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給我弟弟辦了永居,他立馬將老婆孩子領到了日本,恰逢房價暴跌,他又抄底買了房子,一家三口人過起樂嗬嗬了的小日子。他這樣做,我也安心,就憑他跟那個郭雅娜那個熱乎勁兒,我還真怕他們倆玩出點婚外戀之類的時髦來。萬一讓我弟媳婦發現,我敢斷定,她能把我弟弟給騸了。我弟媳婦是刀馬旦,脾氣符合她的角色,在家裏,絕對是統治者。
弟媳婦照例先去日語學校讀書,閑暇,就到我的公司幫忙。中國話裏幫忙這個詞最逗,從字麵上看,似乎是幫著忙,也可以看作是越幫越忙,可是實際理解上,誰都能明白它的真實含義是幫助你幹活、你太忙了別人過來幫你等等。我弟媳婦是一個外向人,長得也漂亮,不漂亮也唱不成刀馬旦,很適合做公關、協調,日語學得也很好,雖然有點嗑吧,總是帶一口京腔京味兒,日本人反而很愛聽。發揮她的特長,我就讓她負責跑日本入管局那一攤子事兒。
對於我們公司來說,最難的就是給入國的中國人辦理擔保。雜技團的演員簽證到期了,要重新辦擔保,合同到期了,如果續簽還好說,如果不續簽重新進人,也得辦簽證擔保。文化交流活動,到中國去的日本文化旅遊團,用不著辦擔保,可是到日本來的文化旅遊團,卻需要擔保。幾個日本朋友勸我索性歸化入籍算了,我卻一直猶豫不決。那畢竟是要脫離中國國籍的大事兒,我不知道我爸爸會不會因為我加入了日本籍而不認我了。而且,加入日本國籍應該算是世界各國中上最難的,像我前妻、公雞他們屬於同一類人,索性嫁給或者娶個日本人,順理成章就能入籍。像我這種情況,隻有一條路子可以入籍:特殊才能。
加入日本國籍,最大的好處就是可以享受日本國民待遇,就學、養老、醫療等等方麵,都可以享受日本人民創造的物質財物,所以,人家嚴格控製入籍也是可以理解的。對我來說,最直接的好處就是,今後所有到日本從事勞務的人員,也就是我們公司需要的大批的文化交流人員,我們可以直接提供擔保,不用再求爺爺告奶奶搭人情的找日本朋友幫忙擔保。此外,日本籍,雇用外國人的時候,繳納稅收可以有合理避稅的可能,大大降低企業的稅收壓力。
宮本告訴我,如果我想加入日本國籍他可以幫忙,條件也滿夠,對我而言,武術功底就是特殊人才,而且,這些年在日本闖出了名頭,尤其是神戶大地震,我們公司的雜技團參與賑災公益演出、赴地震現場給災民做精神撫慰演出,是唯一的一家外國文藝團體,令日本人民印象深刻,估計應該沒有大問題。
“許君,在我們日本,最歡迎的就是有特殊才能的人員,你們這麼多年從事中日文化交流活動,對我們日本也是有貢獻的,你要是願意,我出麵幫你。”宮本說話挺硬氣,他現在已經是日本眾議院議員了,在日本政商兩界都有相當的影響力。
我卻不敢,我怕我爸爸罵我,也怕我的中國同胞罵我,其實,我個人心裏對到底是用中華人民共和國護照,還是用日本國護照沒有什麼特別的感覺,不管用什麼護照,我的血管裏流的還不是我爸我媽的血,我的筋骨肉還不是吃中國飯長起來的?所以,這件事情我含糊其辭,拖而不辦。現在有了我弟媳婦搞公關,專門負責給赴日員工辦理簽證,找擔保人,我也輕鬆了一些,就更不把加入日本籍的事情放在心上了。
然而,我老婆卻做了一件令我撕心裂肺般痛苦不堪的事情,也逼著我做出了放棄中國國籍,加入日本國籍的決定。
從離婚第二年開始起,她就不斷地糾纏、逼迫我放棄對我兒子的監護權,把監護權交給她的現任日本丈夫。她擬了一份放棄監護權聲明,追逼著讓我簽字。她有她的道理:孩子的監護權轉移給了日本丈夫,就能加入日本國籍,上學、社會保障都能享受到國民待遇,就連今後出國留學選擇餘地和學校條件,都能比當我這個中國父親的兒子更好。
對這種無理的要求,我斷然拒絕。我想,放在任何一個父親身上,拒絕也是理所當然的。如果在國內,如果孩子的監護權給她,我也許會同意,然而,在日本,把我兒子的監護權交給日本人,這是我無論如何也不能答應的。
因為我兒子的法定監護人是我,所以,我老婆雖然自己加入了日本國籍,我兒子卻不能加入。這樣一來,上學讀書,以及其他很多很多方麵,我兒子自然也享受不到日本孩子應有的權利。這本來很正常,很多從國內到日本來的夫婦,孩子不都這樣生活著嗎?
