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也是爹娘養的!”
“不要說了,媳婦都是難做的,不挨罵的能有幾個!”
“難道自己的爹娘也該給她罵!”
阿芝嬸的娘緘默了。她的心裏在冒火。
“罵我畜生還不夠,還罵我的爹娘是……狗!”
“放她娘的屁!”阿芝嬸的娘咬著牙齒。
她現在不再埋怨女兒了。這是誰都難受的。昏頭昏腦的婆婆是有的,昏得這樣可少見,她咬著牙齒,說,倘若就在眼前,她一定伸出手去了。上梁不正,下梁錯,就是做媳婦的動手,也不算無理。
這一夜,阿芝嬸的娘幾乎大半夜沒有合眼。她一麵聽阿芝嬸的三番四次的訴說,一麵查問著,一麵罵著。
第二天中午,她們家裏忽然來了一個女客。那是阿芝叔的姊姊。她艱難地拐著一對小腳,通紅著臉,氣呼呼地走進門來。阿芝嬸的娘正在院子裏。
“親家母,弟媳婦在家嗎?”
阿芝嬸的娘瞪了她一眼。好沒道理,她想,空著手不帶一點禮物,也不問一句你好嗎,眼睛就往裏麵望,好像人會逃走一樣!女兒可沒犯過什麼罪!不客氣,就大家不客氣!
“什麼事呢?”她慢吞吞的問。
“門鎖著,我送媽回家,我不見弟媳婦,”姑媽說。
“曉得了,等一等,我叫她回去就是。”
“叫她同我一道回去吧。”
“沒那樣容易。要梳頭換衣,還得叫人去買禮物,空手怎好意思進門!昨天走來,今天得給她雇一隻劃船。你先走吧。”
姑媽想:這話好尖,既不請我進去吃杯茶,也不請我坐一下,又不讓我帶她一道去,還暗暗罵我沒送禮物。卻全不管我媽在門外等著,吵架吵到我身上來了。
“親家母,媽和弟媳婦吵了架,氣著到我那裏去,我平時總留她住上一月半月,這次情形不同,勸了她一番,今天特陪她回家,想叫弟媳婦再和她好好的過日子。……”
“那末你講吧,誰錯?”
“自然媽年紀老,免不了悻,弟媳婦也總該讓她一些。……”
“我呢?哼!沒理由罵我做狗做豬,我也該讓她!”
“你一定誤會了,親家母,還是叫弟媳婦跟我回去,和媽和好吧。”
“等一等我送她去就是,你先去吧。”
“那末,鑰匙總該給我帶去,難道叫我和媽在門外站下去!”姑媽發氣了,語氣有點硬。
“好,就在這裏等著吧,我進去拿來!”阿芝嬸的娘指著院子中她所站著的地方,命令似的,輕蔑的說。
倘不為媽在那裏等著,姑媽早就拔步跑了。有什麼了不得,她們的房子裏?她會拿她們一根草還是一根毛?
接到鑰匙,她立刻轉過背,氣怒地走了。沒有一句話,也不屑望一望。
“自己不識相,怪哪個!”阿芝嬸的娘自語著,臉上露出一陣勝利的狡笑。她的心裏寬舒了不少,仿佛一肚子的冤氣已經排出了一大半似的。
吃過中飯,她陪著阿芝嬸去了。那是阿芝嬸的夫家,也就是阿芝嬸自己的永久的家,阿芝嬸可不能從此就不回去。吵架是免不了的。趁婆婆不在,回娘家來,又不跟那個姑媽回去,不用說,一進門又得大吵一次的,何況姑媽又受了一頓奚落。可是這也不必擔心,有娘在這裏。
“做什麼來!去了還做什麼來!”本德婆婆果然看見阿芝嬸就罵了。“有這樣好的娘家,滿屋是金,滿屋是銀!還愁沒吃沒用嗎,你這臭貨!”
“臭什麼?臭什麼?”阿芝嬸的娘一走進門限,便回答了。“偷過誰,說出來!瘟老太婆!我的女兒偷過誰?你兒子幾時戴過綠帽子?拿出證據來!你這狗婆娘!虧你這樣昏!臭什麼?臭什麼?”她罵著,逼了近去。
“還不臭?還不臭?”本德婆婆站了起來,拍著桌子,“就是你這狗東西養出來,就是你這狗東西教出來,就是你這臭東西帶出來!還不臭?還不臭?……”
“臭什麼?證據拿出來!證據拿出來!證據!證據!證據!瘟老太婆!證據!……”她用手指著本德婆婆,又通了近去。
姑媽攔過來了,她看著親家母的來勢凶,怕她動手打自己的母親。
“親家母,你得穩重一點,要知道這裏是什麼地方!你女兒要在這裏吃飯的!……”
“你管不著!我女兒家裏!沒吃你的飯!你管不著!我不怕你們人多!你是沒出了的水!
