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婆婆,我錯了,以後不敢了……”她抑住一肚子苦惱,含著傷心的眼淚,又說了一遍。
“你買東西可問過我!……”
“我錯了!婆婆。”
本德婆婆的氣似乎平了一些,挺直了背,望著阿芝嬸,眼眶裏也微濕起來。
“嗨,”她歎著氣,說,“無非都是為的你們,你們的日子正長著。我還有多少日子,樣子早已擺出了的。”
“為的你們?”阿芝嬸聽著眼淚湧了出來。她自己本也是為的婆婆,也正因為她樣子早已擺出了的。……
“你可知道,我怎樣把你丈夫養大?”本德婆婆的語氣漸漸和婉了。“不講不知道……”
她開始敘述她的故事。從她進門起,講到一個一個生下孩子,丈夫的死亡,撫養兒女的困難,工作的勞苦,一直到兒子結婚。她又夾雜些人家的故事,誰怎樣起家,誰怎樣敗家,誰是好人,誰是壞人。她有時含著眼淚,有時含著微笑。
阿芝嬸低著頭,坐在旁邊傾聽著。雖然進門不久,關於婆婆的事,丈夫早已詳細地講給她聽過了。阿芝嬸自己的娘家,也並不曾比較的好。她也是從小就吃過苦的。阿芝叔在家的時候,她曾要求過幾次,讓她出去給人家做娘姨,但是阿芝叔不肯答應。一則愛她,怕她受苦,二則母親衰老,非她侍候不可。她很明白,後者的責任重大而且艱難,然而又不得不擔當。今天這一番意外的風波,雖然平息了,日子可正長著。吃人家飯,隨時可以卷起鋪蓋;進了婆家,卻沒有辦法。媳婦難做,誰都這樣說。可是每一個女人得做媳婦,受盡不少磨難。阿芝嬸也隻得忍受下去。
本德婆婆也在心裏想著:好的媳婦原也不大有,不是好吃懶做,便是搬嘴吵架,或者走人家敗門風。媳婦比不得自己親生的女兒,打過罵過便無事,大不了,早點把她送出門;媳婦一進來,卻不能退回去,氣悶煩惱,從此雞犬不寧。但是後代不能不要,每個兒子都須給他討一個媳婦。做婆婆的,好在來日不多,譬如早閉上眼睛。本德婆婆也漸漸想明白了。
“人在家嗎?”門口忽然有人問了起來,接著便是腳步聲。
“乾生叔嗎?”本德婆婆回答著,早就聽出了是誰的聲音。
阿芝嬸慌忙拿了一麵鏡子,走到廚房去。
“夜飯用過嗎?”
“吃過了。你們想必更早吧。”本德婆婆站了起來。
“坐下,坐下。……正在吃飯,掛號信到了。阿芝真爭氣,中秋還沒有到,錢又寄來了。”
“怕不見得呢,信在哪裏?就煩乾生叔拆開來,看一看吧。——阿芝老婆!倒茶來!點起燈!”
“不必,不必,天還亮。”乾生叔說著,從衣袋裏取出信和眼鏡,湊近窗邊。
“公公吃茶!”阿芝嬸托著茶盤,從裏麵走出來,端了一杯給乾生叔。
“手腳真快,還沒坐定,茶就來了。”
“便茶。”隨後她又端了一杯給本德婆婆:“婆婆,吃茶。”
“啊,又是四十元!”乾生叔取出彙票,望了一下,微笑地說,一手摸著棕色的胡髭。“生意想必很得意。——年紀到底老了,要不點燈,戴著眼鏡看信,還有點模糊。——真是一個孝子,不負你辛苦一生!要老婆好好侍候你,常常買好的菜給你吃,身體這樣壞,要快點吃補藥,要你切不可做事情,多困困,錢,不要愁,娘的身上不可省。不肯吃,逼你吃。從前三番四次叮囑過她,有沒有照辦?倘有錯處,要你罵罵她。近來船上客人多,外快不少,不久可再寄錢來。問你近來身體可好了一點?——唔,你現在總該心足了,阿嫂,一對這樣的兒媳!”