“你難道還打算今後把孩子再送回國嗎?既然不打算再回國了,你難道準備讓你兒子,就這樣在日本當一輩子外國人嗎?”
我老婆成百次地逼問我,我沒法回答她的問題,因為,我兒子還小,才讀小學五年級,今後的日子還長,到底回國還是留在日本,對於我兒子來說,選擇權應該由他在懂事以後,用法律語言說,應該有他在具有了獨立民事責任能力以後自己決定。
圍繞這件事情,我老婆糾纏不休,有的時候親自追到我們公司堵在我的辦公室裏不走,也不讓我走。現如今,她已經成了地地道道的日本人,跟我說話都不說中文,打扮得也跟日本中年婦女一樣,有兩次到我們公司來,還穿上了和服。就連日本女人,平常也很少穿和服,那種衣服穿在身上實在很不方便,她卻能穿著跑到我們公司來。
“你既然是兒子的法定監護人,我就把兒子送給你,每天接送兒子上下學,每周周末參加兒子的家長會,每天管兒子的吃喝拉撒好不好?”
我承認,她說的這些我做不到,我是一個男人,我有一大攤事情,我承認我沒有她那個條件關懷照顧兒子,可是,難道就因為這就要讓我放棄兒子的監護權,把兒子的監護權轉交給那個我幾乎一無所知的日本人嗎?
那天我要去到機場接一個從國內來的很重要的代表團,這個代表團將要跟我們公司聯合組織長期的中日民間傳統文化交流活動,性質和內容有點像黃大滿上當受騙的那次活動,不同的是,這一次是真的。可是,我老婆卻堵在我的辦公室不準我出去,並且提出了一個新方案:“你也別一口拒絕,頑固不化對我們的兒子並沒有好處,這樣好不好?兒子已經十多歲懂事了,我們征求兒子的意見,他說怎麼辦就怎麼辦好不好?這個意見你如果都不答應,那我就隻好跟你上法庭了。”
我有能力一拳頭砸爛她的腦袋,我有能力把我的福民株式會社管理得井井有條,利潤滾滾,我有能力在舉目無親的異國他鄉依靠拚搏從無到有開創出一片基業,供我的親人們享受更好的生活,可是,我卻沒有能力麵對我前妻,這個同在大雜院長大的劉老三的折磨和糾纏。我不能打她,也不能罵她,論罵,我也不是她的對手。我無法用公司的章法管理她,也不能動用我在日本建立起來的關係製約她,對她的胡攪蠻纏,我束手無策。那會兒,我還一直認為她要我把兒子的監護權轉交給她的日本丈夫是胡攪蠻纏。
我別無選擇,隻能同意按照她的方案辦,我也相信,我的兒子絕對不會舍棄我這個親生父親,而去投靠那個日本人。不是人人都說,血濃於水,親情如山嗎?我把希望寄托到了兒子身上,寄托到了血濃於水、父子深情上。
過了兩天,我前妻通知我到“壞情人”居酒屋會麵,我不知道她選擇這個居酒屋是什麼目的,也許,她是在暗示我,我們婚姻的破裂,主要責任在我。也許,她自認為這個場合有利於擾亂我的心神。
“為什麼要在那兒?你什麼意思?”我提出了質疑。
“怎麼?你不敢到哪兒嗎?你怕什麼?”她這是激我,我卻上當了,我坦坦蕩蕩,沒做過什麼對不起她,對不起別人的事情,我沒有任何可怕的。於是我去了“壞情人”居酒屋。
她和她的現任丈夫都在,我兒子也在。哪個日本丈夫悶不吭聲,坐在一旁冷眼旁觀著我們三個人。仇人相見分外眼紅,人與人之間的仇恨莫過於殺子奪妻,我看到他,渾身顫抖,恨不得一掌拍碎他的腦袋。可是,我卻不可能那麼做,也沒必要那麼做。悲哀,父親逼著我練了一輩子武功,這個時候我才明白,這個世界上,絕大多數事情是沒辦法靠武功解決的。我狠狠地瞪著他,用我的眼神殺他,他卻扭過頭去看著外邊,回避了我視線。
兒子看到我,不吱聲,我叫他,他才低聲應答了一聲:“爸爸,”聲音低微的就像蚊蠅。
會麵由前妻主持,她倒也不羅嗦,直截了當地問我兒子:“兒子,你願意不願意讓龜太爸爸做你的監護人,今後由他接送你上學、放學,由他去參加你的家長會?”
