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1)(2 / 3)

迄今為止,我也想不起來我是怎麼到鬼島的,我隻能記起那天傍晚,我默默地坐在那塊鬼用來洗衣服的搓衣板上,海濤在腳下翻卷,漲潮了,我一點沒有退縮的意識。我渴望鬼魂出現,我渴望自己變成鬼魂,我渴望能在這塊搓衣板上洗淨自己身上蒙受的一切羞辱和汙垢。海浪卷上了我的腿彎,卷上了我的肩膊,我靜靜地躺著,沒有躲避,沒有恐懼,甚至沒有意識。

潮水將我漂浮起來,我隨波逐流,載沉載浮,苦鹹的海水封閉了我的呼吸,我開始窒息,意識深處,一了百了的放任,和掙紮求生的本能,有如兩股巨大的力量,拚命撕扯著我的靈魂。黑暗籠罩了我,我失去了知覺。

那是一次死亡體驗,我醒過來的時候,渾身上下濕漉漉地,海水令我的身體散發出腥臭,溫暖的陽光明晃晃地,我一時竟然想不起來我在做什麼,我為什麼會躺在這裏。後來我有了思維能力,我站起身來,豁然發現,我被橫擔在一塊突出的礁石上,我猜想,是昨晚上漲的潮水將我送到這裏的,我被擔在這塊礁石上,隨即到來的退潮,又將我的生命還給了我。

我攀上了礁石,昨晚上的一切仿佛一場夢。我忽然想到,死亡,也並不是那麼可怕,因為,死亡和每一個人的距離不過一張紙那麼薄。當我失去意識以後,如果醒來,就像現在這樣,那麼我就沒有死,如果沒有醒來,那麼我不就死了嗎?

如果我死了呢?我想象著我死後的景象,我在這個世界上遺留下來的一切,還有什麼意義嗎?財富、親人,包括剛剛否認了我的兒子,對我而言,還有什麼意義呢?

遠處的海麵上,陽光斑斑點點,活像在水中灑滿了金箔,海鷗嘎嘎歡唱著在天際翱翔,上天似乎在用這美若仙境的景色再向我昭示著生命的意義和價值,那就是:活著,這個世界就屬於你,死了,你就跟這個世界毫無瓜葛。

眼前的一切讓我確信,我跟這個世界的緣分還沒有斷,即便是為了看到我自己的落幕時分,我也應該繼續奮力的活著。我不等潮濕的衣裳晾幹,起身朝碼頭走去。東京還有很多需要我去做的事情,還有很多需要我的人。

3、我的前妻和兒子為了獲得日本戶籍,而硬生生拋棄我這件事情強烈的刺激了我,我決心歸化入籍,成為日本國民。我奢望,如果我也擁有了日本國籍,也許,我還能再要回我兒子的監護權。入籍對我來說並不是困難的事情,我心中最大的障礙還是我爸爸的反對。我沒有想到,我爸爸竟然比我更加開通。在正式遞交申請手續之前,我給我爸爸掛了電話,掛電話之前,我就在心裏想好了,如果我爸爸反對,我就放棄。

然而,我爸爸卻說:“那不就是遷個戶口嗎?把中國戶口改成日本戶口,有什麼?改就改,改成日本籍就不是人了?照樣是人,我沒意見。”

我爸爸簡短的話語,豁達的態度,令我豁然開朗,是啊,就像我兒子,即使不再歸我監護,他身上的血,他的遺傳基因,還不都是我的嗎?我加入了日本籍,又能說明什麼?能說明我就變成日本人了嗎?不會,我的心髒,我的血液,我的靈魂,不照樣還是中國造嗎?

在推而廣之,我兒子在他母親的操弄下,變更了我的監護權,把自己交給了那個日本雷克薩斯,然而,他能把自己的血液、遺傳基因也變更成日本的雷克薩斯嗎?

