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盞站在小舞台旁,抱著手臂,冷眼看到這裏才開口,笑著說:“我認識霍先生好多年,第一次見到這份溫柔,小妹妹真有福氣。”
這一句“好多年”,由不得旁人不聯想。
“那是你不夠了解他!”喬鶴像被踩了一腳,幾乎跳起來,“霍先生本就是溫柔善良的人,隻不過偏向內斂,不常表達,你對他好,他自然也會對你好。”
喬鶴擋在霍聽瀾身前,在背後握住他的手,對康盞說:“你若對他不好,又憑什麼分走他的溫柔!”
“善良?”
康盞重複著這個詞,神情裏像是蒙了層霧。
綠毛依舊搞不清楚狀況,跳出來要將麥克風遞給康盞,讓她唱《花好月圓夜》,說應景。
周奕楊簡直想給這位綠祖宗跪下,一把奪過麥克風:“來來來,爺給你唱。”一邊說,一邊朝康盞使眼色,讓她先出去。
周奕楊是客人,還是有錢的客人,康盞不能得罪,她拎了拎裙擺,轉身離開。
門板緩慢合攏,過程中,康盞透過縫隙看了喬鶴一眼,這一眼莫名深重,說不清是什麼意味。
71)
康盞一走,氣氛恢複活絡,有人將音樂的音量撥上去,強勁的節奏震顫心跳。
滿室的笑聲,光影,還有香檳的泡沫,男男女女互相碰杯起哄,不知愁滋味。
霍聽瀾帶著喬鶴在角落裏坐下,周奕楊拎著半瓶香檳湊過來,說:“小妹妹,你必須陪著喝一杯,因為你摘走了我們這裏唯一一朵高嶺之花!”說著,他一指霍聽瀾,“能把這位追到手,妹妹是個狠人!”
霍聽瀾找了個幹淨的杯子,給喬鶴倒飲料,沒理會周奕楊的胡言亂語,也沒反駁。
喬鶴心想,我還沒追到呢,嘴上卻說:“周總,我和朋友一塊來的,能把她也叫進來嗎?她一個人在外麵,我不放心。”
“是那個叫方可期的小孩兒吧!”周奕楊在沙發靠背上拍了一下,興衝衝地說,“必須可以啊!那小孩兒好玩極了,你坐著,我去叫她!”
周奕楊一走,這方角落終於安靜下來。
霍聽瀾喝了口水,說:“聊聊吧,你跟康盞,怎麼回事兒?”
若不是跟康盞賭氣,喬鶴不會在眾人麵前跟霍聽瀾撒嬌,用那麼熱情的模樣。
小女孩的那點心思,真當他看不出來?
況且,康盞會認識喬鶴,霍聽瀾並不驚訝。她回國半年,必然在他身上花費了不少心思,喬鶴同他走得近,被她盯上,也是情理之中。
但喬鶴不該認識康盞,這條線,本該是單向的。
喬鶴沒隱瞞,簡單說了說在衛生間偶遇康盞的過程,然後話音一轉,她貼在霍聽瀾耳邊,語氣神秘:“你一定很好奇,為什麼我跟康盞第一次見麵就能叫出對方的名字!”
霍聽瀾側頭,看見喬鶴的唇,塗著飽滿的顏色,鮮豔瑩潤,停在距他不足一寸遠的地方。
對男人和女人來說,這個距離,是危險的。
“因為你。”喬鶴繼續說,“其實,我比你想象中的還要了解你。”
霍聽瀾笑了,輕歎:“是嗎?”
他手上撥弄著什麼東西,銀色的,發亮。
喬鶴看過去,是個打火機。
她伸出手,掌心小巧,蓋住霍聽瀾的手背,暖融融的溫度來回遊走,不知是誰暖燙了誰。
“我知道康建輝是誰。”喬鶴說,“那天在墓園,我們分開後,我看見他的墓碑了,上麵有康盞的名字。然後,我又看了一些舊新聞。”
“那些舊新聞有沒有告訴你,”霍聽瀾語氣很淡,聽不出情緒,他捏著那個打火機,彈開,又合攏,在金屬碰撞的聲響裏,說,“康建輝是我外公的學生,而我,又是康建輝的學生。這個圈子其實很小,轉來轉去,就那麼些人。”
“新聞沒有說,”喬鶴抿了抿唇,“但是,我猜到了一點兒。教育你要做一個好人,要你一生無愧的老師,就是康建輝吧?”
