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3)(1 / 3)

7、宮本約我會麵,他現如今已經從武道協會轉入了政界,正在積極爭取競選眾議員的黨內提名。他約我跟他的政治生涯倒沒有什麼直接的關係,原來他有一個是叫野村穀的好友,是一家日本著名房地產商的繼承人。時逢日本泡沫經濟破裂,野村穀家族的房地產王國搖搖欲墜,他個人名下有一些房產想要出手,而且一定要趕在他母親活著的時候出手,如果他母親去世,房地產王國將由家族重新選舉的董事會管理,他名下的房地產就得歸入家族的資產統一管理,到那個時候,他想賣也賣不掉,資金無法回籠,他個人就得破產。

我問宮本:“您找我能幫什麼忙?”

宮本說:“野村穀君的母親年邁體弱,隨時都有亡故的危險,他讓我幫他找一個能夠延長他母親生命的人,這個人要非常可靠,而且絕對不能跟他家族任何一個成員有任何的來往,以便他能夠有時間處置他名下的房產。我想來想去,許君是唯一的、最合適的人選。”

我沒有明白他的意思:“我是中國人,跟他的家族肯定沒有任何瓜葛,可是除了這一點,我想不出我能有什麼辦法延長她母親的生命,這我很難做到。”

宮本笑了:“我知道你不是神仙,可是你會中國氣功,可以嚐試用氣功提高他母親的生存能力。萬一不行,也不能把她母親去世的消息泄露出去,這許君一定能夠做得到。當然,這對許君很難,但是野村君也不會讓許君白幹,他會報償許君的。”

我在日本曾經跟宮本長期交往,知道他是一個信譽良好的人,如果不是經濟危機導致武道協會破產,他無奈之下投入政界,我現在肯定還會跟他有良好的合作關係。尤其是,在過去合作的過程中,他對我的幫助很大,可以說,如果沒有他的幫助,我就很難在日本社會立足,起碼,我不會那麼快、那麼順利的拿到永居權。

我答應了他,沒好意思問那個野村穀用什麼方式補償我。他卻主動告訴了我:“他說,隻要你能幫助他,延長她母親的生命,他有一棟樓房你可以以優惠的價格,優先購買。”

這算什麼補償?有錢,用不著延長她母親的生命我也能買大樓,沒錢,即使我能讓她母親長生不老,我也買不起大樓。

“許君,你可以用十億拿下他那幢大樓,那幢大樓的價格肯定遠遠不止十億元,經濟繁榮的時候值三十多億元,現在至少也能值十五億元,他是被銀行貸款壓垮了,今後不想再涉足房地產業,賣掉這棟樓房,也是為了保障今後的生活。”

我說:“宮本君,看在你的麵子上,我答應幫助他,但是我不能保證她母親的生命能夠延長,我們中國有句話叫生死由命,富貴在天,謀事在人,成事在天,我盡力而為吧。”

宮本連連點頭:“有許君答應就行了,明天我帶你去看看房子,如果你有意購買,其他的事情我可以幫忙。”

對於看房子我沒有什麼興趣,可是,礙於宮本的麵子,我也沒有拒絕。在日本,對於別人真心實意的好意,千萬不要輕率拒絕,對方很可能理解你不僅僅是拒絕他的好意,而且是對他這個人的誠信有懷疑,你拒絕的也不僅僅是一件事情,而是他這個人,從此以後,很可能你們的交情就算徹底玩完了。

第二天,我礙於麵子,抱著應付事的態度跟著宮本去看那棟樓房。樓房的位置很不錯,在我們住的淺草附近的臨街位置,五層,商居兩用,外表樸實,跟日本的其它產品一樣,質量紮實,就憑這個地段和樓房質量,宮本說得一點都不錯,即使經濟蕭條,出讓價也不低於十五億日元。而我,十億日元就能拿到手,這簡直是天方夜譚。

我動心了,卻又不得不極為惋惜地告訴宮本:“我根本沒有實力拿這幢大樓。”

“實力是一個相對的概念,如果說現金就是實力,我想,現在沒有幾個人能有這份實力。再說了,你即使有現金,野村穀君也不一定會賣給你。”

我對這個話題失去了興趣,因為,正常的人一般不會對他根本就不可能買得起的東西產生購買欲望。

“你可以貸款,我提供擔保。”

我在心裏迅速盤算了一下,我現在的總資產還達不到一億日元,貸款,我靠什麼償還?我向宮本說出了我的想法。

“如果償還不起,就把房子交給銀行,你將會損失你迄今為止得到的一切,如果能夠償還,這座樓房就會成為你永遠的財產。”

我說:“我還要細算一下,看看我有沒有償還貸款和利息的能力。”我實在忍不住,問出了我早就想問的那句話:“你幫我這個忙,有什麼要求?而且,如果由你提供擔保,你將可能承擔很大的風險。”

我相信天上不會掉餡餅,我也相信這個世界沒有無緣無故的恩賜,即便如宮本這樣可以稱得上朋友的人。

“哦,我忘了跟你說,我的要求很簡單,希望你的雜技團今後用我競選後援會的標誌。至於說到風險,我覺得沒有什麼風險,房子在,怎麼會有風險?”

