肥貓在我們腳邊趴下,打了個哈欠。
風輕盈地從我們耳邊吹過。
一切都安靜又穩妥,一切都隻會朝著更好的地方去。
這一刻我又想起程哥,程哥一定也在為這樣的我們開心。
如果淩野願意,我會義無反顧地拉住他的手,我們會一起朝著好的未來去。
有時候我覺得,有些人的人生際遇是一早就注定了的。
就像我可能命裏就有淩野這個章節,而且占比非常重,所以我才會來到蘇溪海島,會住進這家青旅,會認識這些奇怪的人,會像笨拙的蝴蝶一樣被淩野捕獲。
但轉念一想,我又覺得我也是淩野命中注定的闖入者,我們倆到底誰是蝴蝶誰是網,其實不好說。
說好了要耐下性子等淩野,所以我沒急著走。
好在這次過來隨身帶著手機,編輯有什麼事聯係我倒也很方便。
我依舊住在之前的那個房間,偶爾往樓下看,卻再也看不到醉醺醺的程老板了。
從前無比熟悉的人,突然之間消失在自己的生活裏,任誰都會覺得悵然。
淩野也不像之前那樣,整天不著調地勾引我,而是經常發呆,在院子的躺椅上,或者海邊的沙灘上。
我也不去打擾他,隻是安靜地等著,安靜地陪著。
這種時候,我隻需要在他身邊等他就好,他是聰明人,總有辦法自己捋清思路走出困境。
我相信他。
我在海島上繼續混日子,應付應付編輯,再在微博發發牢騷。
因為知道淩野會看我的微博,於是我故意說:最近很忙,忙著等一個人。
關注我多年的讀者們在評論區激烈討論,也有些一直對我陰陽怪氣的人說:看起來,你終於能學會寫感情戲了。
我無聊了就繼續跟那些人吵架,吵得不亦樂乎。
但大部分時候我就靜靜地看著淩野,看著他慢慢悠悠地走在空蕩的小路上,看著他從種花的大嬸那裏買來一大束雛菊再送給我。
在等他的過程中,世界都變得緩慢起來,按照我以往的性格,早就抓心撓肝了。但這次沒有,這次我沉浸其中,愛上了這場默劇。
淩野是在一個雨天敲響我房門的。
蘇溪海島一年隻有一個季節,那就是夏天,而且這裏很少有雨,幾乎全都是晴天。
難得下雨,我趴在窗邊看雨打芭蕉。
聽見敲門聲,我拖鞋都來不及穿就跑過去了。
淩野淋得濕漉漉的,我一直在窗前,竟然沒注意到他是什麼時候出去又回來的。
我趕忙要幫他拿幹毛巾,但卻被他拉住了。
淩野的手冰冰涼涼的,另一隻手裏還拿著他的風箏。
那個紙糊的蝴蝶風箏也濕了,我都擔心一碰它就會壞掉。
我說:“你怎麼還淋雨了呢?”
他說:“我想清楚了。”
就這麼幾個字,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我滿腦子都是:淩野不會那麼不識好歹,拒絕跟我走吧?
他就那麼有些狼狽地看著我,可憐兮兮的,就好像從前充滿野性的狼突然搖身一變,變成了我的家養大狗狗。
這個比喻我不能讓淩野知道,否則他肯定要嘲諷我。
“但說無妨。”我強裝鎮定,但已經想好,他要是敢拒絕,我就敢就此賴上他。
好在,淩野還殘存一絲人性。
他說:“你要跟我談戀愛嗎?”
我直接愣在了那裏。
淩野非常認真且平靜地對我說:“其實我之前也想過,就是你走的時候。”
他說:“因為你,我開始希望自己能恢複到正常人的生活狀態中,那時候我想,等我說服了自己,我就去找你,去追求你,和你好好談戀愛。”
我總覺得可能是自己產生了幻聽,淩野怎麼可能說出這樣的話?
他突然彎腰,從我門邊的地上拿起了一束花。
我剛剛完全沒注意到這束花,又是小雛菊。
淩野把掛著水珠的花送給我:“其實我還需要一些時間去自我調適,但你回來了,為了我也好,為了別的事情也好,你一回來我就沒辦法再讓你一個人走了。”
我不想哭的,那樣顯得我特沒出息。
可是,麵對這樣的淩野,我不相信有人能控製得住不流淚。
至少,我肯定是不行的。
“你要跟我談戀愛啊?”我問他。
“對。”淩野回答得很堅定。
我抱住了淩野,聽見海浪拍打海岸的聲音。
我又想起在這裏生活的那些片段。
想起周映,想起徐和跟李崇。
想起終日困在酒精裏的程老板,想起從未謀麵的梁島。
淩野不可以成為第二個程哥,我救不了別人,但至少,我能帶走他。
人生是無法被完全規劃得清清楚楚的,所有的計劃都有被打破的可能。
我對淩野說:“我原本計劃嫁入豪門。”
淩野一邊撥弄著他的吉他弦,一邊笑話我:“現在夢碎了?”