“這算什麼話!這樣不講理!……”姑媽睜起了眼睛。
“趕她出去!臭東西不準進我的門!”本德婆婆罵著,也通了近來。“你敢上門來罵人?你敢上門來罵人?啊!你吃屙的狗老太婆!滾出去!滾出去!滾出去!……”
“罵你又怎樣?罵你?你是什麼東西?瘟老太婆!”親家母又搶上一步,“偏在這裏!看你怎樣!
“趕你出去!”本德婆婆轉身拖了一根門閂,踉蹌地衝了過來。
“你打嗎?給你打!給你打!給你打!”親家母同時也撲了過去。
但別人把她們攔住了。
鄰居們早已走了過來,把親家母擁到門外,一麵勸解著。她仍拍著手,罵著。隨後又被人家擁到別一家的簷下,逼坐在椅子上。阿芝嬸一直跟在娘的背後哭號著。
本德婆婆被鄰居們拖住以後,忽然說不出話來了。她的氣擁住在胸口,透不出喉嚨,咬著牙齒,滿臉失了色,眼珠向上翻了起來。
“媽!媽!”姑媽驚駭地叫著,用力摩著她的胸口。鄰居們也慌了,立刻抱住本德婆婆,大聲叫著。有人挖開她的牙齒,灌了一口水進去。
“嗯,……”過了一會,本德婆婆才透出一口氣來,接著又罵了,拍著桌子。
親家母已被幾個鄰居半送半逼的擁出大門,一直哄到半路上,才讓她獨自拍著手,罵著回去。
現在留下的是阿芝嬸的問題了,許多人代她向本德婆婆求情,讓她來倒茶說好話了事,但是本德婆婆怎樣也不肯答應。她已堅決的打定注意:同媳婦分開吃飯,當做兩個人家。她要自己煮飯,自己洗衣服。
“呃,這哪裏做得到,在一個屋子裏!”有人這樣說。
“她管她,我管我,有什麼不可以!”
“呃,一個廚房,一頭灶呢?”
“她先煮也好,我先煮也好。再不然,我用火油爐。”
“呃,你到底老了,還有病,怎樣做得來!”
“我自會做的,再不然,有女兒,有外孫女,可以來來去去的。”
“那末,錢怎樣辦呢?你管還是她管?”
“一個月隻要五塊錢,我又不會多用她的,怕阿芝不寄給我,要我餓死?”
“到底太苦了!”
“舒服得多!自由自在!從前一個人,還要把兒女養大,空手撐起一份家產來,現在還怕過不得日子!”本德婆婆說著,勇氣百倍,她覺得她仿佛還很年輕而且強健一樣。
別人的勸解終於不能挽回本德婆婆的固執的意見,她立刻就實行了。姑媽懂得本德婆婆的脾氣,知道沒辦法,隻好由她去,自己也就暫時留下來幫著她。
“也好,”阿芝嬸想,“樂得清靜一些。這是她自己要這樣,兒子可不能怪我!”
於是這樣的事情開始了。在同一屋頂下,在同一廚房裏,她們兩人分做了兩個家庭。她們時刻見到麵,雖然都竭力避免著相見,或者低下頭來。她們都不講一句話。有時甚至在和別人說話的時候,走過這個或那個,也就停止了話,像怕被人聽見,泄漏了自己的秘密似的。
這樣的過了不久,阿芝叔很焦急地寫信來了。他已經得到了這消息。他責備阿芝嬸,勸慰本德婆婆,仍叫她們和好,至少飯要一起煮。但是他一封一封信來,所得到的回信,隻是埋怨,訴苦和眼淚。
“鍋子給她故意燒破了,”本德婆婆回信說。
“掃帚給她藏過了,”阿芝嬸回信說。
“她故意在門口沒一些水,要把我跌死,”本德婆婆的另一信裏這樣寫著。
“她又在罵我,要趕我出去,”阿芝嬸的另一信裏寫著。
“……”
“……”
現在吵架的機會愈加多了。她們的仇是前生結下的,正如她們自己所說。
阿芝叔不能不回來了。寫信沒有用。他知道,母親年老了,本有點悻,又加上固執的脾氣。但是她的心,卻沒一樣不為的他。他知道,他不能怪母親。妻子呢,年紀輕,沒受過苦,也不能怪她。怎樣辦呢?他已經想了很久了。他不能不勸慰母親,也不能不勸慰妻子。但是,怎樣說呢?要勸慰母親,就得先罵妻子,要勸慰妻子,須批評母親的錯處。這又怎樣行呢?
“還是讓她受一點冤枉罷,在母親的麵前。暗中再安慰她。”他終於決定了一個不得已的辦法。
於是一進門,隻叫了一聲媽,不待本德婆婆的訴苦,他便一直跑到妻子的房裏大聲罵了:
“塞了廿幾年飯,還不曉得做人!我虧待你什麼,你這樣薄待我的媽!從前怎樣三番四次的叮囑你!……”
他罵著,但他心裏卻非常痛苦。他原來不能怪阿芝嬸。然而,在媽麵前,不這樣,又有什麼辦法呢?