我這才想起來,宮本已經是政治家了,他正在競選眾議員,需要後援會的宣傳支持。我屬下的雜技團那個時候還是在日本的唯一一個中國雜技團,平常的演出,尤其是積極參與神戶大地震的義演和親赴災區慰問演出,讓日本社會對我們這個雜技團的評價很高。如果由我們出麵宣傳、支持宮本,應該具有相當的正麵效應。

我接受了宮本的條件,他幫我處理那棟大樓的購買貸款事宜,我幫他,或者說幫野村穀照顧他媽媽,盡我的力量讓他媽媽能夠活到他成功出售了房產以後。

回到家裏,我又一次想到了我老婆手裏捏著的那一千萬日元。我想找她再談談,如果她能夠答應把那一千萬日元貢獻出來,我的貸款壓力會多少小一點。可是,她不在家。

“你媽呢?怎麼還沒回來?”我回來的時候已經晚上十點多鍾了,兒子已經睡下,我老婆卻仍然沒有回家。

“媽媽說她要補課。”

我掛了她的電話,很晚了,我想問問她需不需要我去接她。電話響了,她卻沒有接,我有些擔心,下樓準備到語言學校找她,我剛剛下樓,一輛黑色雷克薩斯停在門前,我老婆從車上下來,跟車內的人揮手道別,一回頭看到我驚了一驚:“你站在這兒幹什麼?嚇我一跳。”

“我打電話你怎麼不接?我正要去找你,開車的是誰?”

“哦,給我補課的老師,順路捎了我一程。”

我沒有繼續追問,據我了解,在日本,一個普通的教師,應該不會駕駛那種高檔的雷克薩斯轎車。本來我還想跟她談談那一千萬日元的事情,然而,突然間我對那一千萬日元一點欲望都沒有了。平心而論,相對於價值十億日元的生意,一千萬日元能夠發揮的作用微乎其微。

我老婆上樓了,我跟在她的身後正要上樓,卻聽到不遠處有人在叫我:“二哥,老許,二哥,老許……”

聲音喚起了我遙遠的回憶,忙碌的時光過得飛快,能夠在日本這樣稱呼我的隻有兩個人,一個是公雞,一個是趙剛。而對於我來說,他們兩個人都像是我上一輩子留下的記憶。這麼晚了,在僻靜住宅區的陰暗角落發出的這種呼叫很瘮人,他們倆無論是誰都不知道我現在的住處,能夠在深夜找到這裏,並且呼喚我……我有了毛骨悚然的感覺。

“二哥,二哥……”

叫我的人終於現身了,從樓門拐角處的陰影裏,趙剛竄了出來,一把扯住我將我朝旁邊拉:“二哥,是我,快點,別讓人看見。”

我跟他已經有三年沒見過麵了,公雞雖然也沒有再見麵,我卻知道他大概還在歌舞伎町混事兒,趙剛從分手以後,我就不知道他的去向,也不知道他在幹什麼。今天他突然出現,我的預感很不好,尤其是從來沒有聯係過,他卻對我的情況知之甚詳,甚至我家的地址他都知道,難不成他始終在暗中監視著我?

我跟著他來到樓側麵的街心公園,這裏黑幽幽地,零落的街燈投下的光暈管不到樹蔭下麵。我看不清楚他的衣著打扮,但是從他那瑟瑟發抖的身體,還有說話時候壓低嗓門的樣子判斷,他混得很不堪,很落魄,我那會兒還沒有想到,他不僅僅是不堪、落魄,他麵臨的是生死危機。

“老三,這麼多年你跑哪去了?怎麼也不通個信兒。”

趙剛沒有回答我的問題,直截了當:“二哥,我遇到大難了,你得想辦法幫我跑路。”

我問他:“怎麼回事?你怎麼知道我住在這兒?”

趙剛還是那句話:“你有沒有辦法幫我跑路?”

