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克星。
他蹲在那裏,皺著眉看我:“你幹嗎呢?”
“啊?”
可能海水喝多了,我打了個嗝。
“你至不至於啊?”
“啥?”
“不就是被人罵幾句文學廢物嗎!”
“嗯?”
“你這就要尋死了?”
“哈?”
我什麼時候尋死了?
後來我才明白,原來淩野回去的時候發現我不在,聽周映說我往這邊來了,於是就跟了過來,沒想到他看見我的時候發現我正往漲潮的海裏撲。
“我沒撲!”我濕著身子光著腳走在他後麵,回頭看,壓根兒看不到我的拖鞋被海水卷向了何方,我憂愁地解釋,“我是不小心被卷裏麵的!”
淩野回頭瞥了我一眼,走到小路上的時候,丟了一隻他的鞋給我。
“幹嗎?”我問。
“借你一隻。”
“就借我一隻?”我兩隻鞋都被海水衝跑了,“讓我跳著回去啊?”
“愛穿不穿。”淩野喪著一張臉,繼續往前走。
借著月光,我突然看見他小腿在流血。
不知道是怎麼弄的,可能被蚊子咬了自己抓破的——我知道不是這樣的,但我不想承認他“撈”我的時候受了傷。
他走出兩米遠,又停下了。
我一隻腳穿著他的鞋,單腿蹦著往前走,我知道這很蠢,因為他回頭看我時,笑得人神共憤。
淩野彎腰,把腳上的另一隻鞋也丟了過來。
“好好走你的。”淩野說,“刷幹淨了再還我。”
我想拒絕來著,可是他不搭理我。
他丟下那隻鞋和那句話,轉身就繼續晃晃悠悠地往前走去。
蘇溪海島的上坡小路溫暖又幹淨,路邊的燈堪比擺設,灑到他身上的就隻有月光。
他背對著我的目光,迎著月光而去。
我一身狼狽,他也沒好到哪兒去。花褲衩都濕了,小腿都流血了,他還是像往常那樣,仰著頭,雙手插兜,大爺似的大步流星地往前走著。
我跟在他後麵,看著模模糊糊的影子,突然一陣風卷著幾片花瓣過來,落在了他的影子上。
夜晚靜默如謎,他也像個謎。
我承認,有些時候我對一些事情的反應會有那麼一點點遲鈍。
比如那個晚上,我一路尾隨淩野回到青旅門口才意識到有件事情不太對勁兒。
“等一下。”我說,“你怎麼知道我是寫書的?”
吊兒郎當走在前麵的淩野頓了一下,頭都沒回地說:“我怎麼知道?”
“對啊,你怎麼知道?”
好家夥竟然調查我嗎?
他轉過來看我。
我們兩個一個門裏一個門外,但依舊共享著同一把灑下來的月光。
他一臉淡定:“我不知道。”
“那你憑什麼說我是文學廢物?”
這話真的很刺耳,隻不過我當時沒反應過來罷了。
我二十歲就出版了自己的第一本小說,而且還算挺暢銷。我承認,這很幸運,如今我能過上這樣的悠閑日子很大程度上也得感謝這份幸運。
不過也必須得承認,那本小說我現在都不願意提起,因為以我現在的眼光來看,實在寫得有點糟。情節簡單、文筆稚嫩、沒什麼深意,根本不值一提。
但很奇怪,後來他們都說我“出道即巔峰”,明明我覺得我寫得越來越好了,但似乎很多人並不這麼想。
我現在已經徹底被劃為了“無腦的暢銷書作家”行列,有那麼一小撮人,特別熱衷於叫我“文學廢物”。
就在跟淩野對視的一瞬間,我腦子裏冒出一個念頭:他該不會就是辱罵我的那些人其中之一吧!
這種可能也不是沒有啊!
畢竟,我雖然人很低調,也很和善,但確實還挺火。
想到這裏,我怒從膽邊生,一步跨進了院子,逼問他說:“你是不是有什麼秘密瞞著我?”
我眯起眼睛,一副看透了一切的架勢。
淩野還是那個要死不活的樣子,麵無表情,目光冷淡。
“我對你能有什麼秘密?”淩野說,“你跟我熟嗎?”
一句話堵得我差點厥過去。
“你是我的黑粉吧?”
淩野突然嗤笑一聲,說了句“神經病”,然後轉身就走了。
我覺得他之所以逃走,一定是因為心裏有鬼,他是我黑粉這事兒板上釘釘了。
我不是小心眼的人,網上別人怎麼罵我我都沒反駁過,我告訴自己身為一個作家,吵架贏了不算本事,寫出好的作品打他們臉才是真本事。
但我沒想到有一天會跟黑粉見麵。
回到房間之後,我把又濕又髒的衣服隨手丟到地上,這才想起我是穿著淩野的鞋回來的。
鑒於他把鞋子借給我穿,我決定就算他真的是我黑粉,也暫時不跟他計較了。
寬宏大量的我去洗澡,也說不清怎麼回事,腦子裏都是淩野光著腳往回走的背影。
說起來,他確實挺神秘的。
住在“島”的這幾個人,每個人的來曆我現在都一清二楚,唯獨淩野,除了程老板,他住的時間最久,但沒人知道他為什麼來這裏,也沒人知道他以前是做什麼的。
這個男人他藏得很深啊!
