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下筆時,我還沉浸在那種厚重的悲慟中無法抽身,一抬頭眼睛對上耀眼的陽光,立刻被抓回了現實世界中來。
我用了幾秒鍾回魂,看見院子裏已經有人在走動。
周映在黑板上把值日表擦掉又重新寫好。
李崇蹲在地上麵朝牆壁吟詩。
徐和走過去,朝著李崇的屁股踢了一腳。
程老板打著哈欠從房間出來,伸了個懶腰躺在了貓身邊。
我沒看見淩野,猜測那家夥還在睡。
這一刻,我像是被開啟了上帝視角,站在高處以局外人的身份看著這個緩慢的世界。沉睡的一切在這個時刻陸續醒來,新的一天正式開始了。我喜歡這樣的清晨,它讓一切看起來都充滿了希望。
這種感覺很妙,讓我覺得放鬆。
幾分鍾後,我看見淩野從外麵回來,他還是穿著黑色T恤花褲衩,懷裏抱著一簇花。
我聽見周映問他:“一大早幹嗎去了?”
淩野沒立刻回話,先看向了我這邊,看得我莫名其妙。
他朝著我的方向說:“睡不著,出去走走。”
周映笑他:“走了一晚上?”
他衝著我挑了挑眉。
他這一挑眉,我心跟著顫了一下。
就像是周映的手指挑弄她的吉他弦。我覺得有些口渴,收回視線,起身倒了杯水。
一杯水下肚,我接著去洗漱。
全都收拾好,我餓了,準備下樓混飯吃。
我打開房門,第一時間迎接我的依舊是海風,清晨的風跟夜晚的感覺很不同,幹淨清透,還帶著陽光和花的味道。
但是當我一腳踏出房門,低頭看了一眼門口,這才發現花香來自何處。
我的門前,放著一束花。
這花我可眼熟,因為就在幾分鍾之前我剛看見淩野把它們抱回來。
不用想也知道肯定是淩野放在這裏的,但我想不通他這是在幹嗎。
想不通就不想了,我這人最不愛動腦子,除了寫書的時候,能讓大腦休息那就讓人家好好歇著。
我當沒看見那些花,關門就走。
可是,一腳踩在下樓的台階上時,我又反悔了,轉身跑回去,把花放回了我屋裏。
淩野心懷鬼胎,這一點毋庸置疑。
當我把花放好,重新下樓,一眼就看見了坐在院子裏的淩野。
他像我剛來那天一樣,慵懶地靠在躺椅上,一本打開的書蓋在臉上,也不知道是不是睡著了。這一次,我小心翼翼地靠近,看了一眼他正在看的那本書。
我很意外,他竟然在看《納博科夫的蝴蝶》。
就在來蘇溪海島前不久,我剛剛讀完了這本書,還發到微博去“吐槽”了一番。
吐槽它不是因為它寫得不好,我是吐槽自己,沒了解清楚就買了它。
當初看到書名,我以為這書裏除了寫納博科夫研究蝴蝶之外,肯定會融入對他文學作品的討論,卻沒料到,人家作者就是那麼純粹,完完全全就寫納博科夫跟蝴蝶。
如果沒記錯,這條微博發完沒兩天我就來了這裏,之後微博再沒更新過。
雖然我一直對淩野有種抵觸心理,也在剛認識的時候判定他是個跩了吧唧的文盲,但上次他莫名其妙蹦出了幾句納博科夫小說裏的句子,這會兒又看這本我剛讀過的書,讓我不得不多想。
他是個妙人,身為寫作者的我為他編撰了好幾個版本的故事。
我好奇究竟哪個版本離真相最近,甚至有那麼幾個瞬間妄想自己成為偵探,將線索逐一調查。
我站在他旁邊就那麼看了好半天,陽光穿過雲層直掃下來,很快打開了我們身體的每一處毛孔。
在這種時候,人的神經也變得格外敏感。
我在看著陽光落在他頭發上的時候,竟然覺得聞到了花香,那種從很遠的地方飄過來已經變得很淡卻依舊被我捕捉到的花香。
我猛然醒悟,那應該是蝴蝶撲扇著翅膀帶來的。
可現在,我們的周圍,並沒有蝴蝶啊。
“都幹嗎呢?吃飯了!”周映也不知道從哪兒弄來一個破鑼,最近每次到了吃飯時間,她就敲鑼。
她這一下,叫醒了我,也嚇著了淩野。
淩野臉上的書掉在了地上,就像前幾天的我。
書掉了,他看見了我。
我們四目相對的時候,都愣了一下。
但之後,我沒有多說話,他也沒開我玩笑,隻是在我路過他而他正彎腰撿書時,書的邊角蹭到了我赤裸的腳踝。
那頓飯不知為何,我吃得有些心不在焉。
李崇值日,飯做得像豬食。
徐和說:“今兒應該程哥吧?”
