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宮本是一個誠實寬厚的人,對日本的劍道、柔道都有很高的造詣。隨他們日本武道協會出去表演,收入開銷一向都是明來明去,不管是公益性表演,還是經營性演出,該我們得的,他一分錢也不會少。由於他們是以日本武道協會的名義出麵展演,相當一部分的展演是公益性的,目的在於傳揚日本武道文化。跟國內的那些協會不同,他們的經費絕大多數來自於向各種各樣的企業、團體化緣,沒有政府預算。那段時間,我和黃大滿掙得雖然不很多,卻也都有了自己的盈餘,我大概又能有幾百萬日元的儲蓄,按照我的消費水平估算,黃大滿至少也應該有幾十萬。我掙得比他多,原因是,我是主演,他是龍套。此外,我兼的工比他多。
然而,我們跟宮本的良好合作卻遇到了無法預見和無法控製的原因,導致不得不終止。上個世紀九十年代中期,日本經濟泡沫破裂,外向型經濟在日元大幅升值的壓力下,陷入了困境。依靠企業讚助維持的武道協會,在這種大環境大背景下,維持日常的開銷都成了大問題,更不要說開展那些推介傳播日本武道文化的活動了。
宮本專門把我和黃大滿請到了他那兒,感謝我們長期以來跟他們的良好合作,也把他們遇到的困境直言不諱地告訴了我們:“今後,經營性的演出隻好停止了,希望如果有公益性的武術表演,還請二位多多支持,多多關照。”
我馬上答應,我們都明白他的意思,今後如果有公益性的展演,他們不能再支付酬勞了。黃大滿當了宮本的麵也表態支持,說得比我還慷慨激昂:“您放心宮本先生,隻要您有用得著我黃大滿的地方,一聲招呼,我就是扔下日元不掙,也保證風雨無阻,義無反顧。”
過後,黃大滿卻對宮本他們的事情淡了許多,宮本他們沒錢了,卻還簽了一些中長期的公益活動表演合同,這些合同是必須履行的。然而,通知我們參加的時候,黃大滿卻往往借口有事不去。我跟他合作慣了,而且中國武術和日本武道表演在台上的形態各殊,日本的武術家沒辦法像黃大滿那樣跟我配合得天衣無縫,而且他們也各有各的項目,很難在現場抽出精力幫我。
富士雄因為跟我相交的時間長,對我的武功路數也比較熟悉,有兩次,黃大滿不能去,他知道了,就主動跟著我去打下手、跑龍套。不但他去,每次去他還都帶著他的兒子,讓他的兒子跟著我們學。他兒子已經上中學了,那個年齡學武術已經太晚,但是學一些拳法套路還是可以的,尤其是跟我搭幫表演應該沒什麼問題。
“許君,讓龍之跟著你,如果我沒時間,他也可以幫你。”富士雄的話讓我非常感動,所以隻要有空,我就抓緊時間調教龍之,即便他成不了真正的武術高手,起碼能給我當個幫手也好。
就為了幫我,富士雄父子倆還出了一場大糗事。日本人講究誠信,對老師說謊,尤其是家長出麵向老師說謊,對日本人來說簡直是匪夷所思的事情。那一次,我受邀參加為日本慈善總會舉行的一次募款表演。黃大滿也許知道這是一次完全沒有收入的公益活動,也許確實有急事要事不能參加,我如果自己去,臨場有一些項目,比方說簡單的對打、硬氣功擊打的磚頭、石塊就沒有人能夠幫我傳遞等等。
我隻好問富士雄能不能幫忙,富士雄那天要去給幾家重要客戶送大米,唯一可以幫我的就是龍之,他的兒子。然而,他兒子卻還要上課,於是富士雄就作出了一個讓很多日本人看作荒謬絕倫的決定:給他兒子寫了請假條,說龍之感冒發燒,請假一天。
於是那天龍之就沒有上學,為我演出打下手。
讓誰也沒有想到的是,電視台那天非常積極,對這次慈善演出進行了全程轉播,龍之的老師晚上看了電視,第二天便追問龍之:“你不是感冒發燒不能上學了嗎?怎麼我在電視上看到了你?”
龍之尷尬透了,隻好繼續順著他爸爸編造的碴兒撒謊,說他是忍受著感冒和發燒幫助我的,如果他不去,我就沒法表演。後來老師倒也沒有責備他,畢竟他參加的是慈善演出。
宮本一天問我:“許君,你願不願意長期在日本工作?”