歸化入籍申請過程雖然比較繁複,但是公司的法律顧問大島茂全權負責,並沒有耗我多少心思和精力。但是,提交申請之後,我就不能輕易離開日本,等待東京法務局事務官的麵接。就在我等待麵接的時候,我爸爸病了,我姐姐來電話,問我和我弟弟誰能回去,我正處在關鍵時候,自然不能輕易回去,隻好派我弟弟先回去。

我吩咐我弟弟:“你到了以後,看看咱爸的情況,關鍵是要找最好的醫院,別舍不得錢,錢我包了……”

我弟弟插嘴:“那我的費用呢?”

到了這個份上,他還擔心計較他的費用,我真想抽他一巴掌,可是,從小到大我從來沒有打過他,更不會因為這件事情打他:“我包,我全包。”

我弟弟帶著弟媳婦和他們的兒子,一家三口回北京照顧我爸爸去了。我弟弟很快來電話,告訴我我爸爸沒大礙,就是老病複發,可能年輕的時候練什麼功夫傷著內髒了,年紀大了就犯病。他們把我爸爸聯係到了中日友好醫院,住院治療,還專門雇了護工照顧我爸爸。

接到了我弟弟的電話,我放心了。除了這些煩擾、憂慮和悲傷,那些日子也有值得高興的事兒。別人都說情場失意,商場得意。我妻離子散了,婚姻失敗了,可是我買的那棟樓房價格卻隨著日本經濟的複蘇,在幾年中翻了幾番。

“許君,該出手了,你還真的打算繼續永遠給銀行貸款交利息啊?”宮本專門來電話提醒我。

我讓倉健忍到市麵上試探一下我這棟樓的底價,他報回來的價格嚇了我一跳:現在出售,可以買到三十五億日元。我不敢想象我一下就能變成億萬富翁。這個帳太簡單了,當初我買這棟樓的時候,價格是十億日元,大部分是銀行貸款。現在一轉手就是三十五個億,刨去稅收和各種費用,還了銀行貸款,淨賺二十個億一點問題也沒有。過去聽到億萬富這個詞,覺得是說神仙話兒。現在,隻要我有決心,我自己就是億萬富翁。

“社長,請問您讓我怎麼辦?”倉健忍是一個穩健、鎮定的人,這種穩健、沉著,往往讓人感到他是一個有城府、難以捉摸的人。在電話裏問這話的時候,這個穩健、沉著的日本成年人,竟然聲音發顫、幹咳著,好像旱著了。

我驀然醒覺,我自己也被這個巨大的數額驚呆了,我也忘了說話。我告訴他先回來,等我和法律顧問大島茂商議以後再說。

他回來了,氣喘籲籲,我問他:“你的意見呢?”

倉健忍沉默片刻,隻說了一個字:“賣。”

我同意了他的意見,剩下的問題就由法律顧問大島茂具體操作了,我委派倉健忍做我的執行代表。

那些天,我整天沉浸在暴發的激動中,人也有些失態,以至於在和東京法務局事務官麵接的時候,說出了:“我在日本有二十億的資產,現金資產。”

法務官草草翻了一下我的資料,告訴我:“許宗衡先生的資料非常充足,我做一件有些越軌的事情,我提前預祝你成為日本國民。”

我知道,他這一關已經過了,剩下的,就是等待法務大臣的簽字,那應該更沒有問題,那隻是一個必要的程序,就如談合作簽合同,所有事項都已事先談妥,蓋章簽字,隻是履行一道手續而已。

發財的夢想像夢一樣在不經意間變成了現實,加入日本國籍更是像到居酒屋喝酒一樣輕鬆愉快。命運的光芒照得我有些眩暈,我剛剛從東京法務局出來,卻接到了北京來的電話,我弟弟在電話裏哭著告訴我,我爸爸剛才去世了,享年八十五歲。

我驚呆了,剛剛還興高采烈跳動著的心髒突然間就被冷凍了,我幾乎喘不上氣來:“怎麼回事?你不是來電話告訴我沒事嗎?”