“喝大了。”周映說,“跟李崇換班。”
徐和滿臉的嫌棄,李崇站起來就要揍他。
這兩人整天這樣,自從上次在院子裏搞篝火晚會湊一塊兒不知道研究什麼之後,他倆的關係變得很奇妙,有時候我在樓上能看見他們倆在院子裏搞小動作——看起來特親密,腦殼挨著腦殼,似乎在密謀著什麼,但更多時候,那兩人水火不容似的,一言不合就能打起來。
我嚼著生蘿卜,琢磨著這兩人的關係。
這太有意思了,我特喜歡看這種熱鬧。
人在看熱鬧的時候就會變得格外放鬆,我蹺著二郎腿,還晃蕩了起來。晃著晃著,突然碰到了誰,我低頭一看,淩野的腿伸得老長,我每一晃蕩就能碰到他。
他坐在我對麵,正盯著我看。
淩野的眼神總是帶著一股狠勁兒,也不知道誰招惹他了,看著我的時候像是餓狼要開葷。
我覺得別扭,放下二郎腿,低頭扒拉了幾口飯,趕緊跑了。
我說不清楚自己在心虛什麼,照理說,沒理由。
我小跑著往樓上去,準備到屋頂吹吹風。
如果要問我在“島”最喜歡的地方,那基本上就是我們住的這棟小房子的屋頂了。
據說這地方是程老板當初為了聚眾喝酒特意裝修過的,地麵鋪得幹淨漂亮,擺了不少花花草草,但後來他發現自己每天都喝成一攤爛泥,根本爬不上來。
我一個人上來躲清靜,往躺椅上一癱,看透藍的天。
蘇溪海島的天是我這輩子見過最美的,藍得讓人覺得是仙境。
我盯著天空看,盡可能放空大腦,可很快,又一個人上來了。
淩野走過來,坐在了我旁邊的躺椅上。
我不是很想麵對他,想到他在,我心裏都毛毛的。
我怕他什麼呢?
他還能揍我怎麼著?
還是說,他能真把我當蝴蝶,捕了,做成標本啊?
“你跑什麼?”
突然,淩野的聲音打斷了我混亂的思緒。
“我跑了嗎?”
“跑了。”
淩野的語氣是帶著笑意的,但我覺得那是不懷好意的笑。
“周映原本想抓你洗碗,”淩野說,“結果你溜得太快。”
我解釋:“誰讓她不早說,我可不是會逃避幹活的人。”
淩野撇嘴,表示不信。
不信算了,我也懶得跟他多說。
過了會兒,淩野又開口了。
“你怕我?”
“我怕你幹嗎?”簡直莫名其妙!
“那怎麼不看我?”
為了證明我一點都不怕他,下一秒我就坐了起來,眼睛都不眨地直視他。
他坐在那裏,麵朝著我,叼著沒點燃的煙,似笑非笑地看著我。
淩野的麵相就冷,笑起來就有一種危險在逼近的感覺。
當然,我覺得可能是因為我自己往他身上疊加了太多主觀設定,可能他不是什麼危險人物,也沒想殺我,就隻是單純的煩人精而已。
我說:“看你了,你還想幹嗎?”
他叼著那根煙笑,突然微微側過臉,讓陽光打了上去。
那一瞬間世界又發生了微妙的變化,在我看來冷淡的麵相竟然出現了冰山融開的一角,猝不及防,讓我愣了一下神。
他伸手,把叼著的那根煙拿掉,然後在我沒反應過來的時候,突然親了我一下。他親的是我的臉頰,一瞬間那股熱度傳遍了我的全身。
這一刻,海風吹過來,把他的頭發吹得淩亂,眼神吹得迷離。
我就那麼怔怔地看著他,從他身上看出了一種我從沒見過的神秘感和孤獨感,那並不是他刻意營造的氛圍,我不知道除了我之外,還有沒有其他人曾經看出來過。
“送你的花,喜歡嗎?”
淩野突然問我。
我想到被放回屋裏的花,本想繼續裝聾作啞,但在跟他對視時卻不由自主地回答說:“還挺……喜歡的。”
我腦子裏都是剛才那個蜻蜓點水一樣的親吻,落在我的臉上,像小行星撞擊了地球。
我問淩野:“你送我花幹嗎?”
其實我想問的是你親我幹嗎,但我沒好意思說。
他把那根沒點燃的煙夾在耳朵上,躺在了旁邊的躺椅上。
我這時候注意到,淩野的頭發有些長了,他眯縫著眼睛看向遠處,風把他的劉海吹得亂糟糟的。
我看不到他的眼神。
這人故作神秘地說:“想送,所以就送了。”
這算什麼理由?
我倒是希望他想送我點人民幣。
我不再多話,好好躺著曬太陽吹風。
他並沒有給我解釋為什麼剛剛會親我,那個不明所以的舉動好像成了我們之間不能提起的秘密。
他突然問我:“你知道我為什麼說你是張三我是李四嗎?”
我用餘光瞥他:“誰知道你想什麼呢!”
淩野笑了,一聲嗤笑,竟然飛來一隻蝴蝶。
蝴蝶繞著他打轉,他伸手停在半空,那蝴蝶竟然試圖落在他的手指尖。
我心說,這小家夥是真不怕死啊,不知道這男的是抓蝴蝶的專業戶嗎!
果然,蝴蝶還是要命的,在他指尖繞了一圈之後就逃走了。
他轉過來看我:“要不你猜猜?”
“……你愛說不說,我沒閑工夫跟你打啞謎。”
淩野竟然沒生氣,幹脆側過身看我,看得我頭皮發麻。
我發現,我不太能底氣十足地接受來自淩野的注視。
這一定不是我的問題,是他的眼神太……赤裸。
雖然我知道絕對是我想多了,但我真的覺得,淩野的眼神總是像在故意給我一些暗示。
他在勾引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