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其實一直在做大家的守護者,卻沒有人來守護她。
“如果哪天你也想離開了,給我們打個電話,我們立刻來接你。”
周映對我笑了,然後點了點頭。
我抬頭看向淩野,發現他正倚著窗台看我們。
我說:“你不幹活,偷看我們?”
“你們菜單都沒寫好,那兩人菜還沒買回來。”淩野說,“我幹什麼活?”
巧舌如簧的天才作家,此刻啞口無言。
我不理他,繼續跟周映討論晚上吃什麼。
徐和跟李崇帶著菜回來,被淩野痛罵了一頓,三個人差點打起來。
周映說:“一個比一個煩人!”
淩野壓根兒不在乎我們菜單寫的什麼,他要做的菜自己心裏早就有譜了。
至於徐和跟李崇,兩人去買菜的時候也沒問過我們需要什麼,更沒問淩野要做什麼,到了市場,一通亂買,錢沒少花,東西沒少買,淩野想做的沒幾樣。
我蹲在一邊看熱鬧看得起勁,恨不得敲鑼打鼓讓他們快點打起來。
周映說我:“你真是看熱鬧不嫌事大。”
那是,反正打不到我這裏。
而且我喜歡這樣,他們吵吵鬧鬧的時候,整個“島”看起來都更有人氣兒了。
就應該這樣,他們就該這般鮮活。
最後,周映勒令徐和跟李崇去洗菜,嚴厲警告淩野不許打架鬥毆。
我笑得差點人仰馬翻,覺得這地方成了幼兒園。
我突然想,如果程哥看到這樣的“島”,會不會願意多跟大家生活一陣子?可是人生從來都沒有如果,程哥去找梁島了。
被逼無奈的淩野隻好有什麼做什麼,憋著一肚子的氣,話都不跟我說。
我也不搭理他,跑去放了一會兒風箏又逗了一會兒貓。
傍晚的時候,我跑出去找種花的大嬸,她像往常一樣在院子裏打理她的漂亮鮮花。
我說自己要離開這裏了,想給島上的朋友們每人送一束花。
大嬸喜歡我,讓我隨便挑。但其實,大嬸種的花一共就那麼幾種,我給淩野選的還是雛菊,給周映選的百合,至於徐和跟李崇,我薅了一把路邊的牽牛花給他們倆。這不是區別對待,我是擔心送了別的淩野吃醋,我現在是要考慮男朋友心情的人了!
沿著這條我走過很多次的小路往回走,月亮已經在頭頂,微風輕輕地拂著麵,這一次的離開跟上一次不同,不再失落,但依舊牽掛。
我抱著花回到“島”,淩野已經做好了幾道菜。
我小跑著上樓去,把花放在每一個人的房門口。
我這個人做好事向來不留名。
不過淩野的花我給放在了床頭,別人的臥室不能隨便進,但現在,他的就是我的,他都是我的,進個臥室放一束花,不是什麼大問題。
放好送給他們的花,我慢慢悠悠地下樓。
周映看見我,招呼我過去:“快吃飯了,別亂跑了。”
我跟著她把李崇弄來的幹柴堆好,準備晚上點篝火。
周映說:“我那裏還有點煙花。”
我跟著她去取來,都是些長條的小煙花,我們那裏管這東西叫“仙女棒”。
周映說:“去年春節的時候程方弄來的,後來他喝多了,煙花把自己頭發給燎著了,我就全給沒收了。”
我想象著程哥被煙花點了頭發的窘迫樣子,忍不住笑,可是笑過之後,心裏又是一陣悵然。
我感覺到,周映其實和我一樣,她說完這些話,看著那些煙花出神。
物是人非,最傷人。
夜幕徹底降臨,淩野也終於做好了一桌豐盛的晚餐。
他板著臉坐在椅子上,直接開了一罐酒。
“笑一個。”我掐他的大腿。
淩野正在開易拉罐,被我這麼一掐,疼得手抖了下,酒灑了一褲子。
我看著他大笑,他看著我無奈。
“開心點,開心點。”我說,“大不了等會兒吃飽了跟他倆打一架。”
徐和罵:“你就是閑的。”
我靠著淩野笑得不行:“別說,我還真特別閑。”
新書寫完了,正寂寞無聊呢!
現在的我也習慣了徐和的語氣不善,我知道這人沒惡意,就是從來不會好好說話。這要是擱在以前,別人這麼說我,我肯定瞬間就碎了玻璃心,覺得世界都是灰暗的。
如此說來,在蘇溪海島住了這麼一次,對我來說也是一場磨煉,一段人生必不可少的成長,以後在網上別人再罵我,我不僅能吵架吵回去,還不會輕易受影響了。
陳醒,牛!
