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10 太陽溫暖你,星星來見你(1 /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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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不知道算不算冷戰,直到那件“洛水女神”雕刻完成,拋光出貨,喬鶴都沒有聯係過霍聽瀾。那家夥的朋友圈沒有任何動態,微博也很少更新。喬鶴近乎悵然地想,原來,跟一個人失去聯係,是這樣容易。

悄無聲息地,就不見了。

喬鶴將她新雕好的物件拿給程柳江看。

蠟燭紅的芙蓉石觸感細潤,白黃相間的底色上綴著片片紅斑,濃處豔麗如楓,淺時似胭脂薄塗。華光溢射,極為奪目。

料是好料,雕功亦屬上乘。

蓮花水紋作底,繁複絢麗,往上,洛水女神婀娜而立,雲髻精致,披帛飄逸。右手手指捏合,呈蘭花狀,蘭指下,欒鳥靈動飛舞。

人物的發絲和五官都用了陰刻線,表情雕刻細致,細細品味,能感受到端莊矜重的味道。裙擺衣褶繁多,刻痕道道清晰,絕無重疊或折斷。

鏤空、陰刻、浮雕、透雕,整件作品處處精致,亮得喜人,潤得無瑕。

正午時分,機器房裏日光明亮,棚頂的大燈也開著,世間華光盡彙於此,神女踏水而出,灼若芙蕖。

喬鶴忐忑地開口:“師父,您看,我做得還行嗎?”

拋光機下還有未打掃的玉屑,亮晶晶的。喬鶴臉上不知打哪兒蹭了一道墨汁,程柳江伸手幫她擦了擦,轉頭問雲林:“你覺得如何?”

雲林的臉色不算好看,支吾半天,說了一句:“還行,挺好。”

“挺好?”程柳江笑了一聲,指著“洛水女神”對雲林說,“你把自己關在機器房裏,心無旁騖地練上三年,三年後,也許你能做出這種‘挺好’。”

雲林的臉色又難看了幾分。

喬鶴沒多留意,站在程柳江身邊,扯著師父的衣袖,說:“我聽出來了,這是誇我呢!”

程柳江欣慰:“明天,師父親手雕個小座給你,上漆晾幹,然後連座帶擺件,一並擱在店裏最顯眼的地方。讓所有人都看看,如意軒出的都是好東西!”

“不必擺,”喬鶴笑著說,“已經有客人給了定金。”

程柳江一愣:“剛做完拋光,都沒上架,這是賣給了哪位客人?”

“肯定是那個姓霍的小白臉,”雲林冷笑著,“在家門口出現過一次,我看見了。師姐不僅雕功上乘,如意算盤也撥得好,拿店裏的東西做人情!有沒有給你的情郎打個好折扣?低價收,高價賣,中間一轉手,少說能吞個十萬,師姐這是要攢嫁妝?”

這話一出,屋子裏靜了一瞬。

“賬本就放在櫃台下的小抽屜裏,沒鎖,”喬鶴看著雲林,“師弟要是不放心,可以去看。我和霍先生的確有些私交,當初我畫不出設計稿,是霍先生給了我靈感,出圖後,他很喜歡,就付了定金,把東西留下了。‘洛水女神’的定價和優惠,我都是按照店裏規矩辦的,賬目和流水都可查,有沒有虧空,一看便知!”

雲林被喬鶴噎得心虛,又不想表現得太窩囊,梗著脖子說:“師父身體不好,半隱半退,十天八天不踏一次店門,你成天耗在這裏,有大把的時間可以做平賬麵!”

“做假賬?吃回扣?”喬鶴忽然一笑,放輕了聲音說,“雲林,如果你能把琢磨下三爛的心思挪出一半來,放在精進手藝上,都不會變得如此不濟!”

雲林瞪圓了一雙眼睛:“你說誰下三爛?”

“說的就是你!”喬鶴瞄了程柳江一眼,見師父沉默不語,於是邁步逼近雲林麵前,字字清晰,“今天師父讓你來,是為了看玉雕,看手藝,即便我私德有虧,也不妨礙在雕刻上技高你一籌!如意軒一向憑本事論英雄,我敢說我扛得起門上那塊掛了百年的招牌,你敢說嗎?損人利己也要掂掂自己什麼斤兩,把我貶下去,並不意味著能把你抬起來,因為你手上沒本事,懂嗎?”

