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時候,人總是會被一些事情猝不及防地擊中,然後好半天都緩不過神來,此時的我就是這樣的狀態。
“陳老師,”編輯說,“所以知道你去了蘇溪海島,我真嚇了一跳。”
她抬頭對我笑笑:“還好你回來了。”
“我去下洗手間。”我覺得這件事很奇怪,無論是梁島,還是那個青旅,抑或是青旅住著的那些人。
從會議室往洗手間走的路上,我一直在回憶他們。
程哥、周映、徐和、李崇,還有淩野。
他們一個比一個古怪,一個個不像是活在真實世界的人。
我掏出手機,開始搜索“梁島”。
編輯沒有糊弄我,隨便一搜就找到了。
梁島,音樂人,重度抑鬱,發了最後一首歌《島》之後,將一封手寫信以掃描圖片的形式定時發布在了微博。
這封手寫信發出來的時候,他人已經失聯,留下的唯一信息就是:蘇溪海島。
最新的消息是,他的好朋友為了紀念他,也為了安撫那些和梁島一樣深陷絕望的人,在蘇溪海島開了一家青旅。
看到這些,我終於明白了淩野為什麼一直跟我說好好活著,也終於明白了周映在我離開之前跟我說的那些話是什麼意思。
幾乎是同時,我脊背發涼,給編輯發了消息,告訴她新書策劃方案他們隨便定,我有急事先走了。
我不管不顧地跑出出版社的大樓,來到路邊隨手攔下一輛出租車。
我對司機師傅說:“麻煩去機場,謝謝。”
出門隨身攜帶身份證,我發誓這是我這麼多習慣中最正確的一個。我也無比感謝自己能有這樣的習慣,否則此刻我會更著急。
在出租車上,我怕得要死,訂機票的時候手都在抖。
最近的一趟航班,最近的一趟船。
我要盡可能快地回到那個地方去,在天黑之前。
不知道為什麼,我明明已經離開了這麼多天,卻總覺得這一次天黑一切都會不一樣。
我清楚,這一定是我想太多,可我沒辦法停止那些悲觀的想象。
我覺得我對淩野除了那點亂七八糟的念想之外應該沒別的了,可是人這種動物,最難看明白的就是自己。
隻要一想到編輯說的那個“傳說”可能是真的,想到“島”住著的那些在我看來性格和舉止都很異類的家夥們,想到淩野一邊讓我好好活著一邊不知道多少次接近絕望、痛苦和死亡,我就覺得渾身冒冷汗。
我是誤打誤撞選擇了蘇溪海島,誤打誤撞住進了那家青旅,認識了那些人。
在過去的一個月裏,我因為寫不出滿意的小說結局而喪氣的時候也沒真的想要死,但身邊那些人——那個終日泡在酒精裏的程老板、總是對我笑臉相迎的搖滾吉他手周映、寫我聽不懂的詩的詩人李崇、從沒見他修過車的修理工徐和、我自始至終都沒打過照麵的邵苑文,還有,讓我厭煩又……的淩野,原來在過去的那些時間裏,他們時常會想到死。
我不是聖人,我也不覺得我能拯救他們讓他們覺得生活美好生命值得珍惜,但我可以肯定的是,我不希望他們死。
沒人真的知道死後的世界是什麼樣的,萬一,還不如活著呢?
我並不覺得我跟這些人成了朋友,相信他們也一樣。隻是,我們遇見過,這些生命非常真實且鮮活地走進了我的人生,無論是哪個,我都不希望看到隕落。
我在去機場的路上開始往“島”打電話。
我不記得我曾經住著的那個房間座機的號碼,但好在我的編輯還記得。
我打了一路,始終沒人接聽。
我知道不應該,也知道不一定,但我就是控製不住自己,總有一種不祥的預感。
我希望出租車再快點,希望飛機再快點,希望客船再快點,希望我跑向“島”的腳步再快點。
可是,人越是著急,世界運行得就越是緩慢。
我第一次清晰地體會到了恐懼的滋味。
我被這種稱作“恐懼”的感覺吞噬,一路上都慌得毫無理智可言。
好在,這一路都還算順利,隻有我的心備受煎熬。
人真的很奇怪,我以為自己越逐漸前行,就會越安心,卻沒料到我越是靠近那裏,就越是感到害怕,常年拒絕任何劇烈運動的我竟然為了快些抵達拚了命地跑了起來。
我到那個青旅門前的時候已經是夜裏,能清楚地聽見呼呼的海風,能清楚地聞到海水的鹹腥。
我站在門口,呼哧帶喘,大腦一片空白。
院門開著,院子裏的世界異常地安靜。
徐和坐在院門的門檻上抽煙,李崇在不遠處麵對牆蹲著,周映抱著吉他坐在通往客房的樓梯上,她腳邊還有那隻很肥的貓。
至於淩野,他仰躺在院子的躺椅上,依舊穿一件黑色T恤和一條花褲衩,他的眼睛望著星空,像是在發呆,也可能睡著了。
都在。
除了整天醉醺醺還記不住我名字一直叫我“陳真”的程老板。
是周映先叫出了我的名字,但第一個發現我回來的人並不是她,是徐和。
徐和瞥了我一眼,沒什麼表情,也沒說話,跟之前一樣,跩得要死。
在周映看見我的時候,她明顯十分驚訝:“陳醒?”
