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希的帽子是紅色的,保溫壺是紅色的,小明和美子身上,都有紅色的衣物。我環顧四周,幾個撲倒在地的那些登山包,也是紅色的。再抬頭看看汽燈,底部的金屬部分,也被噴上了紅色的漆。木櫃跟小木桌,看來並不是掉下來還維持著原樣,而是因為並非紅色,所以根本就沒飄浮起來。
除了這些引發重力反轉的紅色之外,在這座白色的雪山上,我還遇到了更多的紅色。小風的衝鋒衣是紅色的,慎吾的衛星地圖裏看到的帳篷是紅色的,他在流進神湖的小溪裏撿到了一把奇怪的陶瓷刀也是紅色的。
更可怕的是,在進雨崩的最後一段山路上,任青平拍攝“合照”的那個地方,我跟小希一起看見了整座雪山都變成恐怖的血紅色。
我搖了搖頭,現在要想的不是紅色這個關鍵詞,而是重力反轉這個問題。
就像剛才說的,重力反轉是我最先提出來的,當時大家都覺得很荒謬。現在,大家都相信了重力反轉這種現象,因為它就發生在我們眼前。但到了這個時候,我反而覺得這件事很可疑。
我懷疑的點在於,這件事情太刻意了。
事出反常必有妖。
就好像有一個人藏在幕後說,好,你不相信重力反轉是嗎?好,我就演到你相信為止。
是的,我用夏洛克一樣刻薄的眼光,審視著還坐在地上的小明、美子以及慎吾跟棉帽男。我有一種感覺,他們都是在演戲。
這件事並不是前列腺告訴我的,而是根據對細節的觀察和邏輯的推理,我傾向於這麼認為。
我們所感受到的重力反轉,看上去很玄乎,是一種超自然的力量,換個角度看,全部都是可以靠人力實現的小把戲。
當然,這個前提是,小明、美子、慎吾、棉帽男,都是演員。
首先是小明掉進冰湖裏的帽子,雖然小希說了那是個限量版,但如果小明是演員,那麼她可以趁大家趕路不注意的時候,進行調包,把小希的帽子放進登山包裏收好,然後拿一頂類似的紅色帽子,故意在走過冰湖的時候掉下去。然後,等第二天到了神湖,再找個沒人看見的時機,把小希的限量版帽子扔進去。
現在看來,她摔進湖裏的那個動作,也生硬得可疑,像是她自己計劃好了要跳進去。
其次,是慎吾給我們看的那個視頻,保溫水壺在傾斜的桌麵上,從低處向高處滾動。在下雪之後,從營地趕來小木屋的路上,我也把這個問題想明白了。要做到這一點,比上麵的帽子煩瑣很多,但仍然可以做到。
其實奧秘在於,隻要把畫麵裏的所有東西,包括牆壁跟地板,都先向左傾斜一個角度,讓用來拍攝的相機畫麵,也向左傾斜同樣的角度。棉帽男、小野、慎吾、美子四個演員,坐在傾斜的房間裏,裝出正常的樣子。然後,他們向右抬起那張小木桌,隻要木桌向右傾斜的角度,比地板本身向左傾斜的角度小,在重力的作用下,保溫水壺仍然會向左滾動。
光從視頻的畫麵上看的話,水壺就是很詭異地從低處向高處滾動了。
在我的印象中,視頻裏的小木桌起碼傾斜了三十度以上。雖然雪山上這個小木屋,是沒有辦法整個反向傾斜超過三十度的,但可以在其他地方搭建好這樣一個場景,和小木屋裏一模一樣就可以,然後再讓四個演員穿著同樣的衣服進行拍攝。
這樣想來,視頻快結束的時候,慎吾起身關掉相機的走路動作,確實跟走在平地上有點不同,像是在抵抗著傾斜的重力,勉強維持著。
最後,就是在我們出門之後,發生在小木屋裏的大規模重力反轉。
為什麼那麼巧,就在我們發現了疑似的另一個小明,大部分人都跑到屋外的時候,就剛好發生了重力反轉?怎麼說都有點刻意了,讓我覺得那張突然出現又突然消失的小明的臉,更像是把我們騙出去的誘餌。
等我們出去後,小明跟美子先分頭推倒幾個登山包,把桌上紅色包裝的食物扔一地,摘下汽燈摔在地上,然後兩個人跳起來再倒地,裝暈倒,就可以實現這一次重力反轉的騙局。
在我還是小孩子的時候,聽說過一個成語故事,叫鄰人偷斧。那個故事告訴我們,當你對一個人產生懷疑之後,再去看他,就會覺得他的一舉一動都像是賊。
現在呢,當我懷疑小明、美子、慎吾他們是演員之後,他們的一舉一動,我都覺得是在演戲。
大陰謀。
之前我用了一個簡單的想法,來否定這是一個陰謀或者騙局的假設。那就是,這些人費那麼大力氣,來演這一出戲騙我們,到底有什麼目的?