阿芝嬸哭著,沒回答什麼話。
本德婆婆在外麵聽得清清楚楚,那東西在啼啼唬唬的哭。她心裏非常痛快。兒子到底是自己養的,她想。
隨後阿芝叔便回到本德婆婆的房裏,躺倒床上,一麵歎著氣,一麵憤怒的罵著阿芝嬸。
“阿弟,媽已經氣得身體愈加壞了,你應該自己保重些,媽全靠你一個人呢!”他的姊姊含著淚勸慰說。
“將她退回去!我寧可沒有老婆!”阿芝叔仍像認真似的說。
“不要這樣說,阿弟!千萬不能這樣想!我們哪裏有這許多錢,退一個,討一個!”
“咳,悔不當初!”本德婆婆歎著氣,說,“現在木已成舟,還有什麼辦法!總怪我早沒給你揀得好些!”
“不退她,媽就跟我出去,讓她在這裏守活寡!”
“哪裏的話,不叫她生兒子,卻自養她一生!雖說家裏沒什麼,可也有一份薄薄的產業。要我讓她,全歸她管,我可不能!那都是我一手撐起來的,倒讓她一個人去享福,讓她去敗光!這個,你想錯了,阿芝,我可死也不肯放手。”
“咳,怎麼辦才好呢?媽,你看能夠和好嗎,倘若我日夜教訓她?”
“除非我死了!”本德婆婆咬著牙齒說。
“阿姊,有什麼法子呢?媽不肯去,又不讓我和她離!”
“我看一時總無法和好了。弟媳婦年紀輕,沒受過苦,所以不會做人。”
“真是賤貨,進門的時候,還說要幫我忙,寧願出去給人家做工,不怕苦。我一則想叫她侍候媽,二則一番好意,怕她受苦,沒答應。哪曉得在家裏太快活了,弄出禍事來!”
“什麼,像她這樣的人想給人家做工嗎?做夢!叫她去做吧!這樣最好,就叫她去!給她吃一些苦再說!告訴她,不要早上進門,晚上就被人家辭退!她有這決心,就叫她去!我沒死,不要回來!我不願意再見到她!”
“媽一個人在家怎麼好呢?”阿芝叔說,他心裏可不願意。
“好得多了!清靜自在!她在這裏,簡直要活活氣死我!”
“病得這樣,怎麼放心得下!”
“要死老早死了!樣子不對,我自會寫快信給你。你記得:我可不要她來送終!”
阿芝叔呆住了。他想不到母親就會真的要她出去,而且還這樣的硬心腸,連送終也不要她。
“讓我問一問她看吧,”過了一會,他說。
“問她什麼!你還要養著她來逼死我嗎?不去,也要叫她去!”
阿芝叔不敢做聲了。他的心口像有什麼在咬一樣。他怎能要她出去做工呢?母親這樣的老了。而她又是這樣的年輕,從來沒受過苦。他並非不能養活她。
“怎麼辦才好呢?”他晚上低低的問阿芝嬸,皺著眉頭。”
“全都知道了,你們的意思!”阿芝嬸一麵流著眼淚,一麵發著氣,說:“你還想把我留在家裏,專門侍候她,不管我死活嗎?我早就對你說過,讓我出去做工,你不答應,害得我今天半死半活!用不著她趕我,我自己也早已決定主意了。一樣有手有腳,人家會做,偏有我不會做!”
“又不是沒飯吃!”
“不吃你的飯!生下兒子,我來養!說什麼她空手起家,我也做給你們看看!”
“你就跟我出去,另外租一間房子住下吧。”阿芝叔很苦惱的說,他想不出一點好的辦法了。
“你的錢,統統寄給她去!我管我的!帶我出去,給我找一份人家做工,全隨你良心。不肯這樣做,我自己也會出去,也會去找事做的!一年兩年以後,我租了房子,接你來!十年廿年後,我對著這大門,造一所大屋給你們看!”
阿芝叔知道對她也沒法勸解了。兩個人的心都是一樣硬。他想不到他的憑良心的打算和憂慮都成了空。‘
“也好,隨你們去吧,各人管自己!他歎息著說。“我總算盡了我的心了。以後可不要悔。”
“自然,一樣是人,都應該管管自己!悔什麼!”阿芝嬸堅決地說。
過了幾天,阿芝叔終於痛苦地陪著阿芝嬸出去了。他一路走著,不時回轉頭來望著苦惱而陰暗的屋頂,思念著孤獨的老母,一麵又看著麵前孤傲地急速地行走著的妻子,不覺流下眼淚來。
本德婆婆看著兒媳婦走了,覺得悲傷,同時又很快活。她拔去了一枝眼中釘。她的兩眼仿佛又亮了。她的病也仿佛好了。“這種媳婦,還是沒有好!”她噓著氣,說。
阿芝嬸可也並不要這種婆婆。她的年紀也不小了,她得自己創一份家業。她現在已經走上了這條路,她正在想著怎樣刻苦勤儉,怎樣粗衣淡飯的支撐起來,造一所更大的屋子,又怎樣的把兒子一個一個的養大成人,給他們都討一個好媳婦。她覺得這時間並不遠,眨一眨眼就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