“窺一斑而知全豹,”霍聽瀾手指一彈,打火機扔到台麵上,他用了些力氣,摔出一聲脆響,“沒想到,你還挺聰明,猜得蠻準。”
那聲音嚇了喬鶴一跳,她攥緊手指,觸摸到掌心裏明顯的汗濕。
喬鶴並非看不懂霍聽瀾的態度,也不是有恃無恐,她知道自己過了界限,每一個字,都踩在霍聽瀾的禁區,但她不打算止步。
不破不立。
有時候,須得打碎一些東西,才能看見新生。
“我也來猜一猜吧,”霍聽瀾抬起手臂,搭在沙發靠背上,低聲說,“那些舊新聞能告訴你康建輝的死因,卻不能告訴你他為什麼會東窗事發,對不對?”
霍聽瀾的手臂就擱在喬鶴身後,從某種角度看過去,幾乎是半圈著她。變幻的光影投在霍聽瀾眼中,映出深邃的黑,如火焰,如深淵。
姿勢這樣曖昧,氣氛卻稱得上劍拔弩張。
兩個人就像共玩一盤遊戲的賭徒,麵對麵而坐,一張一張,交替著,丟出自己的底牌。
看誰先山窮水盡,誰先走投無路,圖窮匕見。
“那麼,”喬鶴目光平穩,不躲不退,與霍聽瀾對視,狠下心問個徹底,“東窗事發的原因又是什麼?”
“你這麼聰明,難道猜不出?”
霍聽瀾逼近喬鶴,兩人間的距離忽然近到極致,深深地看進對方眼底。
他勾起一點兒笑,妖氣橫生,聲音壓得很低,氣息悉數吐在喬鶴耳邊:“是我呀!是我出賣了他。老師站在深淵旁,如履薄冰十幾年,我推了他一把,讓他摔了下去,屍骨無存。老師養我七年,教我七年,作為回報,我親手送他去死!”
霍聽瀾的聲音很輕,如同呢喃,可話音落下的那一瞬,他眼中卻彌漫起黑色的風雪。
陰雲壓倒一切,天光幾近隱沒,地平線下,是望不到邊際的荒城枯草。
周圍笙歌燕舞紙醉金迷,他眼中卻遍野哀鴻淨是瘡痍。
喬鶴心跳一顫。
霍聽瀾瞳仁裏有一條流淌的冰河,她直視著裏麵森森的寒意,不覺得冷,隻是難過。
霍聽瀾說的話,她一個字都不信。
可越是不信,她心裏越是悲哀。
他居然用自我汙蔑來懲罰她的窺探和越界,毫不吝惜地給自己傾倒髒水,卻沒考慮過,她會不會誤解,會不會心疼。
他以為他厭棄的隻有自己,可這裏麵,也有她赤誠的心。
喬鶴有些心酸地想,霍聽瀾,你究竟在踐踏誰呢?
是我,還是你自己?
72)
綠毛的眼力見兒大概被狗吃了,絲毫沒有注意到霍聽瀾和喬鶴間緊繃的氣氛。他醉醺醺地晃過來,一屁股坐在喬鶴身邊,將酒杯硬塞進喬鶴手裏,笑嘻嘻地說:“出來玩,怎麼能不喝酒呢,不喝就是不給麵子,不給麵子就不能做朋友……”
綠毛囉唆了一大堆,概括起來不過兩個字——灌酒。
灌別人也就罷了,喬鶴可是霍聽瀾的人。
反應快的立即看向霍聽瀾,反應更快的已經做好準備看熱鬧。
在場的都知道,霍聽瀾是個不留情麵的家夥,一身骨頭比鋼板都硬,除非酒勁兒上頭,不然,沒人惹他。
喬鶴也看向霍聽瀾,眼眸清透,近乎曠遠。
眾目睽睽下,霍聽瀾眼中映著幾分了無意趣的冰冷,漠然得毫不掩飾。他看了眼喬鶴手中的酒杯,隻是看了一眼,然後便轉過頭,跟一個連名字都叫不出的人聊起了天氣。
這樣的反應,無異於推波助瀾,周圍的人起哄似的笑起來,一陣吵鬧。
喬鶴收回視線,輕輕笑了笑,那笑容蟬翼般輕薄,不需風吹,便飄散無蹤。
她站起身,落落大方,黑色的吊帶小裙子裹襯著雪一樣的皮膚,銀質配飾上投映著細微的光,她和窗外的月,說不清哪一個更動人。
綠毛眼睛都看直了。
喬鶴笑眯眯的,明媚又溫柔,說:“這一杯,算我敬大家!”
