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剛什麼時候開始幹這個的?”我問道。
“不清楚,可能從離開我們就幹上了,也可能跟我們在一起的時候就已經開始幹了。聽說他們那些馬仔利用會日語、情況熟的條件,專門負責從船上把蛇頭拐騙來的女孩子給開窯子的老鴇子送。先從老鴇子那兒拿到定金,然後把定金交給蛇頭,蛇頭交人由他們送給下家,再由下家付款。可能趙剛把人家的錢給吞了,人家自然要找他麻煩。”
經黃大滿這麼一分析,我算是徹底明白了,難怪趙剛說他有錢,都彙到國外去了,一定會還給我錢。看來他把吞了蛇頭的錢已經彙到了國外,然後再偷渡離開日本,到他藏錢的國家生活。結果,把自己的命扔在了異國他鄉。
“你經常去歌舞伎町,有沒有公雞的消息?”
黃大滿說:“當然有啊,公雞混到了海幫,娶了一個四十多歲的日本女人,歸化加入了日本國籍,現在成了日本人了。這小子加入日本國籍之後,就又把那個日本女人踹了,現在又娶了一個開飯館的日本女人,年齡還是比他大,聽說這個女人的哥哥是海幫紅葉組的組長,也可能有了這一層關係,公雞現在混得還不錯,起碼不像原來那麼受欺負了。”
海幫是日本相當有名的黑道組織,也是警方監控的重要對象,跟那種黑幫組織掛上了,很難說今後會有什麼下場。公雞最終還是走了這條賣身的路子,不管賣什麼,在當今笑貧不笑娼的社會裏,做什麼,怎麼做,已經並不重要,人們習慣了隻看結果不看過程,我也隻能在心裏默默祝福公雞一路走好而已。
黃大滿有點擔心:“你說我們跟趙剛認識這麼久,警方現在調查此案,會不會牽涉到我們?”
我也開始擔心,不過擔心的內容不同:“你和趙剛有什麼瓜葛沒有?”
黃大滿連忙搖頭,就像我是警察:“沒有,我敢保證,絕對沒有。”
我說:“那你有什麼可擔心的?警察如果來調查,我們實話實說就是了。”
黃大滿吃過午飯以後走了,吃午飯的時候宮本來電話,讓我下午務必過去一趟。送走了黃大滿,我連忙去找宮本,宮本便領我去會見野村穀。
野村穀四十多歲,瘦削的中等個兒,彬彬有禮,正守在他母親的病床前邊,愁眉苦臉。
以野村穀那樣的背景,他母親本應該在著名大醫院裏搶救治療,現在卻被安排在家裏,當然,有專門的醫生和護士照料,應急用的醫療器械和設備應有盡有。整幢房子被布置成了一所微型的急救醫院。
宮本給我們二人作了介紹,野村穀話不多,就說多多拜托、請我用一切方法維持他母親的生命。我也不知道宮本給他說了些什麼,他說請我用一切方法維持他母親的生命,我隻好實話實說:“我會盡力的,但是中國人常說,生死有命,富貴在天,所以我不敢肯定我能挽救你母親的生命。”
野村穀點頭:“許君說得很對,如果家母萬一辭世,還請許君主持一切,包括暫時保密。”
野村穀的話說得很明白,也就是如果他母親去世了,也要我負責保密,不向外界公開。
“很對不起,這是出於家族利益考慮。”他又補充了一句。
這件事情宮本已經給我說過了,密不發喪,這在我們中國人中已不是什麼新鮮事,無論是正史還是野史,一國之君、一家之主死了之後,為了特定的利益考慮,秘而不宣,比比皆是。讓我感到吃驚的是,他們竟然在靠牆處準備了一個碩大的冰箱,冰箱裏空空蕩蕩什麼也沒有,顯然,如果野村穀的母親去世,這口冰箱就是她的臨時住所。
宮本告訴我:“許君,你先看看野村君母親的情況。”
醫生和護士都被野村穀請了出去,我湊到野村母親的跟前察看,老人家氣息微弱,神思迷離,處於半昏迷狀態。我拿起她的腕子把脈,脈細微弱,但是綿長,根據脈象,我認為老人家還沒有到他們想象的那個程度。
“怎麼樣?”宮本和野村穀兩個人異口同聲地問我,我反問他們:“醫生怎麼說?”
