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附錄二(1 / 3)

澳門:富有詩意的小城

澳門曾是西方文化進入中國的前沿陣地,葡萄牙殖民者在那裏統治了四百年,給人們印象最深的澳門是一座賭城,是文化沙漠地帶。

其實,這種看法並不全麵。澳門不是文化沙漠,那裏有文化,有文學——文學可追溯到萬曆十八年即1590年,明代以寫《牡丹亭》著稱的戲劇家湯顯祖被貶廣東時,在次年特地繞道來到澳門遊覽,把他對澳門的新奇印象寫進題為《香山逢賈胡》等五首詩中。後來他還把“番鬼”(洋商人)、“通事”(翻譯官)寫進傳奇《牡丹亭》。這是關於“香山澳”最早的文學記錄。而比湯顯祖早30多年的葡國大詩人卡蒙斯,也曾隨船隊來到澳門南灣的白鴿巢上,在幾塊岩石壘成的洞內寫下了八於八百多行的長詩《葡國魂》,由此被文學史家稱作“葡萄牙文學之父”。湯顯祖與卡蒙斯一個來自東方,一個來自西方,他們在四分之一世紀內相繼與澳門結下文學因緣,澳門文學史於是有了極富象征意義的開端。

不過,這些騷人墨客因躲避政治災難或來觀光旅遊而留下的詩篇,隻能稱為“澳門的詩歌”,而非真正有澳門意識的“澳門詩歌”。澳門詩歌尤其是新詩應始於何時,學術界沒有一致的看法。不過,愛國詩人聞一多1925年創作的《澳門》,有可能是寫澳門的最早作品:

你可知“媽港”不是我的真姓名?

我離開你的繈褓太久了,母親!

但是他們擄去的是我的肉體,

你依然保管著我的內心的靈魂。

三百年來夢寐不忘的生母啊!

請叫兒的乳名,叫我一聲“澳門”!

母親!我要回來,母親!

作者不是澳門人,詩也不寫於內地,但這裏體現的澳門人熱愛祖國的情感,十分濃烈。詩中的“媽港”,本是MACAU的音譯,聞一多沒有將其譯為“媽交”,正像他把武漢大學所在地“羅家山”改為“珞珈山”一樣,十分耐人尋味。

研究澳門詩歌,常常要碰到一個問題:澳門長期以來被外國人統治,在華人中有無由此產生出一種殖民地文學詩歌?回答是沒有。以香港而論,香港被英國人統治了一個半世紀,也沒有生長出一個為英國政府服務的英語文學的創作傳統。葡萄牙人對澳門統治時間更長,但四百多年來,他們沒有推行強製性的殖民地教育,澳門華人上學葡語不是必修課,葡國文化在澳門就這樣格格不入。不錯,澳門統治者推廣過葡國文化,諸如建設教堂、建築風格講究葡式,還有什麼醃海魚的特殊做法“馬介休”之類的飲食文化,但規模均不大。至於開辦的葡文學校,也隻有寥寥幾間,且隻收葡人子弟。到了1980年代,澳葡當局又刮起推廣葡國文化之風,以“保護文物”的名義大興土木,修茸各類葡式建築,還專門出版高雅的葡文雜誌,翻譯葡文學術著作和文學作品,但大都無人問津。這與葡文書刊價格不菲,讀者承受不起有關。在這種情況下,他們在1980年代後期對澳門的華文文學隻好采取不資助或少資助的辦法。不過,不管資助不資助,他們均實行不幹預的政策,使文學空間一直讓華文創作占主流地位。澳門華文詩歌就是在這樣一種自由度極大,實際上是自生自滅然而又滅不了的狀況下曲折地生長著、發展著。

葡澳當局推廣葡國文化之所以達不到理想的效果,是因為中華文化是一種強勢文化,已在澳門深深劄根。要和它較量,葡國文化根本不是對手。其次是中國政府的強大,使澳門華人長期以來在國家認同上、文化認同上,並沒有迷失方向。再加上地理位置上與大陸更親近,中原文化無疑比葡國文化更具有魅力。此外,還有葡國對華政策某方麵的讓步,也起了一定的作用。