淩野不幫我罵徐和,也不接任何話茬兒,就隻是使勁兒搓我腦袋,把我頭發都給搓亂了。
這是這一次我們在蘇溪海島的最後一頓晚餐,周映開了罐啤酒說:“大家幹一杯吧,算是為陳醒跟淩野送行。”
李崇嘀咕了一句:“我總覺得‘送行’這詞兒不吉利。”
我煽風點火:“你們詩人送別友人的時候不都會寫詩嗎?給我們寫一首。”
李崇麵無表情地看著我,過了好半天,終於開了尊貴的口:“《送行》。”
我點頭。
“快滾。”
他說完這倆字之後,我一直在等下文,然而等了半天,他再沒說話。
“沒有了?”
“沒了。”
好家夥,真的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李崇這個詩人跟徐和相處久了,人也變得不善起來。
淩野說:“別理他。”
我聳聳肩,表示這首詩我珍藏了。
“我們還會回來看你們呢。”我舉起啤酒,跟他們說。
周映說:“沒關係,好好生活,就算不回來,忘了我們也沒事。”
“那不能。”碰杯的時候我輕聲說,“我這輩子都不會忘了你們的。”
不會忘記這裏的人,也不會忘記這個地方。
我誤打誤撞的桃花源,讓我看到了浮華人生的另一麵。那一個月在這裏發生的每一幕我都不會忘記,哪怕在頭發花白的時候再跟別人講起,也一定記憶猶新。因為那是對我來說最最珍貴的一段時光,那段時光裏我遇見了一些古怪但特別的人。
這個晚上,我又喝多了,賴在淩野的躺椅上不肯走,我耍賴說要把這個躺椅也帶走,淩野說:“你要是不嫌麻煩,明天就自己背著它。”
我不嫌麻煩,所以這一宿我是抱著這躺椅睡著的。
恍惚間,我知道篝火在燃燒,知道大家還在舉杯喝酒。
知道他們在把啤酒高高舉起後一起灑向地麵,知道他們在跟程哥幹杯。
我知道,一切都是真實的。
我跟淩野離開那天,清晨起床就發現天氣依舊很好,如果我沒有因為前一晚喝酒導致頭疼欲裂那就更好了。不過話說回來,蘇溪海島好像就沒有過糟糕的天氣。
在這個時候我才開始真正覺得,這地方確實適合有創傷的人來進行緩慢的療愈。
我很舍不得周映,也放心不下她和那兩個古怪到我不知道應該怎麼定義的家夥,但淩野說:“有些努力,隻能他們自己去做。”
我懂他的意思,我不是救世主,甚至以我的立場都沒辦法像走入淩野的世界那樣走近他們。
我跟他們沒有太多的羈絆,我未必能以一己之力拉住他們,但至少,他們現在有了自己的精神維係,也算是一切都充滿了希望。
我陪著淩野收拾行李,房間裏用手機播放蔡琴的《張三的歌》。我看著他把那束我昨天帶回來的雛菊插在花瓶裏,擺在了桌子上。
“誰送的?”我故意問。
淩野也裝傻:“不知道。”
“那可能是你的暗戀者。”
他看著我意味深長地笑,挑了挑眉說:“也可能是我的黑粉。”
“……學人精!”
他靠在桌邊大笑不止,我原本打算假裝生他的氣,結果卻被他帶著一起笑得像白癡。
淩野不再是大霧中的那個人,不再神秘,不再讓我猜不透,但是他對我的吸引力卻絲毫沒有減少,相反,我看著他的時候會覺得,老天待我不薄。
不過,老天待他也不薄,有我這麼一個天才小作家當戀人,夫複何求啊!
“別傻樂了,快收拾!”我催他,“再磨蹭趕不上船了。”
我想著,他在這裏住了三年多,要離開的時候東西肯定也特多,我甚至想好了如何嘲笑他,說他從青旅退房仿佛搬家。
然而,我想錯了。
淩野的全部行李隻有幾件衣服幾本書,還有他用來引誘我的那個蝴蝶形狀的風箏。
我說:“就這麼點東西?”
“不少了。”淩野說,“想死的人,什麼都是累贅。”
他的一句話就讓我心裏難受起來,這家夥太知道怎麼戳我的心窩了。
我一邊把他的衣服往背包裏塞,一邊賭氣似的說:“等著,回去後我帶你逛商場,看見什麼買什麼!”
淩野笑我:“哎喲,陳老師真是財大氣粗啊。”
我不缺錢是真的,不過也沒富到多誇張,我隻是想讓他更多更好地感受社會生活,讓他知道,關於他的一切都不是累贅。
我的淩野,值得被生命優待。
就算生命不優待他,我也要優待他。
“總覺得自己這是要被包養了。”
“你要是覺得可以,我沒問題啊。”雖然房貸還沒還完,但我依然說出了霸道總裁般的發言。
我也真是有點膨脹了。
我拍著胸脯保證:“你跟著我,往後全都是好日子。”
淩野坐在床邊笑得不行,他的手輕撫著那張床,像是在跟自己過去的三年時光告別。
房間安靜下來,他環顧四周,最後打量著這個屋子。
而我,看著他。
我問淩野:“你現在是什麼心情?”
我是想知道,這個時候了,他的腦子裏還會冒出想死的念頭嗎?