野村穀說:“醫生說已經沒有搶救的必要,隻能維持。”
我說:“我用中醫療法試試,同時也不能脫離醫生護士的照顧,這在中國叫中西醫結合,我們盡量吧。”
野村穀說:“那就拜托許君了,醫生護士聽許君的安排,如果我母親彌留之際,拜托許君及時請醫生護士避開。”
我更明白了,原來我還有這樣一份責任:不能讓醫生護士掌握老太太確切死亡時間。
無論是宮本的交情,還是那棟大樓的巨大利益,都令我無法推辭這份重托,我答應了他們,然後給我老婆掛電話,告訴她我最近有個重要項目要去處理,大概要離開……我用手勢加表情征求野村穀和宮本的意見:需要多久?宮本看野村穀,野村穀悄聲告我:“至少十天,當然越長越好。”
我就告訴我老婆,大概要離開一個月的時間。我老婆好像挺高興,連連答應著,連我去哪兒、幹什麼都沒有追問。我當時注意力都灌注到了野村母親身上,對於我老婆這反常的表現沒有在意。按照常理和她的性格,我離開一個月,居然都不當麵跟她道別,她應該不滿、牢騷才對,而像這樣欣欣然,太反常了,可惜我那會兒沒有注意。
從那天開始,我就住到了野村穀家裏,每天用氣功外加我爸爸教給我的養生方子熬了中藥對他母親實行補充治療。內力的運用非常耗人,每運一次,我渾身都會大汗淋漓,身上就像虛脫了一樣。我爸爸曾經說,我還是功力未到,他那個山野師傅老爺子,運起功力一兩個時辰都大氣不喘。我不知道這是我爸爸吹噓他師傅,還是真事,反正我感到非常吃力。
我至今也說不清楚,到底是我所謂的氣功真的有神效,還是我爸爸傳給我的中藥養生方子有作用,老太太過了十來天不但沒有死,反而好了起來,不但清醒了過來,還能在護士的扶持下在病床上坐一會兒,就連原來蒼白如死人一樣的臉上,也有了活人的氣色。不過,老太太不知是體力太弱,還是有什麼心事,不太說話,坐在床上也就是發呆。她兒子野村穀好像很忙,幾乎沒有來看過她。
其間,宮本倒是來過兩次,一次是朝我要證件,還有一次是帶我到銀行辦理貸款手續。宮本看到老太太大有起色,非常高興,連連謝我,倒好像那個老太太是他媽,而不是野村穀的媽。
大概過了半個月,野村穀終於出現了,看到他媽媽身體好轉,跪倒他媽跟前痛哭流涕,知道的是他媽好了他激動,不知道的還以為他媽死了呢。看到這種情況,我連忙退了出來,讓他跟他媽在屋子裏哭個痛快。
“給,”宮本遞過來一個大信封套,我以為是答謝我的日元,正想推辭,他卻說:“那棟樓歸你了。”我接過信封一看,裏邊果然是房地產所有權證書。
我暈了,我萬萬沒有想到,我這半個月在這兒守著,他們在外邊竟然已經把那麼大的事情辦妥了。
“許君,這是你應得的,銀行那邊的關鍵要還利息,貸款數額大,利息壓力重,我提醒你,不管壓力多大,能不出手盡量不要出手,這棟房子價格肯定會漲起來。”
我不知道該說什麼好,宮本為我做的一切,也確實不是能用一聲謝謝來結束的。我現在要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趕緊把這棟房子租出去,不論是分割出租,還是整體出租,能租出去,我的貸款壓力就會小得多,我可以用租金償還貸款利息。
我對宮本說:“我會保護好屬於我的一切,我就不向野村君告別了,請你轉告他,我感謝他。”我內心裏,對野村穀有些愧疚,在他艱難的時候,我以這麼低的價格收購了他的房子,多少有些趁人之危的意思,所以,我不好意思當麵向他告別。
野村這個時候走了出來,臉上淚痕未幹,對我是千恩萬謝,我歉疚地說:“對不起,我應該謝謝你,為了那棟房子。”
野村說:“應該感謝的是你,因為你,我媽媽又能跟我說話聊天了,而且能夠親手把遺囑交給我。”
我說:“野村君,我還有許多事情需要處理,如果你母親身體再有不適,請隨時告訴我。”
野村穀難過地搖頭:“謝謝你,不用了,我媽媽剛才已經永遠地離開了我。”
霎那間一切我都明白了,並不是我的中藥有什麼特殊的療效,也不是我的氣功真有起死回生的功效,他媽媽之所以身體忽然好轉,那隻不過是在久病臥床的老年人身上常常發生的一種現象:回光返照而已。
9、如今,我過了知天命的年齡,我不敢妄稱自己能夠知天命,然而,回想經曆過的一些事情,往往會從中尋找出命運對人發出的預警。可惜,這種命運之神賦予的預警,常常是那麼神秘莫測,在不經意間顯示出來,所以,人基本上沒有辦法把握命運的暗示和提醒。
