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深藏的愛(1 / 3)

終於,淩野開口了。

“我五歲那年,我媽精神分裂發作。”

他的聲音像是從很遠的地方傳來,可我又很清楚地知道,他就在離我最近的地方。

他說:“很突然,就像大晴天突然下起雨。”

淩野安靜地給我講述他的故事。

“就是突然之間的,她開始完全不受控,每天在附近的街道遊走,邋裏邋遢地撿垃圾吃。”

我皺起了眉,難以想象那樣的畫麵。

“其實她是個很漂亮的女人。”淩野始終看著天,“但我對她的漂亮僅有的記憶是家裏的老照片。”

他停頓了一會兒,我猜他是在回憶。

“那時候我太小了,很多事情都不記得,等到我真正開始記事,她已經是那個蓬頭垢麵的瘋女人了。”

我低下頭,不知道眼睛該看向哪裏。

“小時候,世界很窄,周圍的所有人都知道那個瘋子是我媽。”淩野的聲音猶如歎息,“同齡人都不和我玩,他們說瘋子的孩子也是瘋子。”

“他們用石頭丟她,罵她,她倒是也不怯,那些家夥怎麼對她,她就怎麼以牙還牙。”淩野說,“小時候我做得最多的就是跟在她後麵看著她,我很小的時候就知道自己什麼都改變不了,人渺小如螻蟻,隻能任由命運揉搓。”

淩野突然轉過來看我:“精神病可能會遺傳。”

我一時間沒反應過來,他緊接著說:“害怕嗎?”

我愣愣地看著他,他突然就笑了,湊過來抱了我一下。

就隻是一下,然後他放開了我,繼續以剛剛的姿勢平躺著。

他依舊看著天,像是那塊藍色的幕布上正在放映他的過去。

“我媽瘋瘋癲癲地過了很多年,我爸不送她去治病,也不管她。”淩野說,“平時,一到晚上我媽大部分時候都會自己回家,但我爸不讓她進家門。我有時候看到她,會偷偷放她進來,有時候我等不到她,第二天早上出門上學的時候會看見她在家門口抱著破被子在睡覺。”

淩野沉默,我也沉默,我們在為不同的原因而沉默。

我忍不住問了一個非常愚蠢的問題:“很辛苦吧?”

淩野像是在認真思考我的問題,然後回答:“不知道。”

他說:“有那麼幾年,我覺得很丟人,也覺得很憤恨,為什麼別人的媽媽都好好的,我卻有這麼一個媽?但後來,長大了,懂事了,也明白了,這個世界上最不該嫌棄她的人就是我。無論她健康與否,優雅與否,她都是我最該珍視的人,她不認識所有人了,除了我之外。她瘋瘋癲癲地在外麵打架時,一看到我還是會笑著叫我的名字,她瘋了也還愛著我。”

聽著淩野的話,我也閉上了眼。

我的腦海中開始勾勒那樣的畫麵,一個漂亮但被疾病奪走了體麵的女人,她世界裏的一切都被重新定義了,唯獨保留著自己對孩子的愛。

我想歎息,但最後還是沒有。

我隻是靠近淩野,靠在了他身上。

我寫過很多小說,小說裏有形形色色的人物,他們有些人也經曆著別人無法想象的苦難,但我從沒想過有一天我會真的遇見一個比我筆下的任何人物都讓人心疼的男人。

我知道,淩野對我說起這些,本意並不是要我的心疼,但我一想到他曾經如何長大,就覺得心髒都被攥緊了。

“十二歲的時候吧,我剛讀初中,我媽依舊瘋瘋癲癲的,瘦得皮包骨,我爸呢,帶著別人跑了。”

“跑了?”我差點被吹來的海風嗆死。

“嗯。”淩野說,“我媽瘋了,我爸拋妻棄子,八點檔電視劇的情節就在我家真實地上演著。”

