

我們加快腳步,穿過埡口,來到了那平坦的草甸。隨著我們朝外走,我感覺到積雪開始變薄,本來是及膝那麼深,現在隻到我的靴筒了。這說明,我們快要走出梅朵所說的“一小塊”暴風雪區域,再往外走,我們或許就可以踏上沒有雪的草地,愉快地下山了。

由於看到了希望的曙光,我們越走越快,終於走到上山時的那條坡度很大、路麵很窄的小路上。這是一個T字形的路口,我們正麵對著一片懸崖,左邊順著這條小路往下,就是我們來時的路,右邊往上則是擋路的一堆石塊,旁邊立著一塊木牌,上麵用醒目的紅色油漆寫著各個國家、各種民族的語言,表達的都是同一個意思:嚴禁向上攀爬。

說不好,這裏就是當年的登山隊試圖登頂的路線。

不過,我心裏卻有一種奇怪的感覺,從這條路上山的時候,似乎並沒有看見過這塊木牌。

我回過頭去,一邊走著,一邊問跟在身後的小希:“小希,這條路是不是我們來時的路啊?”

小希臉上還是掛著那種喜悅的笑容,看見我跟她說話,摘下耳機問:“哈,你說什麼?”

我正想把剛才的話重複一遍,突然之間,砰的一聲撞到了前麵的東西。

是棉帽男的背。

前麵的人突然刹車,導致埋頭趕路的所有人,都追尾到了一起,小希差一點就親到我的臉上。

隊伍最後麵傳來水哥的叫嚷:“幹嗎,前麵幹嗎?”

而隊伍的最前麵,卻傳來慎吾顫抖的聲音:“八卡納……”

我心裏一緊,不可能?什麼不可能?

剛才我說過,隊伍現在所處的位置,是小路旁一塊突出的山崖,慎吾就在山崖最外部的位置。如果我們後麵的人更用力點,剛才就直接把他撞飛,掉到山下麵去了。

這個時候,我們隊伍後的這幾個人也從兩旁散開,走到慎吾左右兩邊,呈一個扇形,在離山崖邊緣兩三米的地方站著。

慎吾伸出手來,指向山崖對麵幾十米處,另一塊突起的崖頂。那上麵長滿了蒼翠的鬆樹,鬆樹頂上覆蓋著昨晚的白雪,在白雪上麵,卻有一個紅色的物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