那天,當我和黃大滿掛在社長室裏的合影照片從牆上掉下來的時候,我尚且沒有察覺到我們的交情已經到頭了,而且,是以背叛的醜陋筆觸畫上了令人心碎的句號。照片從牆上掉下來我並不知道,第二天我上班的時候,一開門便感覺情形不對,一股濃重的煤氣味道撲鼻而來,整個樓到裏麵都能聽地絲絲拉拉的響聲。我意識到肯定是煤氣管道泄漏了,連忙給消防隊掛電話,消防隊片刻到來,經過他們認真排查,才發現,牆上掉下來的照片,砸開了冬天用來取暖用的管道閥門。奇妙的是,那個閥門在牆角,既是我們專門瞄準了去用什麼東西砸,也不一定能夠砸開。偏偏我和黃大滿的合影照片掉下來,卻不偏不倚力道恰好的砸開了那個閥門。
多虧我發現的及時,多虧我采取了正確的處置方法,經過一整夜的泄漏,如果我進門後點燃一支煙,或者打開任何一個電門開關,都會發生猛烈的爆炸,後果不堪設想,附近就是加油站,不但我的這座大樓會化為廢墟,附近的居民區肯定也會遭受巨大的禍害。
然而,我僅僅把這當作一次偶然的過失,當成一次未遂的重大事故,在大為慶幸沒有釀成大禍的時候,卻沒有用唯心的、神秘的觀念去深入思考一下,為什麼會發生這種事情,我是凡人,我想,所有凡人可能都不會想到,或許,這次由我和黃大滿照片遭致的未遂事故,預示著我們之間發生了無法調節的嚴重問題。
那段時間,我重新調整了工作重點,讓倉健忍跟著我,再招收一些臨時工,把全副精力放到出租那棟如今屬於我的大樓上,到處尋找客戶,到處散發招租廣告,整整兩個月的時間,我的精力都深陷其中。如果這棟樓不及時出租出去,我償還銀行貸款利息都很困難。
就在我把那棟大樓的事情基本安排妥當的時候,我接到了神戶市生活文化局總幹事長的電話。我跟他的友情是在神戶大地震以後,帶著雜技團到神戶給災民作慰問演出的時候建立起來的。這一次我們組織的慶祝中日建交三十周年中日傳統文化交流活動,也得到了他們的大力支持,他們組織到中國旅遊、展演的日本傳統文化藝術團參加人數達到了三百多人,是我們聯絡的各地方區域文化團體參與人數最多的幾個縣市之一。
他在電話裏問我,為什麼不再參與這項活動了,我告訴他,沒有啊,這個活動自始至終我都是執行總裁、法人代表,我最近忙於其他事情,可能具體的工作做得比較少:“山田先生,不管我是不是直接在抓,你都得大力支持啊。”
他納悶:“不對啊,現在的執行機構總執行長、法人代表不再是你,前段時間還專門召開了董事會議,根據你們福民企劃的要求,把項目總裁、法人代表更換成黃大滿了。”
我估他弄錯了:“不會,你可能弄錯了,等到山田君到中國去的時候,我一定親自奉陪。”
山田言之鑿鑿地說:“我不會弄錯,我把最近召開的項目團體成員名單傳真給你,你自己看看。”
我收到了他發過來的傳真,一看傳真內容我就傻眼了。傳真件的標題是《慶祝中日建交三十周年民間傳統文化交流活動董事會第二次會議紀要》,《紀要》中對原來設置的五人執行機構進行了改組,黃大滿任總裁、法定代表人,中影株式會社的大岡擔任副總裁、執行長。我的名字在這份紀要中消失了,就像我從來跟這項活動沒有任何瓜葛一樣。
我連忙打電話找了數家董事會成員單位的負責人核實情況,結果都一樣:我們福民企劃株式會社和中影株式會社作為這項活動的發起人,聯合提出申請,要求改組大會執行機構組成人員,我因為公務繁忙,辭去了活動總裁、法人代表,由黃大滿接替。由此一來,這項活動就跟我徹底沒了關係,忙乎半天,我倒成了局外人。
我馬上打電話找黃大滿,黃大滿的電話通了,卻沒有人接聽。我再打,對方索性關機了。我知道大事不好,連忙跑到執行機構辦公室去找黃大滿,這裏的工作人員全都變成了生麵孔,我們原來招聘的工作人員一個都沒有了。工作人員告訴我,黃總裁不在,我問他到哪去了,所有人都搖頭,說不知道總裁到哪去了。
預期五個億的項目,就這樣不明不白的從我的手頭溜跑了,我實在不甘心,找到我弟弟跟他商量,可惜的是,他出不了什麼高招,除了陪著我歎氣,就是埋怨我不該那麼相信黃大滿:“我一直不好意思說,你這個當哥的不夠意思,難道黃大滿能比我這個親弟弟還可靠嗎?這麼大的活動項目,你不交給我,卻交給那個黃大滿,誰見了錢不想揣到自己的腰包裏?”
