喬鶴並沒有回頭。
話已經說得很清楚,再糾纏,就是囉唆了。
喬鶴走到下樓的地方,看見蹲在拐角處聽牆根的周奕楊和方可期。兩人人手一桶爆米花,肩並肩腳挨腳,那叫一個興致勃勃。
周奕楊一顆爆米花剛丟進嘴裏,便對上喬鶴的視線,險些嗆住,立即說:“我倆剛剛才來,沒看見太多少兒不宜的情節。”
方可期險些把白眼翻上天靈蓋,心想,老板你真是不打自招。
她沒搭理周奕楊,舉著零食桶跑到喬鶴身邊,抱著喬鶴的手臂說:“喬薄荷,你怎麼可以這麼帥!”
強吻說教一條龍,刀砍三觀還能占便宜,我的媽,這是什麼神仙操作!
喬鶴無奈地推了下方可期的腦門,說:“走了,回家。”
喬鶴拉著方可期從周奕楊身邊走過,周奕楊猶豫半秒,出聲叫住她。
喬鶴站在低一級的台階上,半回頭,燈光下,明眸皓齒,紅唇盈盈,美而不自知,越發顯得別有風情。
周奕楊斟酌半晌,試探地開口:“其實,聽瀾這個人吧……”
“你不用替他解釋,”喬鶴笑了笑,聲音很好聽,“我沒有打算放棄他,也不是在懷疑他。你有沒有聽過一句話——自救者天救。神明會率先幫助那些試著拯救自我的人。我相信霍聽瀾也明白這個道理,所以,我等他。”
周奕楊半天沒有說話,最後,朝喬鶴豎了豎拇指,說:“你會等到他的。”
74)
喬鶴和方可期沒有開車來,周奕楊主動提出送她們回去,被喬鶴拒絕了。她在巷口攔了輛出租車,坐進去後,降下車窗同周奕楊揮手說再見。
周奕楊回去時,霍聽瀾依舊站在原處,手上夾一根煙,卻沒點,指尖在上麵反複輕磕。
不時有客人路過,尤其女客,總會多看他一眼。
這個男人明明很年輕,氣質卻沉得厲害,黑色襯衫將他妥帖包裹,脖頸修長,身形是少見的挺拔,有種神秘又陰鬱的味道,非常吸引人。
大概是看得時間太久,被察覺,霍聽瀾抬頭瞥了一眼。
無意識的一眼,瞳仁極黑,眼尾處薄塗著一點兒殷紅,兩種顏色在他眉宇間碰撞,混出一種奪人心神的英俊。
女客人呼吸一滯,加快腳步,匆匆走了,與周奕楊擦肩而過。
周奕楊沒注意到那位女客神色有異,他走到霍聽瀾身邊,奪下霍聽瀾手上的煙,說:“戒了吧,好不容易把嗓子養好,可經不起糟蹋。”
康建輝出事那年,霍聽瀾抽了太多煙,險些弄壞嗓子,很長時間都不能大聲說話。
霍聽瀾沒作聲,周奕楊拿肩膀撞了撞他,說:“雖然我對愛不愛的破事沒什麼興趣,但那個姓喬的小女孩挺不錯,聰明、通透、懂事兒,還挺漂亮。你呢,像寒玉翡翠,賣相好,價格高,但是冷心冷肺,暖不熱。她呢,是和田暖玉,就像我前幾天收的那對羊脂古玉的手鐲,用行話說叫觸手生溫。一冷一暖,天造地設呀,我覺得你倆挺合適。不過,話說回來,你要是真沒興趣,我可……”
“一直沒告訴你,”霍聽瀾打斷他,“你收的那倆鐲子全是假的,阿富汗玉仿造的,更不是什麼古玉,比1982年的拉菲還年輕。”
周奕楊張了張嘴,半晌,發出一聲哀號:“不是吧!那可是我高價收的!高價!”
惦記我的人,活該被騙!
霍聽瀾沒說話,隻在周奕楊肩膀上拍了拍,示意兄弟節哀,轉身走了。周奕楊問他去哪兒,他也沒理。
75)
喬鶴讓司機師傅先送方可期回家,然後再去楓葉胡同。出租車進小巷不方便,停在巷口,喬鶴這時才發現手機沒電了,手包裏也沒有現金。她讓司機稍等,她回家取錢,司機明顯不太高興,讓她動作快些。
喬鶴腳步匆匆,巷子裏路麵不平,鞋跟又細,她險些崴腳,狼狽間有人扶了她一下,搭在她小臂上的手指根根修長。
喬鶴腦袋裏忽然跳出一個荒唐的念頭,她想,會是霍聽瀾嗎?
