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2)(3 / 3)

天近黃昏,昏黃的晚霞懶洋洋地窺探著我顯得空空蕩蕩的社長室。茶幾上,殘留著郭雅娜擦拭淚水鼻涕的紙巾,呆在這寬敞卻略顯雜亂的社長室裏,我感到了從心底深處湧上來的悲傷、失落。迄今為止,我的努力,我的掙紮,我爭取到的一切,在我親弟弟的背叛麵前,顯得一文不值,荒誕可笑。下樓,遇到了福民小牛,他正在興致勃勃地跟他爸爸聊天。由於我弟弟、弟媳婦還有郭雅娜突然出走,公司業務人員出現了缺口,我把他調回公司,負責原來我弟弟分管的那一攤事情,雜技團的事情讓他兼管。

我下樓,潛意識似乎下樓到了街上,就能擺脫那難言難訴的孤獨和寂寥。臨近元旦,大部分人都已經放假,街上人流熙熙攘攘,車流井然有序,我有些茫然,不知道該去哪裏。我已經習慣了晚上在外邊泡到深夜再回家的生活方式,今天我又應該去那裏消磨這難言難訴的孤獨寂寞呢?

我乘車來到了新宿,來到了歌舞伎町,自從和黃大滿分手之後,我有時候會下意識地來到這裏,找到那家“安慰者”酒吧,那是我第一次到歌舞伎町找公雞的時候,黃大滿帶我去過的地方。說實話,我有些想念黃大滿,想念那些我們還有趙剛、公雞在一起同甘苦共患難的苦日子。

8、這裏是歌舞伎町,一群案內人見到我這個孤身男人,想當然地認為我肯定是尋歡客,一擁而上,自告奮勇要為我介紹我想要的一切,美食、好酒、歌舞、博彩,還有妓女。這些年輕的案內人大多操標準的普通話,我用日語跟他們對話,他們也能講很熟練的日語。我不會英語,因此無法判斷他們是不是已經真正達到了國際化要求,用英語也能無障礙交流。

看到他們,我想起了公雞,經過這麼多年,我猜想,公雞八成已經被遣返,或者已經判刑,此時正在不知道那座日本監獄裏吃晚飯。或許,他早就成了火葬場無人認領的骨灰,在這種魚龍混雜、黑白道夾擊的環境中,要想活下來,並不比取得日本國籍的難度小。

我腦子一熱,衝口而出:“你們誰認識鞠紅旗,外號叫公雞?”

緊緊圍攏我的案內人,也就是皮條客們,轟然而散,就像我在他們中間扔了一顆炸彈。我莫名其妙,因為,無論是鞠紅旗,還是公雞,別說僅僅是名稱代號,就是真人活生生站在麵前,也不屬於炸彈之列,更不可能有炸彈的威力。

還有兩三個人沒有散去,站在一旁眸子澄澄地盯著我看,看得我身上發毛。我並不怕他們,即使他們對我施暴,我自信也有能力衝出重圍。

“怎麼了?不給我介紹樂子了?”我半是自語,半是解嘲,朝仍然在場的幾個案內人問道。

那會兒,我的心情被郭雅娜和我弟弟他們蹂躪得很糟,還沒喝酒,頭就暈糊糊地想冒犯別人,或者被人家冒犯,然後凶猛地打一架。在北京,人們把這種狀態叫沒事找抽,我現在就像沒事找抽,最好是抽別人。

一個案內人小心翼翼地問我:“您和公雞認識?”

他說得是標準的京腔,我聽著很親切:“是啊,您也是北京來的?”

他點點頭:“公雞是我們的前輩,現在就在那兒……”他回身指指頭頂上霓虹燈描繪出來的招牌,上麵恬不知恥地寫著:“中國京菜第一家,北京鴨王鞠紅旗”。

案內人告訴我:“你說的那個公雞,現在就是這家酒樓的老板。”

“什麼?你說什麼?公雞現在當老板了?”

他肯定地點點頭:“如果你說的那個公雞就是這個公雞,這個公雞原來也是作案內人的,現在不做了,開了這家酒樓,生意火得很,發大財了。”

我的心髒別別亂跳,我說不清當時的心情是什麼感覺,激動、緊張、好奇還是迷惑、驚訝、期待?那一刻我的心裏五味雜陳,感慨萬端。趙剛死了,黃大滿失蹤了,或許也已經死了。我們結拜的四兄弟,現在唯有我知道自己在幹什麼,我是名副其實的孤家寡人。已經消失,從這個世界上消失,也從我腦海裏消失的公雞,今天,在我意誌消沉,心情痛苦的時候,卻又冒了出來,不管他現在混得怎麼樣,起碼,他還活著,他還在東京堅持混著。

我邁步朝酒樓走去,那個案內人連忙跟了上來:“先生,我送你去,給你領路。”