我弟弟說:“不是我告訴你沒事,爸的病其實很重,是他不讓我告訴你,怕你回來影響你的事情。”

天塌下來了,那一刻,我的感覺就是這樣,四周的樓房傾倒了,烏壓壓地朝我壓來。我悔恨莫及,將手機狠狠摔到了東京法務局門口的牌子上。四周,招來了驚愕不已的目光。我木然地上車下車,木然地回到了我的商社。那天晚上,我拒絕了所有邀請和應酬,把自己關在辦公室裏。我親手撰寫了父親的令牌,供在桌上,我跪在地上痛哭流涕,為了加入日本國籍,我沒有能夠盡孝,沒有能夠給我父親送終,這值嗎?我付出的代價實在太大了,是我不能承受的沉重。

內心的痛苦、悔恨實在難以消解,我隨手抓起來桌上的裁紙刀,狠狠地切向我的食指,血液,這混雜著父親血脈的血液,鮮紅的血液從傷口汨汨流出。我從記事冊上撕下了一頁白紙,用我的血,在上麵寫下了四句話:父恩如山,啼血錐心,無以為報,但求來生。

然後,我把這張紙在我親手製作的我爸爸簡陋的靈位前麵焚燒了。薄薄的紙張,在火焰的舔舐下很快化為灰燼,我呆呆地盯著那黑色的紙灰,心情灰暗、頹喪,人生說透了,最終不就是這樣一捧灰燼嗎?

4、倉健忍和大島茂兩個人辦事情非常幹練,非常周到,轉讓房產的法律手續和財務入賬辦理得妥妥帖帖。因為父親的去世,這本來值得高興、慶賀的事情也變得沒了喜氣兒。二十多億的現金進入我的帳戶,全公司的人都興奮莫名。日本人團隊精神特別強烈,忠於企業的觀念深入人心,公司發財了,盡管從所有權上說,這筆財屬於老板個人的,仍然讓公司的日籍員工興奮不已,他們不多說什麼,但是幹起工作來,能從他們精神倍增、信心十足的樣子感受得非常真切。中國員工當然也挺高興,但是表現形式卻是大為不同,工作上他們依然故我,但是見到我,卻每個人都會熱烈祝賀,狠狠地恭維我一通。

實話實說,對中國員工,從感情上我更貼近一些,我最不能容忍的就是日本員工不管是有意還是無意,對中國員工的指責、批評,如果真有哪個日本員工對中國員工找事、欺辱,我想,我肯定會毫不猶豫地炒他的魷魚。也許,正因為如此,當倉健忍喝了點酒,借著酒勁提醒我注意郭雅娜,把公司的所有機要資料、客戶資料交給她掌管不妥的時候,我狠狠地訓斥了他:“郭雅娜的事情你不準管,也不歸你管,你把自己的事情做好比什麼都強。”

倉健忍和大島茂在變現房產的業務中,做了很大的貢獻,所以,當我喪父的悲痛平複下來以後,我仍然邀請他們到居酒屋喝酒,以示感謝。倉健忍很高興,我給他和大島茂每人發了十萬元紅包。也許太高興了,忘乎所以,居然在我麵前說起了郭雅娜的不是來。

郭雅娜是一個沈陽女孩,說是女孩不太準確,因為她已經過了三十歲,是一個已婚婦人,在我們公司的時候,已經離婚,當起了單身貴族。她是我們商社元老之一,從商社籌辦開始,就跟著我鞍前馬後的奔波,現在已經做到了部門經理,月薪四十多萬,對她的待遇,比對我弟弟待遇不差,而我弟弟是商社的副社長。我根本就不相信她會對我有什麼不利之舉,我把倉健忍的提醒看作挑撥,看作嫉妒,看作對中國人的歧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