她飽含期待地抬起頭,卻看見程璟川眉宇緊蹙,說:“這麼大個人,連路都走不好?”
喬鶴收起失望的表情,小聲說:“師哥,你能借我點錢嗎?”
程璟川幫喬鶴付了車費,轉身回來,看見她脫下高跟鞋拎在手裏,赤腳站在青石小路上。
喬鶴的腳生得秀氣,皮膚又白,站在那裏,像落了把珍珠。街燈的光亮落在她身上,顯出一點點單薄。
見程璟川看著她,喬鶴有些不好意思,說:“鞋跟斷了。”
程璟川脫下身上的外套,遞過去,說:“披上,我背你。”
喬鶴一愣,正要拒絕,程璟川忽然說:“我是你哥哥,難道要我看著你光腳走回去?”
這一聲哥哥,像是在喬鶴心頭戳了一下。
她父母早逝,從小寄人籬下,深知親人可貴。於是,沒再推拒。
程璟川個子很高,又偏瘦,背上骨骼清晰,硌得喬鶴生疼。她雙手繞過去,虛攏在程璟川身前,小聲說:“師哥,你該多吃點,太瘦了。”
程璟川慢慢朝家裏走,語調平平:“怎麼,心疼我?”
“有點硌……”喬鶴說,“等你找了女朋友,結婚的時候是要背媳婦的,萬一嫂子嫌不舒服,不嫁了,可怎麼辦?你得有憂患意識,未雨綢繆!”
這都哪兒跟哪兒啊……
程璟川腳步一頓:“再囉唆,信不信我把你丟下去?”
喬鶴連忙抱住他的脖子,說:“我錯了,我錯了。”
夜色漸深,小巷裏浮起薄薄的霧,四周一片安靜,這氛圍莫名溫馨。
程璟川看著投映在地上的影子,輕聲問:“你穿這麼漂亮,去約會了吧?”
喬鶴猶豫著回答:“不算約會,但是……”
但是接吻來著,還惹了一肚子氣。
程璟川心下了然,沒再追問,隻說:“約會也要注意時間,不可以太晚回來,家裏人會擔心的!”
今天程璟川溫柔得出奇,喬鶴不想惹他生氣,連連點頭說知道了。
小巷裏的路燈壞了一盞,光線比平時暗淡一些,家門近在咫尺,程璟川忽然停下來,他看著大門上的銅環,問了一句:“在你心裏,我一直都不算一個好哥哥吧?”
喬鶴一愣。
程璟川繼續說:“脾氣壞,臉色臭,說話難聽,還嘲諷你的工作。”
“師哥,”喬鶴簡直要嚇死了,小心翼翼地問,“你怎麼這麼反常啊?不會失戀了吧?哪家姑娘這麼沒眼力見兒啊,連我們楓葉胡同一枝花都敢甩?你把她名字報給我,我去幫你親她,占她便宜!咱們兄妹一條心,有福同享有難同當,我占便宜就相當於你占便宜,我親就相當於你親!”
好不容易攢起來點細膩的小心思,被喬鶴兩句話就給攪和散了,程璟川重重一歎,嘀咕:“難怪一把年紀了,初戀還在,月老就是給你牽根鋼筋做的紅線,也能讓你掰折了。”
喬鶴沒聽清,探了探腦袋,問:“你說什麼?”
“我說就算你不喜歡我,我也是你哥,”程璟川避了避,故意不讓喬鶴看到他臉上的表情,輕聲說,“無論發生什麼,永遠都是。如果外頭的臭小子敢對你不好,你就告訴他,我哥會來揍你的!”
許是夜晚加深了脆弱,也可能是先前在霍聽瀾那裏受了委屈,喬鶴隻覺鼻頭一酸,眼圈隱隱發癢。她低下頭,在程璟川的肩膀上蹭了蹭,抱怨:“好端端的你煽什麼情嘛!非要把我弄哭是不是?誰說你不是好哥哥了?小時候,誰用獎學金給我買糖吃?誰送我上學給我拎書包?誰帶我去遊樂場?你脾氣的確壞,臉色確實臭,諷刺我的工作,笑話我笨,也是事實,但我又不會跟你記仇!”