現在,最終極的目的我沒有想出來,但是所有線索都指向同一個地方。
那就是——要下山,向上走。
小希相信,這是任青平給他的忠告,但是現在看來,這個自稱任青平的人,所說的這句莫名其妙的話,就是前麵那麼多重力反轉騙局的目的所在。
小明、慎吾、美子、棉帽男,還有“失蹤”的小野,這些人都是演員,他們早就彼此認識,早就串通好,費了極大的人力物力演一場戲,讓我們相信“重力反轉”這種超自然現象的存在。
隻有我、小希、水哥,或者還有向導多吉,我們這些“觀眾”,接受了重力反轉這一個概念,才會相信任青平傳達的那句話,要下山,就向上走。
被大雪困住的我們,除非是找死,不然不可能再向雪山的高處走。
但是,如果我們相信了重力反轉,認為向上走才是下山的正確方法,那麼就有可能采取這個決策。
而如果重力反轉如我所分析,確實是一場騙局,那當我們向上走之後,就到了雪山海拔更高的地方。
雖然仍然無法知道,演員要觀眾們走到雪山更高處的用意何在,但是,這個目的可以解釋他們演戲的動機。
另外,還有其他兩件事情,能夠支持我的這個假說。
第一,我那塊可以根據氣壓來探測海拔的登山表突然消失了。可能是下雪收行李時,我過於慌亂,不小心遺落在帳篷裏了,但也可能是被某些人故意偷走了。這樣一來,如果觀眾們被蒙騙著向山上走,我無法通過手表來得知確切的海拔高度。
第二,上述的所有演員,他們都有共同的語言——日語。
一九九一年在卡瓦格博上遇難的登山隊,正是在日本財團支持下、主要科研成員為日本人的中日聯合登山隊。
這些複雜的想法,當時在我腦子裏隻是一閃而過,然後就融會貫通了。隻是,把自己所想的表達出來,讓聽眾明白,會花費比思考本身更多的精力。
就好像小木屋裏的這群“演員”,為了讓我們這幾個“觀眾”相信他們所灌輸的觀點,肯定也花費了極大的精力和時間。很難相信這是一個臨時的騙局,我有一種感覺,在我們進入雨崩之前的半年,不,起碼前一年的時間裏,整個騙局就在開始籌劃了。
在這些演員身後,必然有統籌一切的編劇和導演,嫌疑最大的就是上麵提到的日本財團。
至於我和水哥、小希為什麼會被選上當觀眾,看上去也不是隨機事件。我猜想,跟任青平曾經戀愛過的小希,是這一切的關鍵。
不過,現在這個兵荒馬亂的情況,要和這另外兩個觀眾,把我的想法解釋一遍,並不是件容易的事情。
我摸著下巴,饒有興致地看著那群會說日語的演員們,接下去,看你們會怎麼演。
判斷我的推測是否正確,有一條至關重要的條件,就是看接下來,他們是否會慫恿我們往山上走。
像是為了滿足我的戲癮,其中一個演員,馬上開始了他的表演——至少在我看來是這樣。
眼鏡男慎吾扶著妹子坐好,自己站了起來,很大聲地說:“失重……真是奇怪……不對,奇特的現象,雪山,值得攀登,研究……”
多吉當然聽到了他說的話,本來就覺得父親是因為日本登山隊惹怒山神而喪命,現在聽慎吾還敢提什麼攀登研究,更是怒從中來,“好啊!你還敢提爬山!你知道為什麼又下雪又鬧鬼,人還會往天上飄嗎?”
多吉雙手叉腰,再次跳上小木桌,居高臨下地看著小木屋裏那兩個人,還有兩個會說日本話的中國人,“都是因為你們這些人!又惹惱了卡瓦格博的山神!”
