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扔下手頭的一切事情,到附近的賭場找他。我判斷,即便他賭,也不會離公司太遠,因為他也擔心如果公司突然有事找他,他來不及跑回來。我一家家的賭場去找,找到第五家的時候,終於看到了他。賭場裏生意很火,各種年齡性別的賭徒們醉心的圍攏在斯洛多和彈子機前,瘋狂地博著自己的運氣。
日本的賭場裏秩序井然,人很多,卻並不喧鬧,賭徒們靜悄悄地。我弟弟混在其中,他賭的是斯羅多,俗稱片子機,身前的盤麵上,擺了一摞充當籌碼的卡片。看到他那手勢嫻熟的樣子,我知道他玩這一套邪戲已經是輕車熟路。從我的父親到我,我們對吃喝嫖賭深惡痛絕,我們將正直、善良、勤勞、忠孝作為立身之本,可是他卻在這裏把我們的道德底線當繩跳,怒火燒得我太陽穴別別蹦跳,左眼針刺一般疼痛,我衝將過去,一把掀翻了賭盤,揪住他扇了一記耳光,二話不說就將他朝外邊拽。
賭場都雇有看場的打手,打手衝過來拉開了我,三四個人圍攏過來對我虎視眈眈,那個時候,稍有不慎,很可能釀成一場血鬥。打架我不怕,但是這種架打過之後,絕對不可能輕易脫身,因為,開賭場的背後,肯定都會有黑社會勢力。我向打手們解釋,這是我弟弟,我到這裏是來找他。
大手問我弟弟是不是真的,我弟弟點了點頭,打手們收攏了散落地上的卡片,揮手讓我們出去:“這些卡片沒收了。”
我跟我弟弟從賭場出來,我痛罵他,質問他對得起父親的在天之靈嗎?他一語不發,默默地跟在我後麵。打也打了,罵也罵了,我讓他向我保證今後再也不賭博,再也不到這種場合來,他點點頭答應了。
我過高地估計了自己,老話說,長兄如父,我卻根本就沒有父親的權威,即便是我父親從另一個世界親自過來管教他,我猜想這個時候的他也不會真地聽從。
過後,我弟弟沒有來上班,我以為他在跟我執氣,沒有太在乎,我想,等我們雙方氣都消了,找他好好談談。也許,他氣先消了,就會主動上班。
然而,不但他沒有再來上班,郭雅娜也失蹤了。公司的重要資料和檔案都由她管著,她不來上班,對公司的正常運轉都會有很大的影響。我派人四處找她,她卻像突然蒸發了一樣,租的房子已經退掉,誰也不知道她的去向,電話更是沒人接聽,後來索性連號碼都注銷了。
我想起了倉健忍曾經提醒過我的話,把倉健忍叫來問他到底知道些郭雅娜的什麼情況。倉健忍這才告訴我,有一天他加夜班,到外邊吃了點夜宵,回到辦公室的時候,碰到我弟弟和郭雅娜摟在一起接吻。
“這算什麼問題?你就憑這判斷她不可靠?”關於我弟弟和郭雅娜的關係,我曾經有所警惕,後來我弟媳婦來了,她們並沒有出現矛盾,反而處得很好,我就以為自己多心了。現在看來,我弟弟跟她還真的有事,而且在我弟媳婦來了之後,還仍然保持了關係。但是,這終究是個人隱私,感情問題,並不能由此判斷一人對公司的忠誠程度。
“當然不是,”倉健忍看了我一眼,低下了頭,我驀然發覺,倉健忍看我的眼神很怪,有一絲憐憫,又有一絲譏諷,我想起了當初他提醒我不要太信任郭雅娜的時候,對他的斥責,臉上火辣辣地。
“一個人做事情,應該由道德支配,我發現那件事情以後,不好說,但是可以看出,郭雅娜的品性道德有缺陷。後來我又發現,她在跟社長的弟媳婦討價還價什麼事情,具體我說不上,因為我不習慣竊聽別人說話,可是,我有分析判斷能力,女人的敏感決定社長的弟媳婦不可能對郭雅娜和副社長的關係一點都不知道,她們本來應該是情敵,卻又為了什麼事情在討價還價,這說明什麼?她們能討價還價的東西,除了公司的利益,還能是什麼?”
我沉默,倉健忍多少有點憐憫地看著我:“社長,你沒事吧?要不要我陪你喝兩杯酒?”