正是基於這個原因,在澳門居重要地位的意識形態哲學、宗教、道德及華夏文化深入到澳門的每個炎黃子孫中,這就難怪澳門華文詩歌沒有為殖民地統治者歌功頌德的色彩。

通常說“港澳文學”,其實香港文學與澳門文學有相同的一麵,也有許多不同的地方。就以上世紀二十年代開始、八十年代發展起來的澳門詩歌而論,已與香港新詩分道揚鑣,初步形成了自己的特色:

一是寫實詩與現代詩共處。

澳門是一座國際性城市,也有多元文化的存在,但文化層次與香港不完全相同。以西方文化而論,在香港是一個強勢,而對澳門來說,則是個弱勢。在澳門,葡萄牙語是官方語言,但它很難滲透到華人學校。直至回歸前,絕大部分澳門華人仍對葡文葡語一竅不通。

從1980年代起,澳門知識精英大都來自內地,少部分來自東亞大學即現今澳門大學。無論是內地還是本地培養出的知識精英,都心儀中原文化,其次才是英美文化和日本文化,葡萄牙文化則根本排不上隊。澳門不像香港全方位開放而是半開放半封閉,故作家們的創作方法深受內地影響,現實主義一直占主流地位,如澳門最主要的文類散文所流露的道德觀點屬儒家,而處世態度則接近道家。敘事議論以傳統寫實為主,意識流手法運用得不普遍。小說創作情況也差不多,崛起於1950年代的新詩也是如此,其發表園地是連刊名也帶有內地色彩的《學聯報》、《中華教育》以及《新園地》。當時的主要作者李丹,對袁水拍的《馬凡陀山歌》非常熟悉,徐誌摩、郭沫若的詩作也是他臨摹的對象,後來則受西方詩歌和蘇聯馬雅可夫斯基的影響。另一活躍詩人“靜”,其所寫的《清潔工人》等社會詩,以臧克家的《老馬》為楷模,所用的均是寫實手法。在受台灣詩風薰陶以前,江思揚也非常喜歡郭小川、賀敬之的政治抒情詩並受其影響。汪浩翰的詩亦承續了中國古典詩的抒情傳統。詩風婉約的胡曉風,早期受冰心小詩的感染。可以說,澳門新詩在延續內地的詩風方麵有突出的表現。不過,在頌歌和戰歌籠罩下的內地詩歌,澳門詩人並沒有將其全盤移植過來,而是發現此路不通改為向台港詩人看齊。即使在現代主義占據了澳門詩壇的1980年代,胡曉風、雲力、江思揚、汪浩翰、雲獨鶴也沒有追逐這股潮流,而堅持傳統詩的寫作路線,試讀汪浩翰的《小城》:

陽光粉飾秋天的小城

小巷也分享一片白影

綠藤攀上斑駁的窗台

鏽了的門環鎖住寂靜

燈塔習慣了風雨晦明

遊子已告別秋水長天

熟悉的麵孔漸漸淡出

滿街都是陌生的眼睛

把思念係在鳳凰樹下

悄悄等待五月的鮮紅

秋月照著彎彎的小巷

盼望你一串步履輕盈

其形式之嚴謹精致,韻律之抑揚起伏,格調之婉轉輕盈,由此可見傳統派詩作的特色。

澳門的現代詩創作,同樣非常活躍。在1988年鳳凰花樹紅了的季節,詩人們成立了五月詩社。據該詩社負責人高戈介紹:“五月的詩意在於澳門有點像火、像血那樣紅。據說,鳳凰樹是由葡萄牙海船在19世紀末葉運來澳門在二龍喉山坡種下的,如今到處都可以看到。五月裏它們熱情地燃燒起繽紛的火焰……”。五月詩社的創作,追求前衛色彩,像鳳凰樹那樣彩色繽紛。從1980年至1999年,五月詩社出版了26冊個人或數人合著的詩集,五本詩論和15期《澳門現代詩刊》,成為不同於寫實派的最活躍的一個現代文藝團體。此外,澳門基金會與廣東有關單位還合辦了《中西詩歌》。1990年代新成立了以年輕詩人為主的“如一詩社”,其詩風和五月詩社接近。澳門的現代詩代表人物有深受內地朦朧詩影響的高戈、淘空了、流星子等,另有受台港詩風影響的韓牧、陶裏、玉文、吳國昌、陳達升等。這些作者的作品,與寫實詩不同的地方在於反理性、反邏輯,語言無序,跳躍性大,追求多元、多義的陌生化效果。這一派,後來又分化出後現代派,代表人物有葦鳴、淩鈍、梯亞、懿靈。像葦鳴,把報告、廣告等實用文體移植進詩中,語言不求雅而講究俗,連鄙俚語、文言詞也大膽應用。淩鈍有些詩則寫得像文字遊戲,而不在乎嚴肅正經。寫實派、現代派、後現代派,他們彼此之間均注意共存互補,這三派大體上代表著澳門詩歌的形象。