我跟他打交道時間長了,相互之間早就超越了見麵鞠好幾個躬的客氣階段,說話也盡可以暢所欲言,當下便回答他:“當然想了,不然到日本幹嗎來了?又不是走親戚。”
宮本說:“如果許君願意,我想幫助您辦理永久居住權,有了永久居住權,許君就可以有更好的發展。”
作為留學生,尤其是像我這種打著留學招牌到日本謀生求發展的冒牌留學生,能夠辦永居應該是赴日的主要目的,在觀念上也是到日本是否成功的重要指標,他主動提出來幫忙,我求之不得,卻又有些疑忌,他憑什麼幫我這麼大的忙?
我直接了當的問了出來:“那當然好了,可是,您有什麼條件呢?”
宮本搖頭:“我沒什麼條件,許君為了幫助我們,做了那麼多的沒有酬勞的工作,多謝許君長期的幫助、關照,這是我應該做的。”
我明白了,他是用這種方式來感謝我長期跟他們的友好合作。於我而言,參加他們公益性的表演不拿酬勞,雖然是無償付出,卻也宣傳了我自己,得到了日本社會的認可,有了這一點,我就滿足了。他卻一直為此忐忑不安,似乎欠了我很大的人情。
我在日本已經連續居留八年多了,尚未達到辦理永久居留權的要件,按照當時的規定,辦理用具要連續十年以上的居留時間。現在的問題就是需要以“特殊技能人才”的名目申請。這方麵的申請如果由宮本他們日本武道協會出麵,肯定要比我個人申請然後再個人尋找相關機構認證要好得多。有了在日語學校改簽留學簽證為勞務簽證的經曆,我對由宮本他們辦理永久居留權非常有信心。
回去以後,我把這個好消息告訴了黃大滿,黃大滿提出,應該也同時幫他辦了,他也沒有少參加武道協會的活動。我覺得人家幫我辦已經是很大的麵子,如果我在出麵要求也給黃大滿辦,很給人家添麻煩,就搪塞:“你要辦直接找宮本去,轉個彎由我帶話反而不好,你跟他不是也很熟嗎?”
在國外呆久了的人都明白一個簡單的道理:你的利益隻能靠你自己維護,不要奢望任何人會替你維護你的利益。宮本主動幫助我,應該算是天大的人情了。黃大滿也明白這裏邊的道理,也認準了這是一個難得的機會,第二天就跑去找宮本,要求也幫他一起辦永久居留權。宮本一口答應,並且讓他把我的永居申請書捎了回來。原來,一旦他明確得到了我的答複之後,馬上就出麵到入國管理局拿回了申請書。
“宮本還真的夠意思,我昨天要是找他,今天連我的申請書他就一起拿回來了,明天我親自到入國管理局跑一趟。”黃大滿的情緒也非常好,如果情緒不好,可能就會臭罵宮本一通。
我和黃大滿順利拿到了日本永久居留權,有了永久居留證,最重要的問題是,我們可以放心的把家屬接過來了。在日本這幾年,我老婆追問我最多的問題就是,她們娘倆什麼時候能到日本來。其實,我的留學簽證變更成勞務工作簽證以後,她和兒子就能過來陪住,居留時間與我等同。但是,她們卻不能來,來往的開銷實在太大,我和她都舍不得。而且,她來了之後,不但要租房子,孩子也必須入學讀書,她又沒事情可做,按照我那個時候的經濟基礎,要維持這麼大的生活開銷,的確非常困難。
知道我辦理了永久居留權,我老婆急不可耐要馬上赴日:“你怎麼回事?是不是不想要我們娘倆了?不想要就明說,我立馬到日本跟你辦手續,給你自由。”
我當時把那當成了玩笑話,連忙許諾:“我盡快給你們辦手續,租房子,對了,你房子買了沒有?”
我早早就把買房子的錢給她寄了過去,目的不能說沒有一點私心,想的就是我們自己能買一套房子,她搬過去,給我爸媽騰房子。幾年過去了,她卻一直遲遲沒買,我催辦的時候,她有無數個理由等著我,或者是沒有合適的地點,或者是太忙沒有時間看房,或者是看中了的房子價錢太貴,或者是價錢合適房子不合適。我遠在日本,無法幫助她,也無法管控她,買房子的事情就這樣一天一天一年一年的耽擱下來,好在,我爸我媽跟她住一起,畢竟比跟老二家住一起關係簡單一些,而且還能幫她帶孩子、做家務,成了名副其實自帶飯票的老保姆,加上總算看著她從小長大的老街坊,心理上也少一份生疏感,所以倒還沒有發生足以驚動我的矛盾糾紛。
聽到我又提起買房子的事情,電話那頭,她得意洋洋地說:“我就沒錯,遲早要去日本,我買房子給誰住?”