“哪裏的話,乾生叔,倘能再幫他們幾年忙就好了。誰曉得現在病得這樣不中用!”本德婆婆說著,歎了一口氣。
但是本德婆婆的心裏卻非常輕鬆了。兒子實在是有著十足的孝心的。就是媳婦——她轉過頭去望了一望,媳婦正在用手巾抹著眼睛,仿佛在那裏傷心。明明是剛才的事情,她受了委屈了。兒子的信一句句說得很清楚,無意中替她解釋得明明白白,媳婦原是好的。可是,這樣的花錢,絕對錯了。
“兩夫妻都是傻子哩,乾生叔,”本德婆婆繼續的說了。“那個會這樣說,這個真會這樣做,魚呀肉呀買了來給我吃!全不想到積穀防饑,浪用錢!”
“不是我阿叔批評你,阿嫂,”乾生叔摘下眼鏡,說,“你隻知其一,不知其二;積穀防饑,底下是一句養兒防老,你現在這樣,正是養老的時候了。他們很對。否則,要他們做什麼!”
“咳,還有什麼老好養,病得這樣!有福享,要讓他們去享了!我隻要他們爭氣,就心滿意足了。”
真沒辦法,阿芝嬸想,勸不轉來,隻好由她去,從此就照著她辦吧,也免得疑心我自己貪嘴巴。說是沒問過她,這也容易改,以後就樣樣去問她,不管大小裏外的事——官樣文章!自己又樂得少背一點幹係。譬如沒當家。婆婆本來比不得親生的娘。
媳婦到底比不得親生的女兒,本德婆婆想。自從那次事情以後,她看出阿芝嬸變了態度了。話說得很少,使她感到冷淡。什麼事情都來問她,又使她厭煩。明明第一次告訴過她,第二次又來問了,仿佛教不會一樣。其實她並不蠢,是在那裏作假,本德婆婆很知道。這情形,使本德婆婆敏銳地感到;她是在報複從前自己給她的責備:你怪我沒問你,現在便樣樣問你——我不負責!這樣下去,又是不得了。例如十五那天,就給她丟盡了臉了。
那天早晨,本德婆婆吃完飯,走到乾生叔店裏去的時候,湊巧家裏來了一個收賬的人。那是貰器店老板阿愛。他和李阿寶是兩親家。李阿寶和阿芝叔在一隻輪船上做茶房,多過嘴。這次阿芝叔結婚,本不想到阿愛那裏去貰碗盞,不料總管阿芝叔沒問他,就叫人去通知了阿愛,送了一張定單去。待阿芝叔知道,東西已經送到,隻好用了他的。照老規矩,中秋節的賬,有錢付六成,沒錢付三四成。八月十五已經是節前最末一日,沒有叫人家空手出門的。卻不料阿芝嬸竟回答他要等婆婆回來。大忙的日子,人家天還沒亮便要跑出門,這家收賬,那家收賬,怎能在這裏坐著等,曉得你婆婆幾時回來。不近人情。給阿愛猜測起來,不是故意刁難他,便是家裏沒有錢。再把錢送去,還要被他猜是借來的。傳到李阿寶耳朵裏,又有背地裏給他講壞話的資料了:“哪,有錢討老婆,沒錢付賬!”
“錢箱鑰匙是你管的!……”本德婆婆不能不埋怨了。
“沒有問過婆婆……怎麼付給他!”
本德婆婆生氣了,這句話仿佛是在塞她的嘴。
“你說什麼話!要你不必問,就全不問!要你問,就全來問!故意裝聾作啞,撥一撥,動一動!”
阿芝嬸紅著臉,低下頭,緘默著。她心裏可也生了氣,不問你,要挨罵!問你,又要挨罵!我也是爹娘養的!