我突然想起自己曾經寫過的一個人物。

那個人物跟淩野有著相似的經曆,最後自殺了。

我猛然緊張,開始懷疑是不是他看了我的那本書然後萌生了自殺的念頭。

我死死地握住他的手,死死地咬緊了牙關。

雖然整天說我熱愛文學,要為文學事業奮鬥終身,但我其實並不是個有社會責任感的人。我從來沒有什麼崇高的理想,我為網上的評價憤懣不平隻是因為他們攻擊到了我本人,而對我寫出的書曾經給過別人怎樣的啟發和引導,我從沒想過這些。

在這一刻,我突然心生愧疚。

“過了一陣子比較難的生活。”淩野說,“後來我媽去世了。她死在外麵,垃圾堆裏,警察排除他殺,但最後我也不知道她究竟是怎麼死的。”

淩野停頓了一會兒:“從那時候開始,我徹底成了無父無母的人,我沒有家了。不過也還好,那樣的生活並沒有比以前更糟糕。我靠著親戚們的幫助,勉強順利地考上了大學。”

這一次,淩野完全把自己剝開給我看,他所有神秘麵紗之後的樣貌,在這一刻毫無保留地送給了我。

而我,除了受寵若驚之外,更多的則是痛心疾首。那個十幾歲的淩野讓我心疼到喘不過氣來。

他轉過來看我:“你還記得你的第一本書是什麼時候出版的嗎?”

“2016年!我當然記得!”

“對,就是那時候。”淩野說,“我無意間看到了你的書,裏麵有個配角,我覺得跟自己很像。”

我皺起了眉,很怕他會說因為我寫的那個人物讓他萌生了自殺的念頭。

“最後他選擇了燒炭自盡。”

我想起了那個角色,從他出場開始,人生就苦澀到一步一個坎,那個人被父母拋棄,被所有人嫌棄,沒有朋友沒有錢。他唯一的念頭就是活下去,可是到了最後,他就隻想死。因為對於有些人來說,活著比死更痛苦。

“對不起。”我趕忙說,“對不起,我讓他……”

“你沒對不起誰,”淩野說,“後來我認真想過,其實我的境遇跟他並不完全相符,我和他不一樣,我被認真愛過的,至少我媽媽是真的愛我。隻不過他的選擇給了我一種啟示。”

淩野躺在那裏望著天,緩緩地長歎一聲。

“如果那天沒看到那本書,或許那天就是我的祭日。”

我愣住了,隻覺得冷汗快浸濕了我的衣服。

“我從十二歲開始就計劃著自殺,但總覺得時機不夠成熟。其實就是沒膽量,所以一直拖到了那個時候。”淩野說話的時候,眼裏竟然帶著笑意,他的笑讓我很不安,總覺得自己轉眼就會失去他,“那天看完那本書,我突然發現天都黑了,又錯過了我計劃的自殺時間。回去後我還一直想著那本書,想著那本書裏人物的遭遇。你的處女作,風格很黑暗,所有人都沒有善終。我想著,這個作者一定也是個很陰暗的人,我很好奇。”

他說得沒錯,我的第一本書是我這麼多年來寫得最慘烈的一本,裏麵沒有一個人物落得好結局,哪怕是好人。我那時候很中二,覺得越是殘酷就越真實。

“我像尋找同類一樣去網上搜你的消息,找到了你的微博。”淩野突然笑出了聲,“沒想到,是個整天傻樂、時不時跟網友吵架的家夥。”

聽到這裏,我不樂意了:“他們說我寫得不好,我覺得寫得好,那就吵唄。”

淩野帶著笑意看我,看得我有些心虛。

我當時不願意承認自己寫得不好,自視甚高,覺得自己就是天才作家,但現在回頭再看看,那時候大家提出的很多問題其實是對的,隻是當時的我沒有意識到。

“我也覺得寫得好。”淩野說,“說起來可能你都覺得不可思議,我是因為你,才覺得應該再多活一天。”