“碎得稀巴爛了。”
外麵大雨已經停了,我跟淩野跑到屋頂,他抱著吉他,也不好好彈,就隻是胡亂地撥弄著。
這樣的夜晚,頭頂明月,愛人在身側,好像亂彈吉他也可以被原諒。
“我給你彈一個吧。”我突然自告奮勇。
淩野嘲笑我:“你會?”
“不是你教我的嗎。”我瞪他,擠對他。
想起那個他教我彈吉他的晚上,在他的房間裏,曖昧灌滿了房間。
但其實那天我什麼都沒學會,滿腦子都是淩野這個人。
我從他手裏拿過吉他,手法依然生疏笨拙,但氣勢不能輸。
我說:“聽著,送你一曲。”
其實我很想彈之前淩野寫給我的那首曲子,奈何我不知道曲譜,能力也有限。
但離開蘇溪海島的那段時間,我雖然整天丟了魂似的,但至少學會了一件事:用吉他彈那首歌。
我撥弄了一下吉他弦,裝模作樣,裝腔作勢。
淩野笑:“行啊,還挺像那麼回事的,我教導有方。”
“你教導個屁了。”我說他,“你當時連《兩隻老虎》都沒教會我!”
我一邊回憶,一邊笨拙地彈奏,那首對於我們來說意義非凡的《張三的歌》。
我彈奏得斷斷續續,嚴重影響了這首歌的美感,可是淩野聽得認真,始終帶著笑意望著我。
我要帶你到處去飛翔,走遍世界各地去觀賞。
沒有煩惱沒有那悲傷,自由自在身心多開朗。
我想把這首歌送給淩野,也想唱給住在這裏的每一個人聽。
對於他們來說,我並不是能夠改變他們命運的那個人,但我希望,他們都能重新獲得力量和勇氣,遇見能讓自己燃起生活信念的那個人。
我們都是這世上最平凡的張三,如螻蟻般渺小,但每一個張三都會遇到自己的李四,兩個人攜手飛到遙遠地方看這世界的光亮。
等我唱完,淩野抱住了我。
他什麼都沒說,但我確信,我想傳達給他的,他全部接收到了。
不是所有的夜晚都布滿涼意,至少這個晚上,我們是滾燙的。
淩野決定了跟我一起走,“島”的黑板上從此不再寫下他的名字。
我們一早去看海,我跟在他身後,一直看著他。
人類就是很奇怪的,之前看淩野不順眼的時候,我多一眼都不願意看他,但是現在,恨不得幹脆把眼睛黏在他身上。
看不夠,也不敢不看。
我開始覺得,褪去了神秘色彩的淩野變得特別易碎,我得更加小心翼翼才能讓他完好地感受這個世界。
就在不久之前,我們互表心意的時候,淩野對我說:“跟我這樣的人在一起是很麻煩的,你確定要開始嗎?”
我說:“當然確定!過了這村就沒這店了,張三這輩子都遇不到下一個李四才是最麻煩的事。”
在淩野麵前,我突然發現,我也是很會說情話的。
淩野要跟我細數他可能帶給我的糟心事,但我根本不聽,那些對於我來說根本就不是重要的事情,重要的是我要跟他談戀愛。
當我要求淩野去給我找一顆漂亮石頭當定情信物時,我突然覺得自己特別厲害,能抓住淩野,比得了某文學大獎還得意。
我之前覺得淩野是個未解之謎,總吊著我的胃口,勾得我抓心撓肝的。
現在,他是我的風箏,我的蝴蝶,他人生的線頭被握在我手裏。
我大概是有些得意忘形了,差點露出小人得誌的樣子來。
我得淡定,讓淩野覺得我是個踏實的人。
隨口提的無理要求,淩野竟然真的放心上了。他真的給我撿了個小石頭,乳白色,上麵還帶著一點紅。
我說:“還真挺好看的。”
“心頭的朱砂痣。”
“……噫,肉麻。”雖然嘴上嫌他肉麻,但心裏還是開心的。
把石頭放好,我拉著他的手往回走。
“你這人真是……”我們離開海邊,淩野說,“牽我手怎麼都不經我同意呢?”
他還來勁了!
我不光牽,我還親了一下他的手背。
“怎麼著?還想反抗?”
淩野就看著我大笑,不知道為什麼,我從他笑起來的眼睛裏好像看見了閃閃亮亮的東西。
可能是眼淚。
我沒追問什麼,也沒過分關注,無論他是因為什麼在這個瞬間想流淚都好,他需要一個情緒的出口,而我就安安分分地守著他就好。
我跟淩野回到“島”,徐和依舊坐在門檻上抽煙。
李崇躺在一邊,看著天。
這兩個人是所有人裏行為最古怪的,我看著他們的時候會想:不知道未來在什麼樣的契機下,他們會走出決定性的那一步。
或者往前,或者往後。
我不確定。
我跟淩野看到他們倆都沒多說話,繞過去,走進了院子。
周映的吉他放在躺椅上,她在往樹上掛東西。
“映姐!”