雲林臉色漲紅,轉頭去看程柳江,一聲師父卡在喉嚨裏,叫不出,咽不下。

“你看師父幹什麼?”喬鶴寸步不讓,“這是我和你之間的事。早前你在師父麵前搬弄是非,我當你年紀小,不懂事,可事不過三,我總不能一直讓你欺負著!有本事就亮出手藝,用技術比一比,讓店裏的夥計都來看著,成王敗寇,我絕無二話!”

雲林臉色紅了又白,被喬鶴逼得退無可退,沁了一腦門的汗。

兩個小徒弟唇槍舌劍,程柳江也麵色沉重,他拍一拍喬鶴的肩膀,示意她點到即止。

喬鶴壓了壓火氣,後退一步,站到程柳江身後。

程柳江看著雲林,緩慢發話:“技有長短,人有高低。雲林,入門的第一天,我就告訴過你,摸刻刀之前,要先把心思擺正,你的心擺正了嗎?”

“我心術不正,那師父呢?”雲林紅著眼睛,憤怒地嘶吼,“師父的心又偏向哪兒去了?璟川哥不好,我也不好,家裏三個孩子,隻有她喬鶴是好人,我們都比不上!”說完,不管不顧地轉頭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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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端端來店裏看成品,卻被小徒弟頂撞一臉,程柳江火氣上湧,咳得幾乎喘不上氣。喬鶴險些嚇哭,叫來小夥計將程柳江背進裏間的小休息室,和衣躺下。

喬鶴伏在床邊,小聲說:“師父,您別嚇我,以後我再也不跟雲林吵架了。”

程柳江半靠著床頭,喘了一會兒,才說:“雲林說得沒錯,我是偏心,誰有手藝,誰肯下功夫,我偏心誰。以前,雲林不肯練功,到了要交作業時才求你幫他捉刀的那些事兒,真當我老糊塗了,一概不知?手藝飯,不下功夫,是吃不上的。這條路,雲林快走到頭了。”

喬鶴歎了口氣。

程柳江繼續說:“我當初立誓不入玉協會,不參評獎項,是不願跟那群老頑固扯皮。你還年輕,不要被這規矩束住。如今‘金玉獎’是行內最具權威性的獎項,獲獎者能夠迅速提升知名度,作品也更容易受到追捧,你不妨去試一試。入行以來,師父一直教育你,要淡名利而重功夫,可做生意的,哪能不依附市場?有價,還要有市。如意軒隻是你的起點,不該是全部,師父希望你能走得更遠,別把自己圈在這間小鋪子裏。”

喬鶴愕然抬頭。

她一直以為程柳江收她在身邊,是為了如意軒的延續。她必須竭盡所能,讓這塊招牌從一個百年走向下一個百年。

程柳江咳得厲害,目光卻和藹。他拍拍喬鶴的手,啞聲說:“好孩子,你有天賦,也有熱愛,努力往前走吧。所謂傳承,傳的是技藝和信念,不單單是一塊招牌。放寬眼界,也放開手腳,去做吧。”

喬鶴隱隱覺得眼圈發熱,她挨在程柳江手邊,沉默良久,也思慮了良久,慢慢說:“所謂師父,如師如父,您收留我,養大我,這份恩情,我永遠不忘。如意軒是您的心血,也是我的責任,我跟您保證,我一定會讓它延續下去。您相信我。”

“桐花萬裏丹山路,雛鳳清於老鳳聲。以後的事,就交給你們年輕人了。不過,”程柳江話音一轉,臉上浮起些許笑意,低聲說,“那個姓霍的小孩兒,長得確實不錯。他來接你那天,我和你師母也都看見了。”

喬鶴臉都紅了,哭笑不得地想,一把年紀的人,還學會吃瓜了!

那天,喬鶴跟程柳江聊了很久,也聊了很多。程柳江語重心長,說:“玉雕一行,不僅僅是生意,還是文化,是傳承,無古不成今。”