我站起身,拍拍他:“走,天塌不下來,我們喝酒去。”
我太自信了,我的判斷失誤了,天還真塌下來了。接下來的日子,我的那些商業夥伴忽然不約而同地紛紛給我打電話,問我是不是又開設了連鎖公司,因為一家叫做“富民企劃株式會社”的企業,也是搞文化交流、中日旅遊項目的,給他們掛電話協商合作事宜,他們報的價格普遍比我們要低百分之十。
商業合作最保密的就是價格,這家“富民企劃株式會社”的報價普遍比我們低百分之十,不但是商業上的不正當競爭,而且暴露了我們的利潤水平,商業夥伴了解了我們的利潤水平高於他們的預測,心裏肯定會很不舒服,對我的商譽勢必造成極大的損害。
我隻能一家一家的解釋,我們的利潤水平已經比銀行存款利息還低,那家所謂的“富民企劃株式會社”的報價,實際上是惡意競爭的手段等等。
跟我們比較熟悉,了解情況的商業夥伴百思不得其解:“富民企劃的社長是你弟弟啊,你們是兄弟怎麼會發生這樣的事情?”過去,為了讓我弟弟增長見識,建立社會關係,每次跟那些商業夥伴應酬、交流的時候,我都帶著他,所以,大多數商業夥伴、朋友都認識他。
人家這麼問,我羞愧難當,實在沒法解釋,家醜不可外揚,兄弟鬩牆,不足與外人道,隻好說:“我弟弟想發展自己的事業,這是好事,拜托你們多多關照。”
人家自然明白其中的緣由,大都會安慰我:“不管價格怎麼樣,我們還是相信你,今後有業務還是和許社長聯手放心。”話是這麼說,我心裏卻明白,在商言商,誰也不會因為熟悉,就舍棄商業利益扔下價格優惠的項目,跟我繼續維持商業關係。在這種情況下,我唯一的選擇就是跟著壓價,為了保護我的企業,我隻能這樣。我的優勢是,我的企業底子厚實,我還有那個名聲挺大的雜技團,壓價競爭,最終結果是我們和那家“富民企劃株式會社”兩敗俱傷,可是,我沒有別的選擇。
我的心情非常矛盾,我的處境非常難堪,既要在兄弟相爭的競爭中保證勝利,又怕我弟弟失敗他承受不了,萬一因為我的競爭壓製他的企業垮了,他出個三長兩短,我將情何以堪?
我弟弟他們的能量和策略超出了我的想象,商業競爭激烈,畢竟是商場台麵上的事情,還有規則可循,他們卻對我施了又一記冷拳,這一記冷拳處置不當,我有身敗名裂的可能。
入管局的官員找上門朝我要郭雅娜,我的大麻煩來了。
入管局的全稱是“入國管理局”,職能大致相當於我們國家的出入境管理局。我給郭雅娜提供個人入國擔保,我什麼公司是她的聘用商家,也就是說,之所以給她辦理勞務簽證,是因為我們商社的業務需要她長期在日本居留。現在她失蹤了,一切法律後果都要由我和我的公司承擔。
我應召到入管局去麵接,事務官告訴了我一個令我震驚的消息:有人給入管局發去了信函舉報,說是我們商社提供擔保的郭雅娜屬於非法滯留,因為她並沒有在我們商社從事“長期勞務”,我們給她提供的擔保文件是偽造的。
“許先生,請你給與解釋,並且提供合法的證據證明事實。”
我便開始向這位事務官解釋,我解釋得非常吃力,我告訴他,我弟弟跟我鬧翻了,他自己獨立成立了公司,這個郭雅娜原來確實是我們公司擔保的勞務人員,現在可能轉到我弟弟的單位上班了,由於住址和電話都更換了,我暫時找不到她,我一定全力以赴找她,如果找到了,我一定及時向入管局官員報告……
那位入管局事務官目瞪口呆地聽著我解釋事情的來龍去脈,滿臉的迷惑和不解讓我無地自容,末了,他不無譏諷地問我:“怎麼會這樣?怎麼會這樣?他不是你的弟弟嗎?”
我無言以對,羞臊得恨不得馬上在他麵前蒸發。作為日本人,他,那個入管局的事務官可能很難理解在我們兄弟之間發生的這種事兒。因為,在日本,不會出現這種事情。日本的傳統是長子是理所當然的繼承人,次子以下的子女,沒有繼承權,隻能出外獨自創業謀生。所以,在日本,很少見到幾個兒子為了爭搶家產和家族利益發生嚴重衝突。而在我們中國,這種事情,兄弟間的你爭我奪,爾虞我詐,無論是曆朝曆代的皇家王室,還是平民百姓,卻屢見不鮮,習以為常。我在入管局飽嚐了無地自容的羞臊,我們兄弟真應了那句話:丟人丟到外國去了。
從日本入管局出來,我知道我陷入了深深的危機之中,按照日本的相關規定,如果我找不到郭雅娜,如果我不能提供她真實可信的去向證明,我和我的企業,就會承擔嚴重的法律責任,被注銷企業資格,劃進信用黑名單都是現實的可能。
情急之下,我動員了我所有的社會關係,律師,警察,甚至還有一些在社會上混事的朋友,到處查找郭雅娜的下落。最起作用的還是媒體,我通過媒體發布尋人啟事,要求郭雅娜一周之內到入管局說明情況,否則法律後果將會完全由她個人和收留她的企業承擔。
兩天以後,郭雅娜主動打電話找我,說要跟我談談,我說沒什麼可談的,你唯一需要做的就是跟我到入管局說清楚,不然後果你自己明白。她哭了,堅持要跟我談談。我這個人最見不得的就是女人哭泣,女人的眼淚對我絕對有強大的殺傷力。我心軟了,答應她在我的社長室見麵。
郭雅娜來了,進門見麵先哭,我再一次心軟,連忙勸她,又是給她沏茶,又是給她拿紙巾,似乎我的社長室成了茶樓,她是客人,我是茶小二。等她哭夠了,雨過天晴,我才有機會跟她說正經事兒:“你到底是怎麼回事?坑我幹嗎?這麼多年我對你不薄吧?”