我知道他是要從公雞那兒收取抽頭,也不管他,由他在前麵領路,至於他能不能拿得到回扣、抽頭,那就要看公雞了,跟我無關。

上了樓,拐了幾道彎,過道站了兩排小姐,穿著倒還正規,不像從事豔情職業的,合乎酒樓招待的身份。

“老板,老板,有客人點名找你。”案內人一路嚷嚷,穿過通道,把我帶到了一個包廂裏。

我看到了公雞,他也看到了我,我們倆都愣了。

9、送我來的案內人悄然退下,竟然沒敢提錢的事兒。公雞挺有派的吩咐服務員:“去,給他一千塊錢。”

服務員愣住了,以為自己聽錯了,沒動彈,公雞板著臉訓斥:“沒聽見?讓櫃台給他一千塊錢。”

服務員這才答應著匆匆離去。打發了案內人,他才對我叫了一聲“二哥”,他著意盡量把話說得平靜,聲音卻在顫抖,暴露了他內心的激蕩。

我沒吭聲,默默看著公雞裝模作樣的在我麵前裝大款擺譜。他滄桑多了,臉上、額上的皺紋比我多,鬢邊已有霜雪,額頭至麵頰有一條長長的傷疤。

“公雞,你還好吧?”

“你不是看到了嗎?就這樣,馬馬虎虎。”他過來跟我握手,“二哥,你有些發福了。”

我知道,“發福”是“見老”的委婉表達。哈哈一笑我對他說:“老四,你可是一點沒有發福,還是那熊樣兒。”

他哈哈大笑:“二哥,你真能逗,還跟以前一樣,老欺負我。”

他一笑,我發現,不但他的臉上有了那道傷疤,鼻梁上也有傷痕,以至於過去挺直如脊的鼻梁有些歪斜。可是,這小子底子好,盡管臉上有傷疤,鼻梁也有點歪,可是依然是一個中年帥哥,滄桑感反而讓他更顯成熟的魅力。

“快,坐啊,我都忘了招呼二哥坐了,該打,該打。”公雞招呼我坐下,轉臉聲色俱厲地罵服務員:“都幹什麼呢?發什麼愣,快去沏茶,要毛尖,趕快去啊,告訴你們,這是我二哥,你們都聽說過的,好好伺候,我二哥一指頭就能捅死你們。”

他在這邊聲色俱厲的罵人,我發現,服務員們並不怕他,竊笑著跑了,這也符合他的品性,假模假式,卻並不拿人。

他又叫人:“來人啊,來人啊。”

一個男服務員跑過來:“老板,有事兒?”

他吩咐:“叫老板娘過來認大伯哥,安排一桌,要五糧液。”

服務員跑了,他嘻皮笑臉對我說:“我老婆一會過來二哥給打個分,這是第六個老婆。”

我苦笑,真是江山易改,本性難移。想到他在北京的時候,我們都把他叫公雞的緣由,我也就不奇怪了,他哪怕娶十個老婆,我也不會驚訝。

我打趣他:“我記得老大說過,你娶了一個日本娘們,四十多歲,比你大二十歲,這麼快就已經換了六茬了?”

他嗬嗬哂笑:“當了二哥你的麵我也不隱瞞,頭三個老婆都是目的明確的借用性質。第一個老婆借用她的身份,辦了歸化入籍手續,成了日本國民,我就把那個娘們蹬了,哥們口再粗,也不至於娶個媽摟著。第二個老婆她哥哥是海幫組頭,沒有他的支持我在歌舞伎町混不下去,後來她哥讓警察抓了,我接管了他哥手下的馬仔,她老想插手我的事兒,我也就把她給蹬了。第三個老婆她爸爸是管新宿這一帶的巡警頭兒,等我跟警察都混熟了,她爸爸也退休了,我也就跟她友好分手了。後來的老婆倒都是愛情的結果,可惜我這個人不感情不專一,不持久,這你是知道的……”

他正在興致勃勃地介紹他的婚姻曆程,突然戛然而止,還沒等我明白過來,一個明眸皓齒、豔若桃花的女孩子走了進來:“老公,聽說二哥來了,我已經安排好了。”

從口音可以聽出,這是一個北京女孩,公雞連忙站起來給我們介紹:“我媳婦,青青,我二哥,許宗衡,你知道的。”

青青?我啞然失笑,這種名字現在坐台小姐最喜歡用。公雞聰明透頂,嘻嘻一笑:“青青原來坐過台,是我撈出來的。”

青青倒也落落大方:“二哥別笑話我,我坐台可是賣藝不賣身啊。”

公雞嘿嘿笑:“那倒是,要賣也是專賣,專門賣給我。”

青青踹了公雞一腳,踹得很實在:“讓你再胡說八道。”

公雞疼得齜牙咧嘴。公雞有個好處,就是會對女人好,隻要是女人,他天生就會哄,我敢斷定,他踹了的那五個女人,現在一個個都跟他有聯係,斷不了根。

青青朝我嫣然一笑然後又說:“二哥的大名我久仰了,他老給我說,說報紙電視上常見的那個中國武術大師就是他二哥,過去我還以為他瞎吹呢,沒想到還是真的。”

青青的話讓我感動,我發現,公雞和我雖然這麼久沒有來往了,可是彼此的心裏卻仍然不時記掛著。我是不知道他的下落,可是他明明知道我的下落,為什麼不跟我聯係呢?