“跑路”是我們中國人在日本對“逃跑”、“躲藏”這一類概念的習慣說法,我斷定他肯定遇上過不去的坎了,不然也不會這麼急三火四的貿然衝到我家來找我讓我幫他跑路。

“你別急,跑不跑路也不在這一刻,找個地方坐下來慢慢說,慢慢商量,你總得讓我知道到底出了什麼事,能不能不跑路啊。”

他點點頭,我帶他去了街區背後小巷道裏的一家居酒屋,那家居酒屋跟其他的居酒屋略有不同的是,除了櫃台前麵的座位,在裏套間還有一個小小的火車座式的半封閉包廂,很適合需要躲避外人眼睛的情人隱藏,我便帶著他到了那間包廂。

燈光下我才看清,趙剛瘦多了,穿著一身髒兮兮的牛仔服,腳上是一雙髒兮兮的登山靴,遮陽帽邊沿外的頭發就像女人披肩發。留這麼長的頭發,我不知道是他故意的,還是沒有時間或者沒有錢理發,過去,他一向留的都是小平頭。

“弄點吃的,餓壞了。”趙剛前後左右打了了一陣,這個壞境看樣挺合他的心思,坐定之後,立刻提出了要求。

我說:“你自己點,想吃什麼就吃什麼,想喝什麼就喝什麼。”

他連連點頭:“外麵傳說的不假,二哥你發達了,早知道這樣,我一直跟著你多好。”

我問他:“外麵傳說?傳說什麼了?”

趙剛忙著低頭點吃點喝,顧不上回答我。他要了雙份烤牛排,雙份生魚片,我還以為他帶了我的份,連忙告訴他我才吃過不久,吃不下去,一會陪他喝兩杯酒就行了。他說他知道我吃不下,也沒給我要,都是給他自己要的。

片刻之後,菜肴和日本吟釀都上齊了,趙剛狼吞虎咽,那副吃相告訴我,他至少一整天啥也沒吃了。

“你這些年都在幹什麼?一直沒有你的信兒。”我再次問他這個問題。

他搖搖頭:“一言難盡,幹的都是不能說的事兒,你別問,你不知道更好,知道了就是麻煩。”

他這麼說,我也不好再問。吃飽喝足了,他用手背抹抹嘴,然後說:“二哥,你想一想,我一無特長,二無關係,一個中國人,在日本能混出什麼樣來?要想發財,不幹點別人不敢幹,不願意幹的事情,怎麼生存?我告訴你一句吧,我這幾年一直在賣肉。”

我愣了:“賣什麼肉?你不至於去當鴨子吧?”

趙剛嘿嘿笑:“就差當鴨子了,我是拿別人當肉賣。”

“你跟公雞一樣,當案內人,拉皮條去了?”

“哪裏,我還不至於那麼低賤,我是批發,從東南亞、大陸倒賣人口到日本。”

我這才明白:“你是當蛇頭去了?那可都是黑社會啊。”

趙剛苦笑:“我哪有本事當蛇頭?真當了蛇頭也不至於今天跑路了,我不過就是馬仔,負責接貨送貨。”

我還想再問他到底犯了什麼事,要跑路,他攔住了我:“二哥,別再問了,我不告訴你是為了你好,你要是還念我們結拜一場,還有兄弟感情,就幫我一次,借我三十萬日元就成,我保證還你,我有錢,都彙到外麵去了。要是不方便,盡管說,我也不生氣,你就當今天晚上沒見到我。”

我猶豫不決了,三十萬日元不是小數,不管他的承諾多麼認真,拿出去了,就別想著還回來。

我轉了話頭拖延時間:“你怎麼知道我住在那兒?”

趙剛端起酒杯朝我舉了舉:“這幾年你在日本名氣不小,你名下不是有個在日中國雜技團嗎?海報滿天飛,電視廣播報紙吹了個底朝天,我哪能不知道你在幹什麼?我給你們公司打了電話,又到企業登記所查一下企業發起人個人資料不就什麼都有了。”

我是福民企劃株式會社的發起人,日本企業登記所有我的個人資料,這沒有什麼奇怪,奇怪的是,我的個人資料趙剛居然能輕而易舉的查得到,這讓我心裏有些不快。

趙剛是個聰明人,他馬上看出了我的不愉,從兜裏掏出證件遞給我:“別奇怪了,就憑這要查你很容易。”

我接過證件看看,驚詫不已:“你怎麼又成了警察了?”

“假的,我現在啥都是假的。”說著,他摘下帽子,又摘下了頭發,露出了禿瓢,他現在更加徹底,把腦袋剃禿了,手裏拎的是假發。

他用手背摸著腦門上的汗水:“這假發戴腦袋上真不舒服,就像戴了一頂棉帽子,真他娘的熱。”

“我現在身上沒有那麼多錢,誰出門也不可能在身上揣三十萬日元現金,你急不急?如果不急,明天早上我到銀行取了給你。”我下決心了,不管他能不能還,這三十萬日元我都要給他。在他摘了帽子之後,我驀然想起了那天晚上,他和公雞從東京郊外的石材加工廠,給我偷回來一塊表演用的石碑的情景。那天晚上,他也是摘下帽子,也是這樣用手擦試著腦門上的汗水,那個場景曆曆在目,我永遠也忘不了。