聽到他這句話,我震驚到說不出話來。

淩野告訴我,那時候他總想著死,因為並不知道自己究竟為什麼活著,他覺得,既然已經淪為行屍走肉,不如趁早歸於塵土。對於他來說,生活並沒那麼煎熬,但也沒有趣味,食之無味,那就丟棄好了。可偏偏在這個時候我出現了,我跟他相距甚遠,但他每天看我在網上“像機關槍似的突突突地嘮叨”,覺得生活有了那麼一絲絲生氣。他喜歡看我胡言亂語,喜歡看我跟不認識的網友吵架,他說看我發的文字有時候甚至可以腦補出我的聲音。他說,他覺得自己那陣子沒那麼想死了,完全是因為想多活一天多看看我還能說出什麼屁話來。

“我一時間竟不知道你是在誇我還是在損我。”我說,“不過,照你這麼一說,我也算是你的救命恩人啊。”

淩野點了點頭,我看到他用力地吞咽口水,認真地看著我。

“不是每個人都有我這樣的好運氣。”淩野說,“有的人一生也等不來自己的救命恩人。”

在這一瞬間我意識到,雖然我從來沒想過我寫的文字能改變別人,改變世界——那從不是我寫作的目的——但當它們被寫出來,當我開始去創作那些人物和故事,有些人的世界就已經被我改變了。

我說不上這是不是一件值得驕傲的事,不知道我應不應該覺得很有成就感,但至少對於淩野,我非常慶幸我們在過去,曾經這般相遇。

我緊張地跟他十指緊扣,生怕他再說出什麼嚇唬我的話,對他說:“可是你等來了。”

淩野笑了起來,說:“是,我這輩子倒是沒吃虧。”

“我也不想吃虧。”我對他說,“過兩天你跟我一起走吧,你別讓我吃虧啊。”

就像淩野說的那樣,我們隻是這個世界上最尋常的張三和李四,無法憑一己之力改變這個世界。

我很想讓這裏的每一個人都明白,他們也可以被愛,可以幸福地活著,但我也很清楚,我不是救世主,我拉不起那麼多人。

在我說出讓淩野跟我走的要求時,我已經做好了被他拒絕的準備,但不重要,我一定會帶他走。

我一定要讓他知道,他未來會好好活著。

就像他之前對我說的那句話:好好活著,被我愛。

可同時,我也覺得自己有些自私,有些無能。

我隻有信心帶走淩野,而其他人,我不知道自己能怎麼做。

我對淩野說:“你現在可以拒絕我,但作為被我捕到手的蝴蝶,你遲早都要跟我走的。”

過去,我以為我是被淩野捕捉的那隻笨蝴蝶,但現在,似乎我們的處境調換了。

我要捕捉他,把他收進我的網裏,讓他沒處可躲。

淩野又是好長一陣的沉默,我懷疑他在措辭怎麼拒絕我。

但是沒有用,我油鹽不進,選擇性失聰,聽不見他拒絕的話。

“給我一個合理的理由。”淩野說。

“跟我走還用什麼理由。”我說,“我可是你的救命恩人,對救命恩人說的話你就得言聽計從。”

淩野笑,也不知道是在笑我還是笑他自己。

“我來這裏三年多,”淩野說,“你知道我都做了什麼嗎?”

“放風箏。”我說,“當海王。”

淩野哈哈大笑,笑得差點從他那專屬躺椅上掉下來,笑得趴在一邊睡覺的肥貓都瞪了我們一眼走開了。

“在你眼裏我是海王?”

“開個小玩笑。”我問他,“我不打岔,你說說,我沒來的這三年你都幹嗎了?”