慎吾這次沒有再道歉,反而挺直了腰板,估計他的身高在一米九以上,看上去竟然比站在小木桌上的多吉還高。然後,他一字一句,用不容分辯的語氣,對著多吉說:“愚蠢,你說的山神,根本不存在!”
別說多吉,就連我們旁人也都愣了一下。沒有想到這個一直唯唯諾諾的慎吾,在這時候竟敢如此否定當地人們不容侵犯的信仰。
多吉果然被惹怒了,哇的一聲大叫,嘴巴裏嚷著聽不懂的當地語,再次從桌子上撲向慎吾。
慎吾這次卻像是有備而來,沒有被他撲倒在地,而是向後退了兩步,待多吉落到地麵上時,兩隻長臂猿般的手抓住他的肩膀,腰一用力旋轉,把可憐的向導甩到了牆邊,摔在其中一個木櫃上。
慎吾的整個動作一氣嗬成,身手敏捷,像是訓練有素的運動員,完全沒有之前文弱拘謹的眼鏡宅男氣質。
多吉完全沒料到慎吾會有這一手,被結結實實地摔到了木櫃上,整個人像木偶一樣滑坐到了地上,完全起不來。
要是光這樣也就算了,畢竟是多吉先出手的,雖然吃虧了,我和水哥也不好插手。
可是,慎吾卻似乎不是這麼想的,他把指關節捏出啪嗒啪嗒的聲響,走向癱坐在地上的多吉,似乎還要下毒手。我和水哥雖然不是憤青,但是看見外國人竟然敢在中國的國土,先是挑戰當地人的信仰,然後又要暴打少數民族同胞,感覺完全不能忍。
我們對了一下眼神,我抓起桌上一碗還有湯的方便麵,朝慎吾喊了一聲:“喂!”
慎吾一回頭,我把手中的麵碗劈頭蓋臉朝他扔去。
慎吾反應很快,下意識地一揮手,擋住了我的暗器,但碗裏的湯跟麵還是潑到了他臉上,形象頗為滑稽。
慎吾一邊擦臉,一邊用日語咒罵著,棉帽男這時候趕緊上來拉著我,我再想扔什麼暗器已經做不到了。
不過,這正是我和水哥的計劃。
水哥趁著慎吾沒注意到他,飛起一腳,踹在慎吾的左側腰上。
慎吾捂著腰,踉蹌後退了兩步,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慎吾被一招KO,水哥倒沒有追上去打,這點風度他還是有的。畢竟教訓慎吾一下,讓他知道放肆是要付出代價的就夠了。
棉帽男趕緊過去護著慎吾,向水哥討饒:“別打了,別打了。”
水哥站在一旁盯著他們,我則走到木櫃旁邊,查看多吉怎麼樣了。
幸好,多吉沒什麼大礙,隻是哎喲喲地在喊痛。我把他的右手放在肩上,扶著他站起來,他苦著臉說:“親,輕一點,多吉背痛!”
看來,剛才是他的背撞上了木櫃,也是他運氣好,如果換成後腦勺撞上這結實的木櫃,估計起碼得腦震蕩了。
剛才多吉撞上木櫃的時候,那聲巨響真是繞梁三日,這木櫃結實得不像話,一點問題都沒有,隻是稍稍移位了。這麼想著,我往櫃子那邊看了一眼,卻有了奇怪的發現。
在木櫃後麵的牆壁上,有一個紅色的東西。
那個紅色的物品夾在櫃子跟牆壁中間,隻露出兩根手指那麼粗細,無法分辨到底是什麼。
我把多吉扶到木桌邊坐下,讓小希幫忙照顧他。慎吾被水哥那一腳踹得快癱了,一時半會兒恢複不了元氣,也不用怕他打擊報複。於是我拉著水哥,走到那個被多吉撞開的大木櫃旁。
水哥不放心地看著桌邊的小明跟多吉,皺眉頭問:“幹嗎?你想說啥?”
我指著木櫃後麵露出的那一點紅色:“你看。”
水哥用手電筒往裏麵照去:“又是紅色的,什麼東西?”