這是我第一次這麼有禮貌跟她正經八百地叫一聲“姐”。
周映聞聲回頭,看了一眼我們牽在一起的手。
她笑笑:“準備走了?”
我還挺驚訝:“你這麼快就知道了?”
難不成淩野已經通風報信了?
“你回來的那天我就預料到了。”周映眼睛還有些紅腫,我想她又哭過了,但是跟我們說話的時候,她臉上是帶著笑意的。
就像我走的那天,她把押金裝在紅包裏退還給我時一樣。
“不愧是映姐,什麼都瞞不住你的眼睛。”我說,“不過別趕我,讓我們在這兒再多住兩天。”
這次回來,我其實已經逗留很久了,我新書的事情完全交給了責編,我像個甩手掌櫃,還挺不好的。
但我有點舍不得走,這一次的舍不得跟上次不同。
我很怕這次離開之後,就再也沒機會見到他們了。
“這地方可沒什麼值得多住的。”周映說,“程哥不在了,該處理的也都處理好了,大家都已經恢複正常,沒什麼事你們就都走吧。”
我心裏很不安,還是放心不下他們幾個。
淩野在我身邊安靜地抱起了那隻肥貓,我說:“我還不知道這貓叫什麼呢。它有名字嗎?”
這麼長時間,我總管人家叫“肥肥”,挺不禮貌的。
“梁島。”淩野說。
“啊?”
淩野撓了撓懷裏肥貓的下巴說:“這貓叫梁島。”
這麼一說,我心頭又是一酸。
程哥太知道怎麼折磨自己了。
不過,程哥也讓我見識到了一個人的情感能有多厚重多純粹,並不是所有的成年人都利欲熏心,還是有真情實感在這世間的。
周映也過來摸了一下貓頭,她說:“放心吧,至少短時間內我們三個都不會有事。”
我看到她在樹上掛了個鈴鐺,鈴鐺旁邊有一張小卡片。
我沒去看她寫了什麼,猜想是她給程哥的祝福。
“那倆家夥現在應該也舍不得輕易去死。”周映看向院門口,李崇已經從地上爬起來,蹲到徐和麵前,在他手心寫著什麼。
“姐,那你……”我還是忍不住要問。
他們都那麼鮮活地出現在我的生命裏,無論是當初覺得討厭後來不小心愛上的淩野、行動怪異無法理解的徐和李崇,還是程哥映姐,他們都是我平凡生活中濃墨重彩的一筆。
我大概一生都不會忘了他們。
“至於我,你也大可放心。”周映說,“程哥走了,這店總得有人照料下去。”
她說:“你們來來去去,未來這個地方也會有人來來去去。我得留在這兒,有人來的時候我才能想辦法讓他們早點回去。”
我明白了。
程哥走了,周映決定繼續幫他把這家青旅開下去。
她知道,未來還會有想不開的人來到這裏,打算駐足一番,然後歸於海洋或塵土。她要接替程哥做這些人的緩衝,能挽留一個是一個。
我過去抱住她,突然就沒忍住,大哭起來。
是在這一刻我才更加明白程哥的存在對於淩野他們這些人究竟意味著什麼。
雖然程哥最後還是選擇了離開,但他依舊是大家的英雄。
現在,映姐要繼續做這個英雄了。
映姐張羅了一個篝火晚宴,就像當初程哥搞的那個一樣。
我們用這種方式跟程哥道別,他們也用這種方式來為我跟淩野送行。
程哥留下了很多啤酒,徐和跟李崇負責去買菜。
淩野下廚,我跟映姐寫菜單。
每個人分工明確,就好像“島”從來都風平浪靜,從來都沒人離開。
我跟映姐說:“有時候我還挺相信緣分的。”
她笑:“你說你跟淩野啊?”
“噫。”我故意露出嫌棄的表情,“我是說跟這個地方。”
我以前是個非常不信命的人,總覺得不管什麼事,靠的都是後天的努力,盡管我整天把自己是個天才作家掛在嘴邊,可我也清楚地知道自己付出了多少努力。
但自從來到這裏,我發現有些事情真的是冥冥之中安排好了的。
命運把我帶到這裏來跟淩野、跟其他人相遇,至少這件事,我得學會感激。
周映說:“可別說這種話,跟這兒有緣不是什麼好事。”
我明白周映的意思,但我並不這麼覺得。
蘇溪海島是個很美好的地方,來這裏我一點都不虧。
“映姐,”我猶豫了好久,終於還是說出來了,“覺得辛苦了,一定和我們說。”
周映愣了一下,握著筆的手用了用力。
我感受得到她的反應,我說:“英雄也可以歇歇,女俠也需要放假。”
周映低頭輕聲笑了,然後難得的,我看見有淚滴落在了紙頁上。
淩野、徐和跟李崇,他們都找到了自己疏解人生的新道路,有人可以在他們墜落的時候接住他們,程哥也終於有了自己的方向。唯獨周映,這些人中唯一的女生,她永遠像個旁觀者一樣看著周圍的這些人,看大家嬉笑怒罵,然後適時出來把大家喚回現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