我正琢磨呢,突然有人敲門。
已經挺晚了,我本來不想理會,但那人還挺有耐心,沒完沒了的。
我趕緊把頭發上的泡沫衝掉,胡亂擦了擦身子,裹著浴巾就出去了。
我說:“誰啊?”
說話的同時,我打開了房門。
門口站著淩野,他已經換了衣服,看起來也剛洗完澡,頭發還濕著。
說真的,如果他沒給我甩臉色,也沒惹我心煩,我可以很客觀地說,淩野是那種長得有些性冷淡風但偏偏又很性感的男人。
我對男人的審美非常單一,就喜歡那種禁欲感強的——但臉上不能有痣。
“你來幹嗎?”
找我打架嗎?還是準備當麵罵我是文學廢物啊?
我都想好了,他要是敢當麵和我說,我就真的要跟他打架了,或者起訴他,告他侵犯我名譽權,據說一告一個準。但很快,我發現他在打量我。
淩野的目光是有些犀利的,這一點我從第一天來這裏第一次見到他就領略過。我發現,他正用那種很有侵略性的眼神盯著我看,從頭到腳,然後又重新來跟我對視。
這種感覺有些微妙,我下意識往後退了半步。這半步,差點讓我的浴巾掉下來。
“肩膀怎麼弄的?”他問我。
他不說我還沒注意到,我左肩肩膀瘀青了一大片。
能怎麼弄的?我估計就是他拖我的時候磕碰到了。他也真行,明明是救我,但總讓我覺得他是想順手弄死我。
“不知道。”我抬手捏了一下,還挺疼。
我問他:“你幹嗎來了?”
淩野盯著我的肩膀半天沒說話,我看到他的喉結上下抖動了兩下。
說真的,是有些性感的。
“鞋還我。”他終於回魂似的丟給我這麼一個回答,冷冷硬硬的,很掃人興。
我彎腰把他的人字拖撿起來:“那什麼,你等會兒。”
我拿著人字拖進了浴室,準備衝洗幹淨再還給他。
我衝人字拖的時候,餘光瞥到洗手間的鏡子,這個角度剛好可以看見門口的人。
我手裏拿著花灑,水噴灑在人字拖上,眼睛卻通過鏡子在盯著淩野看。
他站在那裏,倚靠著門框,微微低著頭若有所思。
突然,他抬頭看了過來,我們兩個毫無準備,就這樣在鏡子中對視了。
微微帶著霧氣的鏡子讓氣氛都變得微妙起來,我趕緊轉移視線,然後聽見他說:“喂,你浴巾掉了。”
如果可以,我希望下輩子移居其他星球,而且立即執行。
浴巾是什麼時候掉的,我不知道,但我知道,他什麼都看見了。
很多時候我都覺得,人生很奇妙,它妙就妙在,你永遠不知道自己還能做出多讓人想死的事情來。
我回手就關上了洗手間的門,把那人似笑非笑的眼神隔絕在了外麵。
人生苦短,要不我真的死了算了。
但我又一想,不能死,要是真就這麼死了,我這“文學廢物”的名號怕是要被人刻在墓碑上了,以後每年的清明節,大家來為我掃墓,都要說一句:“文學廢物,安息吧。”
我可太恨了。
我憤恨地穿上了睡衣,拿著用水衝幹淨的人字拖重新出去。
因為心虛,我不敢跟淩野對視,好在,他這人雖然沒品,但不至於是個會對人性騷擾的變態。
他從我手裏接過他那濕漉漉的人字拖,走前隻是對我說:“沒事兒,不用太在意,放輕鬆一點,你可以當我什麼都沒有看見。”
我真是謝謝他。
他真是好會安慰人——也或許,他說這話壓根兒就不是為了安慰我,而是為了羞辱我!
淩野走後,我重新回到浴室,把洗了一半的澡又重洗了一遍,因為心情不好,沒對自己手下留情,把細皮嫩肉的自己都給搓紅了。
我這一宿都沒睡好,在床上翻滾兩個多小時毫無睡意。
後來我受不了了,索性起床,泡了杯咖啡,然後打開了筆記本。
來這裏半個月,新書最後一章的內容幾乎沒有進展,這確實不像話。
我開著台燈坐在桌前,打開窗戶,夏日夜晚微涼的風迎麵拂過來,倒是讓人身心愉悅。
我發了會兒呆,突然福至心靈,真的奮筆疾書起來。
這麼一寫,就到了天亮。
我的這個主角是個從出生開始就不斷被周圍人否定的人,他無數次被父母告知他不應該出生,他跌跌撞撞地成長起來,同學欺負他,老師不喜歡他,他唯一的朋友死在了畢業那年的夏天。他在看到好友屍體的時候,恍惚間聽見好友在號叫,不是痛苦的嘶吼,而是振聾發聵的對生活的質問。他突然醒悟,也想要給生活一記重拳。
可以說,這個人物從一出場就注定了結局,他必須得死,而且一定要死得有種暴烈的美感。這也是我對那些瞧不起我的人發起的攻擊。
我真的很記仇。
這些日子以來,我一直為他的死苦惱,人生第一次覺得自己有些貧瘠,想不出一個像樣的死法來。
直到那天在海邊,我才抓住了一縷靈感,再到這個晚上,我用幾個小時的時間,一口氣寫完了他死去的場景。
他死的時候,身體並沒有傷口,然而身邊的海水卻被染紅了。沒人知道這血來自哪裏,它就像開在黃泉路上的彼岸花,指引著他往另一個世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