我敲了敲結實的木櫃子:“搬開就知道了。”
水哥點點頭,我們把手電筒放一邊,兩個人開始抬那個木櫃子。櫃子本來就沉,加上裏麵裝滿了水跟食物,饒是我們兩個精壯男子,也搬得氣喘籲籲。
好不容易把木櫃子挪開,藏在後麵的東西露了出來。原來,那是一個挖在木牆上的洞,長方形,裏麵塞著一個紅色的盒子,大小跟鞋盒差不多。
很明顯,這是有人故意藏起來的東西。藏這個東西的人會是誰呢?難道是任青平?
這時候,我和水哥的動作把小木屋裏的所有人都引了過來,棉帽男扶著慎吾,小希和小明架著多吉,都來圍觀這木櫃後麵的奇怪玩意兒。
我彎腰去摳那個紅色的盒子,因為盒子跟牆上的洞大小一致,塞得很緊,我硬是摳了幾分鍾,才終於把盒子取了下來。
這還真的就是個鞋盒,盒子上麵寫的是一個英文名的品牌。
我把鞋盒放到了櫃子上,小明奇怪道:“咦,這個牌子不是專門做高跟鞋的嗎?雪山上怎麼會有人穿高跟鞋?”
小希的聲音不自然地發抖,“是的,小明姐,我也買過這個牌子的高跟鞋……不,是有人曾經送過我這個鞋子……”
我抬頭看著她的表情,顯然,她說的送過她鞋子的“有人”,就是大學時的男朋友任青平了。
那麼,任青平藏起來的這個鞋盒,裏麵會隱藏著什麼秘密呢?關於穿越?失重?還是一個人分裂成兩個,同時出現的秘密?
水哥不耐煩了,“磨蹭什麼,快打開看看啊。”
眾目睽睽之下,我打開了那個紅色的盒蓋。
盒子裏麵靜靜地躺著一份A4紙大小的報告,紙質已經鬆脆泛黃,封麵是幾個鉛印的日本字:実験レポート。
雖然我不懂日語,也能猜到這幾個字的意思,應該是實驗報告、實驗記錄一類。
我把這份實驗報告取了出來,放在櫃子上。
所有人都圍了過來,幾道手電筒的光線,同時照在封麵上。我這才看到,封麵上除了那幾個鉛印的大字,底下還有手寫的日期跟姓名——船原正夫平成二年10.01—10.31
船原……這個姓怎麼有點耳熟,我再想了一會兒,記起那個失蹤的小野,聽慎吾之前說的,全名就叫船原小野。
小明在旁邊小聲說:“平成二年……那應該就是一九九〇年吧?”
難道說,這份實驗報告,就是在二十多年前,由小野的父親留下來的?
我還在想這個問題,一隻手從暗處伸了出來,想從我眼皮底下把這份報告搶走。
我趕緊拿起報告,從櫃子上抽走,水哥也馬上掐住了那隻手的手腕,這才沒讓他得逞。
我把報告抱在懷裏,用手電筒往那手的主人臉上照去,果然是剛才被踹了一腳的眼鏡男慎吾。這家夥,看來是沒被打夠,還那麼不老實。
慎吾手被水哥抓住,雖然從剛才摔多吉那一下可以看出他是練過的,但在水哥鐵鉗般的手指下,也是同樣掙脫不開。
他嘴裏嘰裏呱啦的,在用日語說著什麼,能聽出來不是好話。
小希拍了拍小明的肩膀,“小明姐,他說的是什麼呢?”
小明終於恢複了她翻譯官的工作,聽了一會兒說:“沒什麼,慎吾說這份報告是他的父輩們留下來的寶貴資料,理應是他們的,請求我們還給他。”
我還沒說話,水哥嘿嘿一笑,“在我們中國的雪山上得到的實驗報告,藏在中國人建的木屋裏,你可以說是你們的,但是得等我們驗完了再說。”
水哥朝小明示意,“你過去,幫阿鬼看看,裏麵寫的是什麼。”
美子站在慎吾身旁,也同樣抗議:“你們不能這麼野蠻。”
我根本懶得理她,走回小木桌旁,坐下打開了那份報告。棉帽男、慎吾、美子被水哥跟多吉擋著,沒辦法靠太近;小明和小希一左一右在我旁邊坐下,我們三人一起開始看這份二十多年前的報告。
報告裏麵,會有一路上這些謎團的答案嗎?
我假裝不經意地抬頭,看了一眼聚精會神地盯著報告的小明。她是不是真的如我所想,是這個騙局裏的演員,一個可恥的內奸?
如果是的話,那麼這份報告會不會也是騙局的一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