我恍然大悟,原來她遲遲不買房子,是打定了主意要到日本來過日子。早知道她有這個想法,我也就沒必要把那辛辛苦苦掙來準備做投資的幾百萬日元彙回去。如果當初不把那幾百萬日元彙回去,也許我就能搭上上個世紀日本經濟瘋狂擴張的班車,現在早就發達起來了。也許我們早就能在東京團圓,也許就不會再持續吃那麼多苦,受那麼多罪了。
想到這些,我心裏不由生氣:“你不買房,把錢趕緊給我寄回來,我辦公司要用錢。”
我老婆回答得很幹脆:“那你得先把我們娘倆辦出去。”
我答應了她,因為,我還指望她能把那幾百萬日元回籠,幫助我注冊開辦一家株式會社。會社的名稱我都想好了:福民企劃株式會社。同時我也知道,辦這樣一家會社,我靠不上任何人,隻能靠我自己。我曾經想著和黃大滿聯營,成立一家有限責任製的公司,但是他卻拒絕了。
我和黃大滿慶祝有了永久居留權的第一個星期天,到船橋屋奢侈一回,牆上的電視正在播放中國節目,說不清什麼單位或者什麼地方的雜技團在國際上獲獎,電視上正在轉播他們的演出錄相。
“老二,想過沒有?我們除了賣藝、走場子、打掃衛生洗盤子以外,還能不能做點別的,更有價值含量,更能掙錢的事情?”
我怦然心動,電視畫麵,黃大滿的話,就如一縷陽光,在我心中劃開了一道裂隙,潑灑進來的是光明和振奮:“我想到了,我們應該在我們自身的技藝以外,徹底跳脫這種完全依靠自身本能一樣的技能,還有體力,依靠出賣技能、體力換取勞動報酬的低級生存方式,我們應該依靠的是大腦,是組織動員能力,還有,我們在日本這麼多年建立起來的人脈網絡關係。”
黃大滿有點迫不及待:“你說具體點,理論不能當飯吃。”
“我們現在有條件了,可以注冊自己的公司,可以組織國內的文化團體到日本來表演,也可以組織日本的文化團體到中國去交流,甚至可以組織日本人到中國旅遊,組織中國人到日本旅遊……”
“切,怎麼說來說去變成旅遊了?旅遊要有政策支持,現在國內還沒有開放日本旅遊,日本也沒有開放中國旅遊團,再說了,我們也不擅長那一套,專業的旅遊公司動動手指頭就能把我們擠扁。”黃大滿打斷了我。
我承認,黃大滿說得很有道理:“誰說我們要辦旅遊了?我們要辦的是文化交流,這就叫文化搭台,旅遊賺錢。”
黃大滿也明白了:“這樣我們就成老板了。”
他沒說錯,永居權也給了我們當老板的權利。
然而,我們麵臨的首要問題卻仍然是資金問題。辦公司、租房子、聘員工等等開銷下來,沒有兩千萬日元撐著,八成不等業務開展起來就得收攤。
我當時征詢黃大滿:“我們要是辦公司,搞那種有限責任的,你能投多少錢?”
黃大滿嘿嘿一笑:“我哪有錢,不論你幹什麼公司,我都當員工,掙個工錢就滿足了。”
我明白,他並不是沒錢投入,他不願意投入,絕對不是錢的問題。不管是什麼問題,開公司辦企業,我都隻能完全靠我自己的力量。如果那個時候我老婆沒有買房子的打算,實話實說,把錢給我彙回來,我就可以在日本注冊公司,然後名正言順地辦永居,用不著拖這麼久,也用不著再在這座寮裏和老鼠蟑螂同居一室。
老婆孩子要來了,我開始著手找房子,按照我當時的經濟實力,買房子也不是不可能,起碼首付我能拿得出來,然而,我隻能租房子,我要把有限的資金,投入到無限的事業中去。況且,房子不是我一個人住,是我們一家三口住,買房子的地段、格局、大小等等問題,都不是我一個人能做得了主的。
幾年的辛勞,我們有了可以不再像狗一樣住在破敗簡陋的寮中的經濟基礎。我和黃大滿商議,我要租房子,因為我老婆孩子要來了,問他是一個人繼續住在這兒,還是也換個地方。黃大滿嗬嗬笑,說他早就想換個地方了,一直沒好意思說,怕我舍不得多花錢,也怕我懷疑他不願意跟我合夥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