我的目光一直落在淩野身上,我看到他在聽見我的名字後手指動了動,然後他的聲音有些沙啞:“幹嗎突然提起那家夥?”
周映說:“陳醒回來了。”
我依舊站在院門外,看著淩野遲疑著把視線從天空挪回來,落在我身上,然後下一秒,他猛地起身,站直了,遙遙望著我。
徐和的煙抽完了,隨手撚滅了煙頭,他起身,坐到了李崇的身邊。
氣氛很怪異,我不知道發生了什麼。
淩野朝著我走過來,在距離我半步的時候,猛然抱住了我。
他抱得很用力,我差點就不能呼吸了。
我聽見他問:“你回來幹嗎?”
我腦子裏不祥的感覺愈發強烈,在他抱著我的時候,我仔細尋找,然後問:“程老板呢?”
一直蹲在那裏的李崇看了我一眼,然後被徐和抬手蒙住了眼睛。
淩野沒回答我,隻是用力抱著我。
周映拿著吉他走了,進了我曾經辦理入住手續的那個房間。
貓還趴在那裏,打了個哈欠,懶洋洋地叫了一聲。
我覺得自己可能明白了什麼,嗓子發緊地對淩野說:“程哥還回來嗎?”
“不回來了。”淩野說,“去找他想見的人了。”
我以前太傲慢,以為自己是開了上帝視角的天才,但其實,來到這裏,我才是對一切都一無所知的人。
我不知道這裏的人每一個都活在痛苦的自我掙紮中,我還暗自嘲笑他們“不正常”。
我也終於意識到為什麼這個地方要每個人輪流給大家做飯,想必這是程老板用來拖住大家的手段——有了世間的一份小小牽掛,想不開的時候也會有一絲絲猶豫。
隻是誰都沒想到,要給大家安慰的程老板最終走在了他們的前麵。
淩野來得最早,看程老板酗酒看了三年,每天看著那個人醉醺醺不清醒的樣子都看習慣了,他說他都忘了那個人醉酒的根本原因。
說這話時,淩野明顯用力地咬了咬牙。
這個晚上,我和淩野坐在院子裏,周映回了房間,徐和拽著李崇回了房間,後來連那隻懶貓都走了。
院子裏隻剩下我們兩個,他死死地攥著我的手,像是生怕一放鬆我就走了。
或者,怕他自己走了。
我不知道應該怎麼打破這樣的沉默,但我看向淩野的時候,他麵無表情的樣子讓我很難受。
他表麵上越是雲淡風輕,心裏就越是苦水翻湧。
我覺得在某些方麵我大概是了解他的。
“還記得你來的那天嗎?”淩野先開了口,讓這個夜晚稍微沒那麼難熬了。
“嗯。”
“你來的那天,住在這裏的一個人剛剛溺水身亡。”
我愣住了,想起那個自始至終我都沒遇見過的邵苑文。
“那人總是悄無聲息的,經常讓人忽略他的存在,卻沒料到,真就無聲無息地消失了。”
我皺起了眉,淩野看向我的時候,抬手,用手指戳我的眉心,生生把我皺著的眉心給戳開了。
“那時候我還羨慕他來著,覺得他至少在這方麵比我果斷。”淩野說,“要不我也不會三年了,哪兒都去不了。”
“不行。”我雙手抓住他,像個怕自己的糖球長腿跑了的笨小孩。
淩野看著我笑了,他的笑也很苦,看得我心裏也跟著苦了起來。
他說:“這麼怕我走?”
我吞咽了一下口水,終於在他麵前誠實了一把。
我用力點頭,表明忠心:“怕,非常怕,不然我不會知道這是什麼地方後立刻趕回來。”
我就是怕他出什麼意外,怕我一走,淩野就離開了。
但我萬萬沒想到,再回到這裏,淩野還完好,程老板卻不在了。
不對,淩野也並不是完好的,程老板的離開也帶走了他的一部分,我能感覺到。
我把自己是如何稀裏糊塗來到這裏的說給淩野聽,我對他說:“我今天才明白為什麼你一直讓我好好活著。”
淩野目光深沉地看著我,他突然湊過來,我以為他要跟我接吻,於是閉上了眼睛。
然而我等了半天也沒等到他的吻,等我再睜眼,他依舊近距離地盯著我。
“你幹嗎?”我問。
淩野說:“好好看看你。”
他看我,我就看他,我們像兩個白癡一樣坐在月光下互相看著對方。
在這個晚上,淩野依舊沒有說起更多關於自己的事。他從哪裏來,為什麼來,之前是做什麼的,都沒跟我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