“覺得一切都不真實。”淩野說,“對於我來說,死才是最真實的事,也是我一直以來等待的。你是個意外。”
我當然是意外,還是最美的意外。
別人發生意外是要喪命的,但淩野的世界發生意外卻撿回了一條命。
我說:“我太厲害了。”
關於這一點,絕對沒人能反駁。
淩野看著我笑,站起來走到我麵前。
夕陽又來了,暖橘色的光從窗戶灑進來,淩野在夕陽裏吻了我。
我突然想起上一次離開的那個夕陽,想象著淩野站在夕陽裏望著我遠去的樣子。那天,應該是有風的,風把我吹得離他更遠了。
在這一刻,我的腦子裏突然冒出一首詩,博爾赫斯的《我用什麼才能留住你》。
我給你蕭索的街道、絕望的落日、荒郊的月亮。
我給你一個久久地望著孤月的人的悲哀。
我給你我已死去的祖輩,後人們用大理石祭奠的先魂。
…………
我給你早在你出生前多年的一個傍晚看到的一朵黃玫瑰的記憶。
我給你關於你生命的詮釋,關於你自己的理論,你的真實而驚人的存在。
我給你我的寂寞、我的黑暗、我心的饑渴;
我試圖用困惑、危險、失敗來打動你。
我從前讀不懂這首詩,無法體會詩人的感情,我知道它道盡了詩人的孤獨和悲傷,知道詩中包含著無窮無盡的情誼,然而,過去的我,即便知道這些,也無法切身體會。
我愚笨,根本不懂感情為何物。
可如今,我終於明白了,每一個句子都是當時的淩野。
海風吹不散他的孤獨和落寞,他遙遙地望著,想著該用什麼才能留住我。
或者,不要留下,去遠方。
思及此,我更愛他了。
“對了。”他問我,“你回去後沒發現什麼嗎?”
“發現什麼?”
“……”他似乎有些無奈,“我真的覺得你這輩子都寫不好感情戲。”
我一聽,覺得好像哪裏不太對。
“等等。”我說,“一直在網上說我不會寫感情線的,該不會就是你吧?”
他笑而不語,我就追著他打。
搞了半天我還真的沒說錯,淩野這家夥就是我的黑粉!
我們倆本來在收拾行李,結果打打鬧鬧,又跑到了院子去了。
徐和看見我們倆,叼著煙罵了一句:“打情罵俏。”
李崇在他旁邊,瞥了我們一眼,直接湊到徐和麵前,借著對方的煙給自己點了個火。
我跟徐和頂嘴:“你們才是。”
李崇:“我是詩人。”
“屁詩人。”徐和麵對誰嘴巴都沒幹淨過,整天罵罵咧咧的,也沒個笑臉。
李崇抽了口煙:“你爹我是詩人。”
“滾。”
“老子是你爹。”
我拉著淩野在一邊坐下,喝著周映給我們調的酒,看那兩人從吵架變成打架,然後消失在“島”的門口不知去哪兒了。
很怪異的兩人,也不知道是知己還是仇人。
周映問:“幾點的船?”
“還有兩個小時。”我對她說,“還能和你一起吃頓飯。”
周映笑:“行啊,那淩野做吧,以後他的好廚藝就隻能你一個人享受了,怪可惜的。”
淩野聽完,立刻起身去了廚房。
我的目光追隨著他,喝著小酒感慨道:“怎麼談戀愛了還是那麼跩?”
“陳醒。”周映突然叫我。
我轉過去看她,她對著我笑,對我說了句:“謝謝。”
我不知道她的一個“謝謝”包含了多少的深意,也沒去追問,因為很多時候,對很多人來說,不用解釋太多,我們有各自的理解。
我對她說:“也謝謝你。”
我們相視而笑,夕陽浸透的院子裏,有程哥離去的憂愁,也有大家對未來生活的簡單期待。
天黑之後,我跟淩野將要離開,但“島”永遠在。
我們是從這裏飛出的蝴蝶風箏,線的盡頭就係在這家青旅院子裏的那棵樹上。
“我決定了。”我說,“本天才作家為了證明自己能寫好感情線,決定以你為原型寫一本愛情小說。”
“寫一個天才作家如何拯救迷途青年的故事?”
“當然不是!”我說,“我要寫一本純談戀愛的小說,他們不是說我寫不好感情戲嗎?我得為自己正名!我要寫一個詭計多端心機深重的男人如何釣魚一樣釣上了一個才華出眾的天才作家。”
淩野的笑落在蘇溪海島夜晚的小路上,我們笑著走著,朝著海邊的遊船而去。
“對了,你之前問我回去後有沒有發現什麼,”我問淩野,“我應該發現什麼?”
他沉默了幾秒鍾,在我以為他不會回答我的時候,終於開了口。
他說:“那天你離開,我在你的背包裏偷偷放了一束雛菊。”
我有些驚訝,第一反應是:等我們回去,這雛菊估計都與世長辭了。
不過,我說:“我現在知道雛菊的花語是什麼了。”
他問我:“是什麼?”
我故意沒說,我知道,他肯定也知道。
雛菊的花語是:純潔的美以及深藏在心底的愛。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