二是新詩與舊詩共榮。

據有人調查,澳門每平方公裏就住著兩位詩人,其密度均比台港地區大。澳門詩人主要有高戈、馮剛毅、李觀鼎、流星子、林玉鳳、姚風、龔剛、鄭寧人等。另有或出生於澳門,或在澳門工作過、生活過後到香港、美國等地定居的“離岸”詩人韓牧、張錯、葉維廉、陳德錦、鍾偉明、葦鳴,當下則有移居加拿大的陶裏等人。鄭煒明編選的《澳門新詩選》,基本上反映了澳門新詩創作的概貌。李觀鼎後來編的《澳門現代詩選》,更著重80後的年輕詩人,彌補了前一本的不足。這後一部詩選,既是現代詩選,也是青春詩選,同時是反映澳門生活的詩選,如懿靈的《澳門之八大行業》:

賭是澳門的所有產業

政府是這個產業的最大股東(無須商業登記)

社會是這個產業的最大莊家(以愛國者身份出現)

幫會是賭廳的廳主(轄下眾多相關行業)

我們是被押下的最大籌碼(沒有自主權)

流連於賭台上的都是揾快錢的人(有中資和外資)

贏了不務正業抽身而去

輸了自怨自艾打家劫舍

警察隻是賭場裏的糾察

不管賭場以外的事

律師法官是最專業的荷官

不打賭的官司

議員多是莊家也是廳主是隱形政府的代言人

不過分贓的時候最懂得分贓

澳門就這樣人才濟濟

沒啥理由不繁榮安定

這是一首頗具澳門特色的寫實詩。質樸語言中所包含的悲憤和嘲諷,批判了社會的黑暗麵和官商勾結一類的醜惡現象,體現了詩人的社會責任感與使命感。

澳門詩壇與香港不同的一個特點,是舊體詩創作非常活躍,簡直到了可以和新詩並駕齊驅的地步。1990年成立的澳門中華詩詞學會,除有會刊《鏡海詩詞》外,還出版有“鏡海詩林叢書”,為這座小城增添了一道迷人的風景。舊體詩詞人的領唱者為名家耆宿梁披雲、馬萬祺,另有程遠、譚任傑、馮剛毅、林佐瀚以及古體詩詞研究家施議對等。此外,還有青年新秀的崛起,使舊體詩詞在澳門後繼有人。他們出版的數種《澳門當代詩詞選》,裏麵的精品完全可以與內地創作爭一日之短長。

梁披雲的《雪廬詩稿》三集,漫吟遣興,典雅古樸,無論是托物言誌,還是抒寫情懷,均情真意切,動人心魄。馬萬祺的白話詩詞,有重要政治事件的記述,對賢達先進的褒揚,山川風物的描繪及愛情婚姻的詠唱,體現出一種蓬勃向上、引人向前看的精神。佟立章的“晚晴”詩詞,有絕句,有五七言古詩,有令曲小詞,或言誌抒情,或描寫風景,著力繼承了樂府民歌的“感於哀樂,緣事而發”的傳統。《葡京娛樂場即事示友》,寫“小賭豈怡情,大賭能致命”,可為嗜賭者戒。移民作家程遠長期從事語言風格和詩詞格律研究,其作品律法精嚴,但又不流於板滯,相反還流露出一位學者真的性情和清雄的風格,如《黃山紀遊?絕壁鬆》。他最拿手的是七律和七絕。題材方麵,紀遊之作占了許多。興之所致,凝成許多動聽的詩篇。另一些詩人則既寫現代詩,也寫舊體詩,如王和。舊體詩詞與新詩創作就這樣並存不悖,由此而形成澳門詩歌創作多元發展的局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