“那好,明天早上十點鍾,我還是在這兒等你。”

我們倆分手了,我怎麼也想不到,這竟然是我們的最後一麵。

8、那天晚上回家以後,我老婆跟我吵吵鬧鬧,逼問我她上樓以後我又去哪了,我不能告訴她趙剛的事情,就說我心裏悶到居酒屋喝酒去了。

她接著又開始責備我,到日本以後,沒有學到好的,學會了晚上不回家,跑到小酒館裏喝酒:“你說你喝酒去了,誰知道你到底是不是喝酒去了,再這樣下去,這日子沒法過了。”

中國女人和日本女人的最大區別就在於:中國女人心目中的好丈夫是下班就回家的乖男人,日本女人心目中的好丈夫是下了班不回家,有應酬、有加班、有朋友的人。日本男人如果下班就回家,在妻子心目中往往會認為是窩囊廢、沒本事,因為用不著加班說明在公司的作用不大,不去喝酒應酬說明沒有社會關係,沒有朋友圈子。我當時認為,我老婆之所以會這樣,也就是中國女人的觀念作怪。其實,讓她這麼一鬧,再加上心理有趙剛那檔子事兒,我忘記了一個應該向她追問的重要問題:她晚上不回家,難道真的是去補課了嗎?那個日語學校的老師會有那麼大的排場,上下班開雷克薩斯高級轎車,還專門把她送回家來?

趙剛的事弄得我心裏很不平靜,她反過來一吵一嚷更讓我心煩,那天晚上,我睡到了兒子房間的地板上,我惹不起還躲不起嗎?

第二天一大早,我信守承諾跑到銀行取了三十萬日元,然後到頭天晚上我們倆一起喝酒的居酒屋等他。可是,他卻沒有出現,我一直等到中午,又在那裏吃了午飯,趙剛始終沒有來。我估計他遇到了什麼事兒,沒有時間過來,心想,反正錢我備好了,他什麼時候需要都可以找我來拿。於是我離開了那間居酒屋,離開的時候我看了看表,下午兩點鍾。

當天晚上的電視,播報了一條社會新聞:在東京台東區的一座公園裏,發現一具男屍,男屍後腦遭到槍擊,警察已經確定屬於謀殺,具體案情警察正在調查中。

這條新聞,我當時並沒有在意。過了兩天,黃大滿來找我,他現在全力投入到了中日建交三十周年的文化交流項目中,項目執行組單獨在外麵租了房子,他一直在那邊忙碌,基本上不到公司來。他原來負責公司內勤管理,現在全力以赴投入到了那個項目,我隻好又招聘了一個沈陽來的女留學生做總務,管理公司的檔案資料和內部通聯,大約相當於國內企業的總經理助理,公司裏的中國職員都把她叫“郭助理”,她姓郭,叫郭雅娜。

黃大滿今天專門跑過來找我,肯定有事,而且不是好事,因為他的臉色很難看。郭雅娜知道黃大滿的身份是副社長,看到他來,連忙沏茶倒水,畢恭畢敬。黃大滿對著她的背影問我:“這小郭怎麼樣?”

我對小郭還談不上印象好壞,她做事倒也勤謹,跟我弟弟關係走得比較近,聽說他們有時候會一起去泡酒吧、到居酒屋喝酒。我有時候也很擔心他們別鬧出什麼事情來,可是工作一忙就把這些事情扔到了腦後,反正,遲早我弟媳婦就會辦到日本來,到了那個時候,也就用不著我操心了。

我不想跟黃大滿談郭雅娜的事兒,這也確實不是值得一談的話題:“你今天過來有什麼事?氣喘吼嘍的,好像後麵有警察追你。”

黃大滿沒說話,先掏出一張報紙遞給我:“警察不會追我,我是良民,你看看這張照片,像誰?”

我接過報紙一看,心就涼了,照片是那天晚上在街心公園發現的死屍,跟電視不一樣,電視還要照顧觀眾的心理承受能力,避免觀眾抗議播放不適鏡頭,報紙卻可以如實地把現場情況用照片展現給讀者。那具死屍無疑就是趙剛,假發套扔在了一邊,禿頭,衣服還是跟我會麵的時候穿的那一套。而且,報紙的報道還披露,警方在他身上搜出了假護照、假證件等等。但是,由於這些證件都是假的,所以警方無法判定該死者的身份。

“你看這個人是不是趙剛啊?”黃大滿問我。

我回過神來,點點頭:“肯定是他,前幾天他還來找過我,要錢,要跑路。”

黃大滿說:“那就對了,我前段時間到歌舞伎町,聽到那邊的人傳說,有一個中國人給歌舞伎町的老鴇子送人的時候,拿了五六百萬的定金,然後把錢匿了,蛇頭派人到處抓他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