程柳江的話讓喬鶴想到霍聽瀾。

霍聽瀾說,這些孩子裏,如果能有一個,哪怕隻有一個,因為我今天講述的東西而喜歡上瓷,喜歡上那些古老又輝煌的文化,都是一份莫大的功德。

他的悲憫,不單單隻針對某件碎裂的瓷器,他的眼睛看的是整個行業。

那副精致的皮肉下,是赤誠的血,是純摯的熱愛。

因為愛得太過真切,所以,霍聽瀾才會皺著眉頭,用一種悵然並溫柔的語調說,我希望這個行業是向上走的,而不是沿著汙濁和混亂,一路沉下去。

他很少發聲,卻竭盡所能,做好每一件他能做的事。

他用一雙手,穿過金色的時光之河,拂去經年的塵,拾起了許多正在被遺忘的東西。

這樣的人,怎麼會忘恩負義。康建輝東窗事發時,他一定比任何人都要心痛。

一手是撫養他七年的老師,一手是他摯愛的行業。

他不是在做選擇,而是在斷臂,切膚之苦,他無處訴說,隻能隱忍。

喬鶴抬手覆上胸口,觸摸到熾熱的心跳。她想,他們明明好多天沒有聯係了,她卻離他更近了一點兒。

她在了解他,也在讀懂他。

79)

若不是方可期打電話來,喬鶴險些忘了,她們約好要去綜藝節目《古玩街》的錄製現場做觀眾,看活生生的霍聽瀾!

方可期還在努力攛掇喬鶴,說:“去吧去吧,萬一霍先生一時激動,來個直播求婚,那多浪漫哪!”

喬鶴嘴角抽搐,提醒:“節目是錄播。”

喬鶴尚在猶豫,方可期又一通電話打過來。她整個人都慌了,語不成調,斷斷續續地說:“薄荷,怎麼辦?江爺爺……江爺爺好像摔倒了,他在家裏,身邊沒有人!”

江爺爺就是江枕的爺爺,和方可期同住一個小區,退休前是水廠技工,退休後專職遛鳥下棋。鳥養得極好,棋下得極爛,他每次看見方可期都會笑眯眯地問一句:“丫頭,來一盤?”

最開始,方可期沒有領教過臭棋簍子的威力,陪江爺爺下了幾盤,後來,她一見到他就繞著走,江枕的顏值都不能把她拽回來。

沒辦法,這老頭兒不僅棋下得爛,還耍賴,還悔棋,不講棋德!

江爺爺的老伴去得早,一直獨居,午覺睡醒,出門扔垃圾,走到門口眼前猛地一黑,摔倒在電梯前。他手機裏存著方可期的號碼,不曉得什麼時候撥了出去,方可期聽到一陣亂七八糟的響動,像是重物砸地,接著,是虛弱的呻吟。

方可期六神無主,甚至忘了她手機裏有江枕的聯係方式。喬鶴讓她先打120,然後通知小區物業,讓物業就近派人過去。

方可期正在上班,連假都沒請,直接打車跑回去,剛好看見江爺爺躺在擔架上被抬出來。

四周圍著不少人,方可期跟著上了救護車。江爺爺已經沒了意識,額頭磕破了,血一直流下來,衣服都染紅了。

方可期哭得稀裏嘩啦,說:“爺爺,您別嚇我!我以後天天陪您下棋,您隨便耍賴藏棋子兒,我再也不笑話您了!”

江爺爺被診斷為突發性腦出血,醫生說情況不樂觀,必須馬上手術。方可期不是直係親屬,不能簽字,正急得團團轉,一個穿西裝的男人大步走了過來。

那人個子很高,麵容嚴肅,許是保養得宜,看上去還算年輕。看見方可期後,那人說的第一句話是:“你是江枕的朋友嗎?這件事先不要告訴江枕,他最近有一場很重要的比賽,絕對不能分心。”

方可期驚得連哭都忘了,抖著聲音問:“您是江枕的父親?”

江成彬眉心緊皺,點了點頭,然後再次叮囑:“不要告訴江枕,他正全力備賽!”

方可期這才想起來,她有江枕的聯係方式。

手術室上的紅燈一直亮著,江爺爺生死未卜。

除了江成彬,再沒有其他人趕過來,方可期想,這個人可能是江爺爺的獨子。

好冷靜的獨生子啊,她一個外人都嚇哭了,他卻隻想著比賽。

那得是多重要的比賽呀。

方可期呆呆地看著虛空,過了好一會兒,才說:“您跟江枕的關係不好吧?”

江成彬麵無表情:“江枕告訴你的?”