喬鶴的聲音漸漸低下去,她側了下頭,枕在程璟川肩膀上,小聲說:“你是哥哥呀,誰會和哥哥記仇呢。”
你是哥哥呀……
隻因這一句,程璟川心頭湧上無數的情緒。
他想說,其實,我思考了很久,我不想做你哥哥。
他想說,你給予霍聽瀾的眼神和感情,也是我想得到的。
在你一心想著他的時候,也有我在牽掛你。
可是,我知道,你不喜歡我。
喜歡是藏不住的,不喜歡也是,你看向我時,眼睛裏帶著分明的界限。將我圈進親情的範疇裏,不曾有半分逾越。
他有這麼多話想對她說,卻又不適合再說。
程璟川微微抬頭,夜空一望無際,像昂貴的天鵝絨,群星璀璨,亦斑斕。
宇宙這樣浪漫,人間終是溫柔,誰沒有一點兒愛而不得呢。
程璟川這樣安慰自己,他很慢地眨了下眼睛,仗著喬鶴看不見他的臉,給了自己短暫的縱容。
哀傷在他眼中深深浮現,又被重重壓抑。
然而,隻有一瞬。
他很快收斂好情緒,又是英俊涼薄的樣子。
高傲如他,理智如他,冷靜如他,優秀如他,即便愛一個人,也會權衡利弊,算明得失。感情隻是他生命裏很小的一部分,做不出歇斯底裏的醜態,也沒有橫刀奪愛的興致。所以呀,既然明知得不到,就該灑脫放手,強行把蝴蝶圈在掌心,隻會加速它的死亡。
天,將明未明時,最美。愛,欲言又止時,動人。
止步於此,也沒什麼不好。
起碼,他還是哥哥,永遠是哥哥。
有人為愛妥協。
也有人屈服於親情。
76)
程璟川讓喬鶴坐在小院裏的石桌旁,他去幫她拿拖鞋。
喬鶴欠費的情商緩慢運行,試探著問:“師哥,你真的沒有失戀嗎?”
他整個人就是個大寫的反常。
程璟川抬手將鞋子丟過去,麵色不善地瞅著她,問:“你是不是特別想看我被人拒絕或甩掉?”
喬鶴翻了個身,跪坐在凳子上,湊近程璟川,笑眯眯地問:“你想聽真話,還是假話?”
程璟川挑眉:“假話是想,真話是非常想,對不對?”
小伎倆被戳穿,喬鶴也不尷尬,還嘴硬,說:“物以稀為貴,一直是女生追你,我都沒見過你被人拒絕。”
月光下,她笑得那樣好看,程璟川忽然想摸摸她的眉眼,手伸出去,才發覺這動作有多麼不妥。最終,隻是落在喬鶴的頭上,很輕地揉了揉。
一如尋常的兄長。
可他心裏有個聲音,很輕地說,我已經被人拒絕過了。
那個人就是你呀。
程璟川沒留在家裏過夜,跟喬鶴說過晚安後,就走了。踏出家門前,喬鶴打著嗬欠叮囑他路上小心。
程璟川站在門廊下,周身天光盡退,燈火隔絕,隻有陰影團團繚繞。他個子那麼高,身形挺拔,連回頭之類的小動作都做得比旁人好看,視線在喬鶴身上短暫停留。
若那時,喬鶴也能去看一看程璟川,一定會被他眼中潛藏的溫柔所震撼。
原來,她一向倨傲冷漠的小師哥,也會有這樣細膩繾綣的神情。
程璟川走到巷口時,剛好有出租車開過,他沒有伸手去攔,而是走向停在樹影下的一輛黑色轎車。
車窗慢慢降下,飄出點煙草味。
程璟川同坐在裏麵的人打招呼:“霍先生。”
幫喬鶴付車費時,程璟川就注意到了這輛巴博斯,也猜到了車裏的人是誰。他故意沒作聲,想看一看姓霍的能有幾分耐心。
霍聽瀾滅掉手上的煙,聲音平淡:“去哪兒?捎你一程。”
程璟川笑了笑:“在門口守了半天,連跟她說句話都不敢,吵架了吧?”