綠毛瞅著機會,試圖去抓喬鶴的手腕,嘴上說:“不行、不行,這杯是我倒的,你得敬我。”
霍聽瀾終於站起來,目光有點凶。
他搶在綠毛碰到喬鶴之前,一把打翻了喬鶴的酒杯。金色酒水漫天潑灑,挨得近的都沾到了一些,綠毛最慘,那杯酒幾乎是對著他潑過去的。
綠毛反應慢,沒躲開,被澆了個透心涼,嘴裏不幹不淨地罵了幾句。
霍聽瀾沒理他,拽著喬鶴出了包廂。
走廊牆壁上貼滿不規則的LED燈,光芒暗紅如血,來往過客的麵目都模糊成一團。
喬鶴被霍聽瀾扯得一陣踉蹌,她也不是沒脾氣,頓時惱了,狠狠甩開霍聽瀾的桎梏,反身將他抵在牆角。
樓下舞池正是熱鬧時候,聲音響得震耳,混雜著DJ帶動氣氛的嘶吼,連地麵都在顫。
喬鶴就著音樂節奏伸手到霍聽瀾的外套下,摸到他質地柔軟的襯衫和兩指寬的腰帶。
“你生什麼氣呀,”指尖壓著腰帶彈了兩下,喬鶴抬起眼睛,嘴唇在他耳邊若即若離,“一杯酒而已,我又不是不能喝。”
“那我送你回去,”霍聽瀾眯了眯眼睛,有點諷刺地說,“陪他們喝到天亮?”
喬鶴笑了,眉眼彎成好看的形狀。她說:“你舍不得的。你心裏有我,舍不得讓別人欺負我。”
“你知道我是誰嗎?”霍聽瀾眼睛裏蒙著薄霧似的光,冷冰冰的,反問,“這麼輕易就敢說我心裏有你,是不是太自信了?”
這樣的態度,戳心,亦傷人。
喬鶴咬了咬嘴唇,表情看上去有點倔。
霍聽瀾以為她生氣了,要甩自己一耳光,她卻笑了,說:“是不是自作多情,要試過才知道!”
接著,她上前一步,細白的手臂搭著霍聽瀾的肩膀,然後,吻住了他。
女孩子周身馨香,連頸窩裏都盛滿甜蜜。霍聽瀾像是被那味道蠱惑了,沒能第一時間推開她,自此,失了先機。
還記得那首粵語歌嗎——
一吻便救一個人。
一吻便殺一個人。
喬鶴身上的裙子是吊帶款,肩頭和手臂都露在外麵,纖瘦白皙,仿佛塗了暖調的珠光粉,晶瑩閃爍。
嘴唇廝磨著,舌尖互相觸碰,灼熱的感覺油然而生,仿佛渾身的血肉都在燃燒。霍聽瀾有一瞬的失神,緊接著,他幾乎一腳踏空,陷在這場旖旎裏。他再度湧起那種衝動,想伸手過去碰一碰。
碰一碰她的眼睛,也碰一碰她殷紅的唇。
可是,不行,還不行。
霍聽瀾近乎僵硬地將手背到身後,摸索著,挑開打火機的蓋子,火石哢嗒作響,燃起的火苗燒痛了他的掌心。
疼痛讓他迅速清醒,也讓他加倍冷漠。
恍惚間,霍聽瀾想起一個在佛經中看到的典故,說地藏菩薩自誓必度盡六道眾生,拯救諸苦。可世人之苦,真的度得盡嗎?
燈光流蕩出水紋似的痕跡,粼粼著,明亮著。霍聽瀾一直沒有閉上眼睛,喬鶴也沒有,兩個人在緊密的貼合裏,固執地盯著對方,一直看進最深處,把纏綿變成了較量。
這樣近的距離,霍聽瀾的睫毛看上去更長,霧氣森森,眼神也沉得厲害,深淵一般,眉間攢著化不開的疏離冷漠。
他隻是被動地接受,毫不回應,眼皮低垂,睫毛蜿蜒成黑色的線,單薄淩厲,提不起半分興致似的。
喬鶴想看他瘋狂,他偏偏越發冷靜。
用盡一切方式,提醒喬鶴,他沒有沉醉,更不曾陷落。
這一吻,於他,不過如此。
73)
霍聽瀾的目光流水般平淡,在這樣涼薄的注視下,喬鶴很快失了力氣,慢慢放開了他。
喬鶴收回搭在霍聽瀾肩膀上的手臂,緩慢離開,霍聽瀾隻覺周身氣溫陡降。
原來,不是接吻讓他覺得熾熱,而是喬鶴。
那個女孩的存在,點燃了他心底的所有的情感。
霍聽瀾向後仰了仰,後腦枕著牆壁,很輕地舒了口氣。掌心裏殘留著火焰燒灼出的傷口,他自虐似的緊握著,好像感覺不到疼。
一時間,兩個人都沒有說話,靜靜地聽著樓下傳來的舞曲聲,各自平複心跳。
喬鶴低下頭,用自己的額頭抵著霍聽瀾的胸口。年輕男人的體溫和心跳都被封緘在薄薄的襯衫下,喬鶴抬起手,覆上去,也不知是她的掌心太過滾燙,還是霍聽瀾的體溫太高。
灼人的熱。
喬鶴動了動,有什麼東西硌疼了她額頭。她不顧霍聽瀾警告的眼神,挑開他的衣領,一枚玉佛掉出來,在半空中微微懸晃。
玉佛通體晶瑩,老坑玻璃種,市價很貴。
喬鶴想起霍聽瀾說過的話——
你知道我是誰嗎?這麼輕易就敢說我心裏有你,是不是太自信了?