淩野說:“就是活著。”

人生好像在某些時刻就會變成這樣,可以用“活著”兩個字簡單概括。但其實,這兩個字包含的苦楚卻是道不盡的。

我想象淩野過去三年的樣子,他三年如一日地穿著黑色的T恤和花短褲,每天起床後坐在院子裏的躺椅上發呆。

就是這樣,活著。

我想,雖然我是被“騙”到這個島上來的,但如果可以時空穿越,我願意更早一些來。

如果我來得更早一點,或許還能有更多的機會去改變些什麼。

隻是,人生從來沒有重來鍵,沒有“如果”這個選項。

我們都在往前走,也隻能一直往前走。

淩野說:“我根本就不是一個果斷的人,不然也不會在這裏三年都止步不前。”

“你知道這意味著什麼嗎?”我說,“意味著你其實還是愛著這個世界的。”

因為對這個世界還有期待,還有留戀,所以才猶豫不前。

我感激如此猶豫的淩野,否則我們也不會遇見了。

我說:“認命吧,老天爺都讓你在這兒等著我。”

我勾他的手指:“就這麼定了,你得跟我走,不許再把名字寫到黑板上。”

我非常嚴肅地告訴他:“你寫一次,我擦一次,反正不費事。”

“你知道我這輩子做得最果斷的一件事是什麼嗎?”

“什麼?”

“勾引你。”淩野說完,笑了出來。

我翻了個白眼,然後轉過頭去也笑了。

也還可以,他這輩子做這麼一件果斷的事就夠了。

“一開始我不知道你就是我關注的那個陳醒。”

“那你是怎麼發現的?”我說,“我的人格魅力讓你覺醒了?”

“……因為我發現你跟網上那個人的說話風格很像。”淩野說,“而且,你長得很好看。”

這我能不笑嗎!

我輕咳一聲:“原來在覬覦我的美貌。”

淩野輕聲笑笑:“你確實挺自信的。”

我瞪了他一眼,讓他知道自己說話應該注意點。

淩野說:“一開始我沒想好怎麼跟你相處,也很意外,為什麼看起來那麼有能量的一個人也會來這種地方。”

“粉絲給我推薦的!”我說,“別人給我推薦的,說這地方好!”

淩野目光深沉地看了我一會兒,然後說:“我不知道推薦你來這裏的人知不知道這地方的傳說,也不確定那人是抱著什麼心理給你推薦的這個地方,但好在,你不是真的想自殺。”

聽著淩野的話,我心裏其實很難受。

我不知道過去那些日夜,淩野、程哥還有其他人,他們在這裏是懷抱著什麼樣的心情在度日。

我想窺探他們的內心世界,我希望他們都能好起來。

不對。

程哥已經離開了。

想到這裏,我也有些低落。

“我那時候引誘你,是因為想著,反正大家都要死了,死前總該滿足一下私欲。”淩野說,“我這麼說,你會覺得很過分吧?”

“你就是缺德。”我說,“故意勾引我,還搞得我對你欲罷不能。結果呢?我走的時候你不跟我走就算了,連送都不送我。”

“其實那天我一直在這裏。”淩野說,“我一直在海灘上,就那塊石頭旁邊。你回頭就能看見我,但你沒回頭。”

突然之間,我覺得原來無情的一直都是我。

李四並沒有真的不在乎張三,相反,他目送張三離開,是張三走得決絕不回頭。

我聽見淩野說:“不回頭也好。我當時很怕你回頭,你不應該對這裏有不舍,你就應該朝著好的未來去。”

我想,在看著我頭也不回地離開時,淩野孤零零地站在海灘上,在想什麼呢?

在默默地跟我告別,默默地看著我回到原本的生活中。

默默地祝福我,祝我往美好人間去。

然後他自己呢?繼續孤獨地留在這裏,望向大海的時候想想我。

我沒忍住,湊過去抱住了他。

“我不是沒想過和你一起走,但是,和你離開跟投身入海一樣,對我來說都是不能輕易做出的選擇。”他輕聲說,“我需要時間。”

“我明白。”我回應他,“我給你時間,我老老實實地等著你。”

他像是鬆了口氣,回抱住我。

那隻因為我們吵到它睡覺而厭煩走開的肥貓,又懶洋洋地溜達回了我們身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