霍聽瀾看著他:“怎麼,你覺得自己有機可乘?”
“你是君子,”程璟川在半降的車窗上輕輕一敲,“難道我就是小人?目光不要太狹隘。”
霍聽瀾也笑了,單手扶著方向盤,說:“算不上吵架,隻是我有一些私事沒有處理好,暫時不方便見她。又有點不放心,跟過來看看,她平安就好。”
夜晚,路麵清淨,霍聽瀾將車速掌控得很好,不快也不慢。
程璟川扭頭看著窗外,忽然說:“你知道嗎,自我第一眼見到你,我就不喜歡你。”
霍聽瀾沒作聲,程璟川繼續說:“因為你是喬鶴最喜歡的類型,我能看得出,你們身上有很多共通的東西。向往、熱忱、對從事職業的敬畏,我知道你們之間一定會有故事。”
“最重要的一點,”霍聽瀾豎起一根手指,晃了晃,說,“我長得好看,而你妹妹是個顏控。”
程璟川抿著嘴唇,半晌,一聲長歎:“好想打你呀。”
話音落下,兩個人都笑了。
霍聽瀾說:“我以為你會在牛角尖裏再待一段時間。”
“你是君子,我也不是小人。”程璟川說,“你為人磊落,我也坦坦蕩蕩。我的確喜歡喬鶴,可生活裏,不止有愛和不愛。我以哥哥的身份在她身邊十幾年,這種定論下,卻任由自己的感情發生傾斜,是我沒有處理好,與她無關,她不需要知道,更不必為此背上負擔。”
“你和我說這些話,是想告訴我,”霍聽瀾說,“我們可以和平相處,不再是敵人?”
“我隻是不希望你們因我而產生什麼誤會,”程璟川歎了口氣,“畢竟,喬鶴有點神經大條,不是一個擅長處理感情問題的孩子。”
不擅長?
霍聽瀾內心一歎,想著,那是你沒看見她如何追我的!
砸我心門,戳我心肺,她可擅長了!
車停在校門口,程璟川向霍聽瀾道謝。
他推門下車,又想起什麼,回身對霍聽瀾說:“千萬不要覺得我不爭不搶的樣子很可憐,更不要覺得我主動退出是為了成全你們。我隻是在做我認為正確的事,希望你能明白。”
聽程璟川這樣說,霍聽瀾也從車上走下來。
兩個人身量相仿,站直時,都是白楊樹般挺拔。霍聽瀾拿出煙盒,分了一根給程璟川,然後又抽出一根咬在嘴裏,打火機裏躥起火苗,照亮他的眼睛。
“我有個弟弟,同父異母,他出生的時候我爸媽還沒離婚。”霍聽瀾唇間噙著一點兒煙霧,“總有人問我,你不搭理你弟弟,不和他玩,不對他笑,是不是討厭他?你一定恨死他了!我認真地想了很久,我發現我不恨,但是,對他,我也沒有多少愛。小時候,我喜歡躲在外公的書房裏看瓷器,漸漸地,我發現我和瓷器一樣,外表光鮮,內裏卻是冷的。我可以快速背下整本古籍,卻很難在情感上和人產生共鳴。我心上缺了一塊,喬鶴的出現,剛好填補在那裏。她給我的感情,將成為我生命的一部分,讓我變得更完整,我很珍惜,所以,才需要更多時間認真麵對。”
程璟川磕了下煙灰,說:“這些話,你應該對喬鶴說。”
“還不到時候,”霍聽瀾背倚著車門,看著頭頂的夜空,眼神深邃如汪洋,“我要給她的東西很多,隻是現在還不到時候。我跟你說這些,是希望你能放下戒備,允許我靠近你妹妹。我是來愛她的,絕不會傷害她。”
聽到這裏,程璟川終於笑了,眼神和善。
一直以來,他和霍聽瀾的關係都是扭曲的,對彼此惡意揣測,互相嘲諷,針鋒相對。
如今,他們的關係終於明朗。
程璟川隻是喬鶴的哥哥,先前的事,就此揭過,不必再提。
霍聽瀾尊重他的感情,理解他的決定,甚至欽佩他的為人。
月光下,站在車前的兩個男人,同樣年輕,同樣的坦蕩和磊落。
無論執著還是成全,都有著倨傲的風骨。
即便愛而不得,也無法讓他們變得卑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