是啊,他一直是最好的,擁有的也是最好的,真的會喜歡她嗎?
霍聽瀾拽回鉤在喬鶴指尖的衣領,逐一扣好鬆散的衣扣。不等他開口,喬鶴忽然說:“霍聽瀾,你這個人其實很奇怪,身上戴著玉佛,心裏卻住著惡魔。一半慈悲,一半邪惡,到底哪一個才是真正的你?”
霍聽瀾動作一頓,抬頭看向她。
喬鶴向後退了兩步,原本曖昧的距離瞬間變得光明正大。她抬起手,迎著霍聽瀾的目光,用拇指擦過嘴角,抹掉那點因為接吻而蔓出唇線的口紅。
她故意將這個小動作做得飽含風情,眼睛直勾勾地盯著對麵的人,然後輕輕一笑,說:“霍聽瀾,你讀過那麼多書,熟知上下五千年,難道不知有個詞叫‘過猶不及’?戲演得太過火,用力過猛,反倒失了真。即便你不喜歡我,也不該在接吻時這樣冷靜。從某種意義上說,人也是動物,都有控製不了的欲望。”
當麵被戳穿,霍聽瀾有一瞬的狼狽,他強行鎮定下來,故意嗤笑一聲,說:“你就這麼自信,覺得我會對你有欲望?也許……”
喬鶴立起一根手指抵在霍聽瀾唇邊,止住了他的話音。
“感情是很脆弱的東西,經不起太多傷害,”喬鶴看著霍聽瀾,指尖在他唇心處輕輕一按,“所以,難聽話不要說得太多,萬一真的把心傷透了,你會後悔的。”
霍聽瀾似乎被勸服了,真的沒有再說下去,隻是看著她,眼底的情緒晦暗難辨。
“我不知道你為什麼這樣反常,一心想要推開我,甚至不敢露出真實的情緒。”喬鶴聲音輕軟,目光亦是,慢慢地說,“但我知道,你一定有苦衷。我相信我一心戀慕的霍聽瀾不是個玩弄感情的齷齪之徒;更加不相信,那個立誓激濁揚清、遏惡防邪,以鑒偽震懾人心的霍先生,會做出背信棄義的事。所以,你在包廂裏跟我說的那些話,我一個字都不信。”
霍聽瀾睫毛一顫,他偏了偏頭,像是要故意藏起什麼,表情變得不甚分明。
喬鶴的指尖沿著霍聽瀾的側臉一路向上,她慢慢撫過他英俊的輪廓,在眼尾處停下來,沾著口紅的拇指印過去,留下一點兒淡淡的紅。
那抹紅,冷厲又豔烈,映著他精致的眉眼,有種妖冶的味道,慵懶繾綣。
真正的人間絕色。
“我的感情不是空穴來風,我的信任也是,”喬鶴的掌心貼合著霍聽瀾的側臉,像是在撫摸,又像是在給他支撐,“它們源自我的所見所感,我說我相信你,並不是盲目的,所以,不要在我麵前偽裝自己很壞。有些事情,現在你還不想告訴我,我不逼你。我給你時間調整,也給你時間弄清楚自己的想法。我已經向你走了九十九步,接下來的一步交給你了。”
霍聽瀾在喬鶴的觸碰和話音裏閉上眼睛,睫毛漆黑纖長,像極了他寫瘦金體時那筆鮮明的回鋒。
喬鶴踮高腳,吻了吻他的眼睛。轉身時,她隱約感覺到腕上一緊,似乎有人拉了她一下,隻是一瞬,又很快放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