看看阿芝嬸不做聲,本德婆婆也就把怒氣忍耐住了。雖然鬱積在心裏更難受,但明天八月十六,正是中秋節,鬧起來,六神不安,這半年要走壞運的。沒有辦法,隻有走開了事。
然而這在阿芝嬸雖然知道,可沒有方法了。她藏著一肚皮冤枉氣,實在吐不出來。夜裏在床上,她暗暗偷流著眼淚,東思西想著,半夜睡不熟。
第二天,阿芝嬸清早爬起床,略略修飾一下,就特別忙碌起來:日常家務之外,還要跑街買許多菜,買來了要洗,要煮,要做羹飯,要請親房來吃。這些都須在上午弄好。本德婆婆盡管幫著忙,依然忙個不了。她年輕,本來愛國,昨夜沒有睡得足,今天精神恍恍惚惚的好不容易支撐著。
客散後,一隻久候著的黑狗連連搖著尾巴,纏著阿芝嬸要東西吃。她正在收拾桌上的碗盞,便用手裏的筷子把桌上一堆肉骨和蝦頭往地上劃去。
“乓!”一隻夾在裏麵的羹匙跟著跌碎了。
阿芝嬸吃了一驚,通紅著臉。這可閣下大禍了,今天是中秋節!
本德婆婆正站在門口,蒼白了臉,瞪著眼。她呆了半晌,氣得說不出話來。
“狗養的!偏偏要在今天打碎東西!你想敗我一家嗎?瞎了眼睛!賤骨頭!它是你的娘,還是你的爹,待它這樣好?啊!你得過它什麼好處?天天喂它!今天魚,明天肉!連那天沒有動過筷的黃魚也孝敬了它!……”本德婆婆一口氣連著罵下去。
阿芝嬸現在不能再忍耐了!罵得這樣的惡毒,連爹娘也拖了出來!從來不曾被人家這樣罵過!一隻羹匙到底是一隻羹匙!中秋節到底是中秋節!上梁不正,下梁錯!怎能給她這樣罵下去!
“啊晴媽哪!”阿芝嬸蹬著腳,哭著叫了起來,“我犯了什麼罪,今天這樣吃苦!我也是坐著花轎,吹吹打打來的!不是童養媳,不是丫頭使女!幾時得過你好處!幾時虧待過你!……”
“我幾時得過你好處!我幾時虧待過你!”本德婆婆拍著桌子。“你這畜生!你瞎了眼珠!你故意趁著過節尋禍!你有什麼嫁妝?你有什麼漂亮?啊!幾隻皮箱?幾件衣裳?你這臭貨!你這賤貨!你娘家有幾幢屋?幾畝田?啊!不要臉!還說什麼吹吹打打!你吃過什麼苦來?打過你幾次?罵過你幾次?啊!你吃誰的飯?你賺得多少錢?我家裏的錢是偷的還是盜的,你這樣看不起,沒動過筷的黃魚也倒給狗吃!……”
“天曉得,我幾時把黃魚喂狗吃!給你吃,罵我!不給你吃,又罵我!我去拿來給你看!”阿芝嬸哭號著走進廚房,把羹櫥下的第三隻甑捧出來,順手提了一把菜刀。“我開給你看!我跪在這裏,對天發誓,”她說著,撲倒在階上,“要不是那一條黃魚,我把自己的頭砍掉給你看!……”
她舉起菜刀,對著甑上的封泥。……
“靈魂哪裏去了!靈魂?阿芝嬸!”一個女人突然抱住了她的手臂。
“咳,真沒話說了,中秋節!”又一個女人歎息著。
“本德婆婆,原諒她吧,她到底年紀輕,不懂事!”又一個女人說。
“是呀,大家要原諒呢,”別一個女人的話,“阿芝嫂,她到底是你的婆婆,年紀又這樣老了!”