我連忙插嘴:“兒子,我是你的親爸爸,你是中國人,他是日本人,跟你沒有任何血緣關係,你願意今後給他當兒子嗎?”
讓我今生今世也難以平複的痛苦一幕發生了,我兒子點點頭,那個頭點得非常曖昧,以至於我和前妻異口同聲地追問:“你願不原意?”
我兒子終於說話了,說出了讓我的心鮮血淋漓的話:“我願意讓龜太爸爸當我的監護人。”
我的前妻臉上露出了勝利的喜悅,她把筆塞進我的手裏,又把那份監護權轉移書擺到了我的麵前:“簽吧,我是他親媽,你還不放心?”
我的手抖得活象狂風中的枯枝,許宗衡三個字我無論如何簽不下去,我抱著一線希望再次問我兒子:“兒子,你難道就真的不要爸爸了?”
我兒子沒有給我機會,他這一次回答得很明確:“不是不要你,是讓龜太爸爸當我的監護人。”
這句話讓我萬念俱灰,這句話猶如一把尖刀直接插進了我的心髒,我淚流如雨,眼前一片模糊,但是,我仍然用顫抖的手,握著那隻殘酷的日本造簽字筆,在那份監護權轉移聲明書上簽下了我的名字:許宗衡。這三個字扭扭曲曲,就跟這個世界一樣醜陋,上麵還有我的淚,淚洇濕了字跡,那三個字在我眼中恍然變成了天上的浮雲,淡淡的,若有若無,我覺得,我自己也變成了浮雲,變成了隨風飄散的浮雲。
2、鬼島,在日本長崎縣附近,上麵人跡罕到,到處都是被遺棄至今空無一人居住的建築物。近海處光禿禿的岩石上,潮漲潮落,海水啃著礁石,靠海的礁石變得就像搓衣板。人們傳說,鬼島是死魂靈洗衣服的地方,也有人說這座島上建築物很多卻空無一人居住,鬼魂便到這裏安身,所以,大家都把這座島嶼叫鬼島。它的真正名字叫軍艦島,日本人習慣稱它為阿歐島。
兒子的監護權喪失了以後,我的胸腔就像被掏空了的布袋,腦子也成了空空蕩蕩的殼,唯一存在的意識就是找一處沒人的地方,或者大哭一場,或者索性離開這個無奈的世界。回顧今生,我迄今為止所做的一切,不論是過去在國內奔走四方,賣藝演出,還是後來到日本忍辱負重,忘死拚搏,我為的是什麼?不就是為了我的親人,為了我的妻子兒女能活得更好一些,能讓我的家擺脫社會最底層人群必然要遭受的一切磨難和艱困嗎?現如今,我有了資產,有了可以讓妻子兒女、我的弟弟弟媳和他們的孩子、我的父母姐妹們生活得更體麵的條件,可是麵對我自己遭受的一切,我忽然覺得我所做的一切,一文不值,我付出的血汗就如這海邊浮遊的泡沫,一陣風吹來,就會消散得無影無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