她又要哭,我連忙攔住她:“行了,你別哭了,該說什麼就說,說完了我們去入管局。”
她說:“社長,請你原諒我,我也是沒辦法。你可能也知道,我跟副社長有一段時間關係比較密切,那段時間,我們都是單身在異國他鄉,相互之間尋求點安慰也不為過吧?”
這種事情,在出國的人員中間並不新鮮,孤獨的靈魂和寂寞的肉體,都需要別人的撫慰。所以當初我發現她和我弟弟關係比較近,並沒有幹涉。現在,我已經從倉健忍那兒知道了事情的真相,所以一點也沒有感到吃驚。
郭雅娜接著告訴我的事是讓我有點惡心,我弟媳婦來了以後,很快就發現了我弟弟和郭雅娜之間曖昧,盡管他們那個時候已經開始撤離,逐漸疏遠,仍然被我弟媳婦抓住了把柄。我弟媳婦跟她談判,交換條件就是她不追究郭雅娜,但是郭雅娜必須把公司的所有客戶資料,以及財務經營報表之類的機密材料交給她。
郭雅娜屈服了,既不敢開罪我弟媳,也擔心我知道了以後對她不利。我相信她的說法,像她那樣一個獨自出國謀生的女人,可以算作天下最弱的弱者。
後來,我弟媳婦策劃跟我弟弟另起爐灶,自己開辦自己的事業,可是,他們別的又不會幹,隻能走跟我相同的路子,公司業務也隻能做跟我相同的項目,於是就要挾她曾經給我弟媳婦提供公司客戶資料。
過後,由於我的公司實力雄厚,在競爭中他們有點吃不消了,我弟媳婦就讓她離開我的公司藏起來,然後他們向入管局揭發我。他們給郭雅娜的承諾是,隻要能把我的公司整得無力跟他們競爭對抗,就給郭雅娜辦理轉擔保手續,聘任郭雅娜到他們公司擔任事務部部長,月薪比在我的公司高一倍。
“郭雅娜,你還有沒腦子,就憑你跟我弟弟那段爛事兒,我弟媳婦能容你到她們公司,到她老公身邊藏龍臥虎嗎?再說了,沒有我們公司的證明書,你能辦得成轉職擔保的事嗎?”
郭雅娜又哭了,這次沒作淚飛頓作傾盆雨狀,而是那種抽泣,幽幽地、靜靜地流淚,偶爾從喉頭深處抽搐幾聲。我這才發現,這種抽泣狀哭法更有殺傷力,楚楚可憐的抽搐,若有若無的淚痕,我的心徹底軟了。是啊,從頭到尾她都不過是一個受人擺布的弱者,她這個人並不壞,包括我弟弟、弟媳婦,他們就是壞人嗎?答案是否定的。可是,金錢至上的環境,還有難以滿足的欲望,都讓他們的所作所為變的偏激、可恨。
“社長,你再給我一次機會,我還回公司吧。”郭雅娜楚楚可憐,我拒絕了她。同情不能取代理智,企業的規則不容許有背叛,不管什麼原因。
我給郭雅娜出具了轉移勞務單位的證明書,她答應第二天就去入管局說明情況,這樣一來,既能解除了入管局對我們公司和我個人的追究,也能讓她繼續保留勞務簽證。我問她下一步打算幹什麼,她說她想回國了,回到中國去,她現在有日本一家三流大學的本科學曆,估計回到老家,找一家外資或者合資公司應該沒有問題。
郭雅娜走了,我的心情很不好,郭雅娜在我麵前揭示的那些醜陋和肮髒有可能是她編纂的,也有可能是真的,最大的可能是半真半假。不管怎麼樣,我都沒有心思去追究真相,也沒有必要追究真相。親情的淪喪,讓我痛苦萬分,一切都顯得那麼無聊、無奈、無趣。
我悶坐著,內心的痛苦無以言表,左眼突然刺痛難忍,我到衛生間涮了一條涼毛巾敷在左眼上。左眼的疼痛很快消失,我拿開涼毛巾,左眼前麵好像蒙了一層薄霧,薄霧越來越濃,終於變成了沉甸甸的黑布,我的左眼什麼也看不見了。奇怪的是,我當時竟然沒有一絲驚慌恐懼,我坦然極了,我被一種有些變態的放任俘虜:管它呢,瞎就瞎了,這隻左眼幾十年前就為我的弟弟付出了,今天,就算我徹底把它送給了我弟弟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