鄰居們全來了,大的小的,男的女的。有些人搖著頭,有些人呆望著,有些人勸勸本德婆婆,又跑過去勸勸阿芝嬸。
阿芝嬸被拖倒在一把椅上,滿臉流著淚,顏色蒼白得可怕。長生伯母拿著手巾給她抹眼淚,一麵勸慰著她。
本德婆婆被大家擁到別一間房子裏。她的眼睛愈加深陷,頰骨愈加突出了。仿佛為了這事情,在瞬息間使老了許多。她滴著眼淚,不時艱難地曖著抑阻在胸膈的氣,口裏還喃喃的罵著。幾個女人不時用手巾捫著她的嘴。過了一會,待鄰居們散了一些,隻有三四個要好的女人在旁邊的時候,她才開始訴說她和媳婦不睦的原因,一直從她進門說起。
“總是一家人,原諒她點吧。年紀輕,都這樣,不曉得老年人全是為的他們。將來會懊悔的。”老年的女人們勸說著。
阿芝嬸也在房間裏訴著苦,一樣地從頭說起。她告訴人家,她並沒有把那一次的黃魚倒給狗吃。她把它放了許多鹽,裝在甑裏,還預備等婆婆想吃的時候拿出來。
“總是一家人,原諒她點吧。年紀老了,自然有點悻,能有多少日子!將來會明白的。”
過了許久,大家勸阿芝嬸端了一杯茶給本德婆婆吃,並且認一個錯,讓她消氣了事。
“大事化小事,小事化無事,媳婦總要吃一些虧的!”
“倒茶可以,認錯做不到!”阿芝嬸固執地說。“我本來沒有錯!”
“管它錯不錯,一家人,日子長著,總得有一個人讓步,難道她到你這裏來認錯?”
於是你一句,我一句,終於說得她不做聲了。人家給她煮好開水,泡了茶,連茶盤交給了她。
阿芝嬸隻得去了,走得很慢,低著頭。
“婆婆,總是我錯的,”她說著把茶杯放在本德婆婆的麵前,便急速地退出來。
本德婆婆咬著牙齒,瞪了她一眼。她的氣本來已經消了一些,現在又給悶住了。“總是我錯的!”什麼樣的語氣!這就是說:在你麵前,你錯了也總是我錯的!她說這話,哪裏是來認錯!人家的媳婦,罵罵會聽話,她可越罵越不像樣了。一番好意全是為的她將來,哪曉得這樣下場。
“不管了,由她去!”本德婆婆堅決的想。“我空手撐起一個家,應該在她手裏敗掉,是天數。將來她沒飯吃,該討飯,也是命裏注定好了的。”於是她決計不再過問了。擺在眼前看不慣,她隻好讓開她。她還有一個親生的女兒,那裏有兩個外孫,樂得到那裏去快活一向。
第二天清晨,本德婆婆撿點了幾件衣服,提著一個包袱,順路在街上買了一串大餅,搭著航船走了。
“去了也好,”阿芝嬸想,“樂得清靜自在。這樣的家,你看我弄不好嗎?年紀雖輕,卻也曉得當家,並且還要比你弄得好些。”
隻是氣還沒有地方出,鄰居們比不得自己家裏的人,阿芝嬸想回娘家了,那裏有娘有弟妹,且去講一個痛快。看起來,婆婆會在姑媽那裏住上一兩個月,橫直丈夫的信才來過,沒什麼別的事,且把門鎖上一兩天。打算定,收拾好東西,過了一夜,阿芝嬸也提著包袱走了。
娘家到底是快活的。才到門口,弟妹們就歡喜地叫了起來,一個叫著娘跑進去,一個奔上來搶包袱。
“啊唷!”露著笑容迎出來的娘一瞥見阿芝嬸,突然叫著說,“怎麼顏色這樣難看呀!彩鳳!又瘦又白!”
阿芝嬸低著頭,眼淚湧了出來,隻叫一聲“媽”,便撲在娘的身上,抽咽著。這才是自己的娘,自己從來沒注意到自己的憔悴,她卻一眼就看出來了。
“養得這樣大了,還是離不開我,”阿芝嬸的娘說,仿佛故意寬慰她的聲音。“坐下來,吃一杯茶吧。”
但是阿芝妹隻是哭著。
“受了什麼委屈了吧?慢慢好講的。早不是叮囑過你,公婆不比自己的爹娘,要忍耐一點嗎?”
“也看什麼事情!”阿芝嬸說了。
“有什麼了不得,她能有多少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