“我猜的。”方可期低聲說,“人以群分,江枕那麼溫柔,他一定不喜歡冷血的人,他一定不喜歡您。”

對長輩說這樣的話,很不禮貌。

江成彬神色如常,不打算跟一個小姑娘計較,說:“謝謝你送老爺子來醫院,留個聯係方式吧,我會支付感謝費。這裏也不需要你了,回去休息吧。”

方可期搖搖頭,盯著手術室緊閉的大門,說:“我不是江枕的朋友,而是江爺爺的鄰居。江爺爺是特別好的人,我要等他平安出來,不然,我不放心。”

喬鶴趕來時,看到的就是這番情景。

方可期神色忐忑,坐立難安,另一邊的中年男人不停地接打電話,嘴裏全是合同、股票、會議時間,以及一串喬鶴聽不懂的金融名詞。

簡直分不清誰才是江爺爺的親人。

喬鶴猜到了中年男人的身份,卻沒興趣跟他打招呼,走到方可期身邊,抱住她。

手術進行了四個半小時,渾身插滿管子的江爺爺被送進了ICU,醫生說病人的情況不穩定,隨時都可能有生命危險,要家屬做好心理準備。

江成彬點頭,在單據上逐一簽字後,讓助理留在醫院守著,他說他有個重要會議要參加,耽誤不得。

臨走前,江成彬再度強調,先不要告訴江枕,他現在不能被打擾。

“真奇怪呀,他怕錯過會議,卻不怕錯過見江爺爺最後一麵。”方可期縮在喬鶴懷裏,語氣困惑,“世界上有無數場會議,可隻有一個江爺爺呀。開會怎麼能比江爺爺的安危更重要呢?薄荷,為什麼會有這樣的人?他的心腸到底是什麼做的?”

喬鶴歎了口氣。

方可期揉了揉酸疼的眼睛,忽然說:“我得通知江枕。萬一……萬一,他見不到爺爺最後一麵,該多遺憾哪。”

80)

江枕到底來遲一步。

江爺爺因醫治無效,於20點15分逝世,半個小時後,江枕趕到醫院。

隻差了半個小時。

江枕穿著黑色外套,很瘦,也很高,快步走過光影暗淡的走廊,背影嶙峋且孤單。

夜色自窗外漫進來,像一匹濃黑的天鵝絨,方可期一眼就看見江枕,很快,又別開視線。

不敢看他,也不敢告訴他。

江枕大步走到方可期麵前,抓住她的手,語無倫次:“爺爺呢?我爺爺,在哪兒?”

方可期說不出話,隻覺江枕的手指冷得像冰。

那溫度,刀一樣刺在她心頭,掠起驚顫般的痛感。

江成彬接到助理的通知,匆匆趕過來,看到江枕也在,頓時皺眉,語氣不善:“你怎麼在這兒?誰通知你的?”

小護士在這時走過來,手上拿著一遝單據,說:“家屬節哀,還有幾個需要簽字的……”

話沒說完,就看見江枕的臉色急速白下去,小護士有些不忍,止了聲音。

方可期小心翼翼地叫了聲江枕的名字,帶著哭腔。

江枕似乎被那點哭聲嚇到了,肩膀微微一顫,接著,他瘋了似的朝江成彬撲過去。

所有人都被嚇了一跳,小護士高聲提醒:“這是醫院,不可以胡來!”

江枕雙手抓住父親的衣領,他指骨修長,因為用力,手背上暴起青色的脈絡,猙獰得近乎病態。

江枕眼睛裏蓄滿了淚,說話時聲音都在顫:“江成彬,你是人嗎?爺爺在搶救的時候,你為什麼不通知我?看看你波瀾不驚的樣子,你知道死去的人是誰嗎?是我爺爺!是養大我的人,也是生你養你的親爹!”

江成彬抬手就是一巴掌!

江枕一米八幾的個子,幾乎摔出去,尖銳的耳鳴掩蓋一切聲音。

他單手撐著牆壁,喘不過氣似的哽著,胸腔裏壓出沉悶的嗚咽。

方可期被那一巴掌嚇住,連哭都忘了,一臉震驚地看著那父子倆。

江成彬緩步走到江枕麵前,聲音沉靜,慢慢地說:“爺爺活著的時候,你我該盡的孝都已經盡到了,多看一眼少看一眼,又有什麼分別?該走的人終究是要走的!把眼淚擦幹淨,別讓外人看見你沒出息的樣子!”

方可期想過去扶江枕,江枕轉頭看她一眼,抹掉嘴角沁出的血痕,平靜地說:“你走。”

喬鶴拉住方可期的手臂。

江枕繼續說:“離開這兒,別看!”

方可期哭著搖頭,江枕看向站在她身後的喬鶴,說:“帶她走,舉行葬禮的日期定下來後,我會通知你們的。現在,離開,什麼都別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