我心煩,他這麼一說我就更煩,扔下他守著半瓶清酒,我衝出了居酒屋,滿大街瞎轉悠,腦子裏亂哄哄地,覺得太多的事情需要我去做,卻又不知道該做什麼。
10、我找不到黃大滿,黃大滿過了兩天卻主動找上門來,他拎了一根白堅木木劍,我見到他怒火中燒,恨不得一巴掌拍死他。他進門以後,把木劍遞給了我,我還沒明白過來他要幹嘛,他撲通一聲跪倒在地上,然後對我說:“二弟,我知道我做得不對,可是我必須這麼做。”
“你憑什麼必須這麼做?你這麼做還有沒有一點道義?你這不是騙子還是什麼?”我憤憤地責備他,卻已經沒有了剛開始的那股火氣。
黃大滿說:“這個項目,這個機會,對於我來說,可能一輩子就這一次。這次做成了,我也就能開辦我自己的公司,我總不能永遠在你手下當職員吧?而對於你來說,同樣的機會多得是,起碼你現在有福民株式會社,還有做大生意的機會。”
我責問他:“你就為了這麼一次機會,把做人的道義,把我們結拜的情誼,把我們的關係都扔了?”
他說:“我知道我這麼做很不仗義,很不地道,可是,我不能失去這次機會。我知道我這麼做不對,對不起你,然而,我不這麼做可能今後就永遠沒有機會了。今天我請你用這把木劍打我,我就跪在這兒,我躲一下就不是男人,你放心打吧,一直把這把木劍打斷。木劍打斷了,從此以後,我們互不相見,就算你從來沒有我這個大哥,成不成?”
我氣壞了,高高舉起木劍,日本的白堅木木劍材質好,加工質量好,說是木劍,其實和木棍差不多,要是真的把木劍打斷,我想他的骨頭也就斷得差不多了。可是,即便我把他打死了,對我又有什麼意義?兄弟都沒有了,我還要那麼一個項目做什麼?我高高舉起的木劍實在無法朝他身上打,可是胸中悶的那一口氣又實在難以消散,我把木棍狠狠地砸向了社長室的玻璃磚門。
爆炸一樣的巨響嚇呆了外邊的職員們,黃大滿卻麵不改色,我對他說:“你走吧,從今往後,就像你說的,我們永不相見。”
他站起來,朝我深深地鞠了一躬,然後慢慢地走出了大門。以往,見到黃大滿都畢恭畢敬打招呼的屬下們,呆呆地目送他離去,就像一幫送葬的孝子。
痛定思痛,我的情緒低落到了極點,有時候回想起我們結拜的情景,我心痛如焚。公雞、趙剛早早的就離開了我們,雖然他們離開了,但是卻並沒有做任何對不起我們的事情。黃大滿一直跟我在一起打拚,我們共同經曆了那麼多喜怒哀樂,可是,最終他卻傷我最狠,害我最深。由於他的背叛,我不但蒙受了經濟上巨大的損失,銀行貸款壓力更加沉重,而且聲譽、信譽也必然會受到嚴重的損害。在日本那樣一個極為看重誠信的社會裏,聲譽、信譽的敗壞,比破產倒閉還要可怕。
那些日子,我的情緒糟透了,幹什麼都打不起精神,心裏頭憋滿了苦水,卻沒有合適的人交談、傾訴。我弟弟對我內心的感受根本不感興趣,這也正常,打小他就那樣兒,除了自己的事情,別的事情很難引起他的關注,也許,這是我和我爸爸給慣的。我老婆跟我越來越陌生,同在一個屋簷下,見一麵卻非常難,我忙,她比我更忙,我知道我在忙什麼,卻不知道她在忙什麼,在這種狀態下,我很難跟她坐在一起溝通交流。宮本、富士雄那樣的日本朋友可以跟我交流,我卻又羞於向他們說起這些,潛意識裏,我仍然把他們和中國人分成內外,我們中國人之間的事情是家裏事,不好對他們那些外人說。
朋友的背叛,經營的艱困,無處訴說的苦惱,就像酷刑隱藏在我的心裏,折磨著我的靈魂。那段時間,我經常一個人跑到居酒屋,獨自守著一瓶清酒熬到深夜,然後在酒精的麻醉下踉蹌在東京孤寂清冷夜色中。我還有幾次獨自一個人跑到了歌舞伎町,我給自己的理由是我頹廢的神經需要刺激,就像滅火的汽車需要重新啟動。實際上,下意識中,我是希望能在這裏巧遇公雞,我不願意主動去找他,傳統的道義要求仍然束縛著我,讓我對他的生活方式和從事的職業,如果案內人拉皮條也能算作職業的話,不能容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