酒菜上得很快,果然有北京烤鴨,公雞重點介紹了一番:“我這是從北京鴨王引進的,二哥你嚐嚐,是不是比全聚德的更好吃?全聚德的鴨子太肥膩了。”

多年沒有吃烤鴨了,不是東京沒有,而是沒有正宗的,不能不承認,公雞的鴨王烤鴨的確幾乎沒有脂肪,既保持了烤鴨的味道特色,又不會讓人感覺油膩。

“來,多吃點,告訴你吧二哥,鴨王烤鴨有獨門秘決,能把鴨子的脂肪在燒烤的過程中消化掉。”

我們開吃,為了便於聊天,青青在旁邊伺候,不要服務員,服務員隻夠資格在外麵傳菜。五糧液我也很久沒有喝了,在日本普遍喝清酒,條件好的喝吟釀,條件差的喝混成酒,混成酒比較便宜,味道很差。今天重溫中國的五糧液,簡直讓人忘情,我們倆幹了一杯又一杯,邊喝邊聊,青青不愧坐台出身,察言觀色的功夫爐火純青,眼觀六路耳聽八方,應付自如從容不迫。

“我是不知道你的下落,你知道我怎麼這麼久不跟我聯絡?”我抽空問出了心中的疑惑。

公雞歎了一聲,放下筷子:“二哥,我知道你跟大哥來找過我,在這裏,外麵的一舉一動我都能知道。可是,我不好意思跟你們聯絡,我知道,你們打心眼裏看不起我幹的那個行當,一說拉皮條的,連坐台小姐都不如。你們找我,就是想拉我出去,可是你們不知道,進了那個行當,想輕易脫身,實在太難了。”

此時提到黃大滿,我心裏有了深深的愧疚,如果黃大滿那天打電話向我借錢的時候,我不跟他執氣,心胸寬闊一些,做人豁達一些,幫他湊夠了那三千萬日元,可能他就不會遭到後來的厄運。現在,也許我們仍然能夠坐在一起喝酒。

我埋頭喝酒,也沒有邀公雞共飲,公雞感覺到我的情緒低沉,勸慰我:“二哥,別難受了,我現在明白了一點:誰也別跟命較勁,再大的本事也沒有命運的本事大。”

我也轉移話頭,黃大滿的事情讓人壓力太大,太沉重:“你這麼多年也不易吧?”我看著他已經顯得滄桑的臉,還有臉上那刀疤。

公雞嘻嘻哈哈的那副樣兒頓時消散無蹤,喝了一口酒,吃了一口菜,才說:“一言難盡,跟您這麼說吧,跟我同時幹這個活的那一波案內人,現在隻有我一個人還在歌舞伎町紮著,其他的呢?運氣好的被遣送了,運氣差的早就不知道在哪個火葬場的骨灰待領處排隊呢。”

我舉起酒杯:“公雞,來,碰一個,我祝你修成正果,永遠平安。”

他喝幹了杯中酒,我又問他:“那麼多案內人,你是怎麼混過來的,還混得不錯?”

公雞幽幽地說:“像我們這樣出國靠自己掙紮的人,不管是成功的,還是失敗的,或者是正在奔著成功走的,剖開肚子看看裏麵裝的東西都一樣:血淚。”

“血淚”兩個字說出來,公雞的眼睛濕漉漉地:“二哥你問我怎麼混過來的,說起來也簡單,為了生存,為了活得更好,我就當自己的蟑螂、老鼠,唯獨不是人。有的時候,你就得屈辱、卑賤地活著,當然,該咱當豺狼虎豹的時候,咱也不缺尖牙利齒。適應各種環境,能在最不適合人類生存的環境裏生存下來,才是真男人。”

他的話對我而言極為震撼,因為我對此深有同感,過去卻從來沒有認真想過。

那天晚上,我們喝到很晚,越喝心情越沉重,無論聊起往事,還是近日發生在我身上兄弟鬩牆的悲劇,都是讓人傷懷的話題,都能讓人痛苦得發瘋。

我們一直聊到午夜,結帳的時候,服務員拿來的賬單是兩萬多日元。這讓我大為錯訛,我並沒想著讓公雞打折優惠,更沒奢望公雞請客,我心裏明白,這桌酒菜,即便是在日本最繁華的歌舞伎町,也超不過五千日元。我本能地要跟服務員計較,可是看到公雞佯裝醉酒,一隻胳膊直伸在桌上,腦袋枕在胳膊上,另一隻胳膊抬起來舞舞紮紮,嘴裏還喃喃不休地勸我再喝幾杯,我便沒有計較,實實在在的支付了兩萬日元。

然而,就在支付那兩萬日元的一刻,我感覺心裏有一根熱辣辣的線斷裂了,那根線我看不見,摸不著,平時也感覺不到它的存在,可是此時,它的斷裂卻讓我覺得錐心一般疼痛。金錢社會,物欲橫流,人情冷漠,世態冰涼,這一切能夠將人的五髒六腑冰凍成石頭,可悲的是,你卻不能不接受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