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像的抒寫,從“再現”的立場看,隻有第三等的真實性。相像的再現力是很微薄的。它隻是些淩雜的端緒Fringe,淩雜的影子。它是許多模糊的影子。依著人們隨意短起的骨架,構成一團雲霧似的東西。和普遍所謂實際,相差自然極遠極遠了。影子已經靠不住了,何況又是模糊的,淩雜的呢?何況又是照著人意重行結構的呢?雖然想像的程度也有不同,但性質總是類似的。無論是想像的實事,無論想像的奇跡,總隻是些雲霧,不過有濃有淡罷了。無論這些想像是從事實來的,是從別人的文字來的,也正是一樣。它們的真實性,總是很薄弱的。我們若要剝頭發一樣的做去,也還能將這種真實性再分為幾等;但這種剖析,極難“銖兩悉稱”非我的力量所能及。所以隻好在此籠統地說,想像的抒寫,隻有第三等的真實性。
從“再現”的立場所見的文藝的真實性,不是充足的真實性;這令我們不能滿意。我們且再從“表現”的立場看。我們說,創作的文藝全是真實的。感覺與感情是創作的材料;而想像卻是創作的骨髓。這和前麵所說大異了。“創作”的意義絕不是再現一種生活於文字裏,而是另造一種新的生活。因為說生活的再現,則再現的生活決不能與當時的生活等值,必是低一等或薄一層的。況說生活再現於文字裏,將文字與生活分開,則主要的是文字,不是生活,這實是再現生活的“文字”,而非再現的“生活”了。這裏文藝之於生活,價值何其小呢?說創作便不如此。我前麵解釋創作,說是另造新生活;這所謂“另造”,驟然看來,似乎有能造與所造,又有方造與既造。但在當事的創作者,卻毫不起這種了別。說能造是作者,所造是表現生活的文字,或文字裏表現的生活;說方造是曆程,既造是成就:這都是旁觀者事後的分析,創作者是不覺得的。這種分析另有它的價值,但絕不是創作的價值。創作者的創作,隻覺是一段生活,隻覺是“生活著”。“我”固然是這段生活的一部,文字也是這段生活的一部;“我”與文字合一,便有了這一段生活。這一段生活繼續進行,有它自然的結束;這便是一個曆程。在曆程當中,生活的激動性很大;劇烈的不安引起創作者不歇的努力。曆程終結了,那激動性暫時歸於平衡狀態;於是創作者如釋了重負,得到一種舒服。但這段生活之價值卻不僅在它的結束。創作者並不急急地盼望結束的到臨;他在繼續的不安中,也欣賞著一步步的成功——一步步實現他的生活。這樣,曆程中的每一點,都於他有價值了。所以方造與既造的辨別,在他是不必要的;他自然不會感著了。總之,創作隻是渾然的一段生活,這其間不容任何的了別的。至於創作的材料則因生活是連續的,而創作也是一段生活,所以仍免不了取給予記憶中所留著的過去生活的影像。但這種影像在創作者的眼中,並不是過去的生活之模糊的副本,而是現在的生活之一部——記憶也是現在的生活;所以是十分真實的。這樣,便將記憶的價值增高了。再則,創作既是另造新生活,則運用現有的材料,自然有自由改變之權,不必保持原狀;現有的材料,存於記憶中的,對於創作,隻是些媒介罷了。這和再現便不同了。創作的主要材料,便是,創作者唯一的向導——這是想像。想像就現有的記憶材料,加以刪汰,補充,聯絡,使新的生活得以完滿地實現。所以寬一些說,創作的曆程裏,實隻有想像一件事;其餘感覺,感情等,已都融冶於其中了。想像在創作中第一重要,和在再現中居末位的大不相同。這樣,創作中雖含有現在生活的一部,即記憶中過去生活的影像,而它的價值卻不在此,它的價值在於向未來的生活開展的力量,即想像的力量。開展就是生活;生活的真實性,是不必懷疑的。所以創作的真實性,也不必懷疑的。所以我說,從表現的立場看,創作的文藝全是真實的。
至於自敘或敘別人,在創作裏似乎不覺有這樣分別。因為創作既不分“能”“所”,當然也不分“人”“我”了。“我”的過去生活的影像與“人”的過去生活的影像,同存於記憶之內,同為創作的材料;價值是相等的。在創作時,隻覺由一個中心而擴大,其間更無界劃。這個中心或者可說是“我”;但這個“我”實無顯明的封域,與平常人所執著的我廣狹不同。憑著這個意義的“我”,我們說一切文藝都是自敘傳,也未嚐不可。而所謂近代自敘傳性質的作品增多,或有一大部分指著這一意義的自敘傳,也未可知。——我想,至少十九世紀末期及二十世紀的文藝是如此。在創作時,隻覺得擴大一件事。擴大的曆程是不能預料的;惟其不能預料,才成其為創造,才成其為生活。我們寫第一句詩,斷不知第二句之為何——誰能知道“滿城風雨近重陽”的下一句是什麼呢?就是潘大臨自己,也必不曉得的。這時何暇且何能,斤斤斟酌於“人”“我”之間,而細為剖辨呢?隻任情而動罷了。事後你說它自敘也好,說它敘別人也好,總無傷於它完全的真實性。胡適的《應該》,俞平伯的《在鷂鷹聲裏的》,事後看來,都是敘別人的。從“再現”方麵看,誠然或有不完全的真實的地方。但從“創作”方麵看,則渾然一如,有如滿月;那有絲毫罅隙,容得不真實的性質溜進去呢?總之,創作實在是另辟一世界,一個不關心的安息的世界。便是血與淚的文學,所辟的也仍是這個世界(此層不能在此評論)。在這個世界裏,物我交融,但有竊然的向往,但有沛然的流轉;暫脫人寰,逐得安息。至於創作的因緣,則或由事實,或由文字。但一經創作的心的熔鑄,就當等量齊觀,不宜妄生分別。俗見以為由文字而生之情力弱,由事實而生之情力強,我以為不然。這就因為事實與文字同是人生之故。即如前舉俞平伯《在鷂鷹聲裏的》一詩,就是讀了康白情的《天亮了》,觸動宿懷,有感而作。那首詩誰能說是弱呢?這可見文字感人之力,又可見文字與事實之易相牽引了。上來所說,都足證創作隻是渾然的真實的生活;所以我說,創造的文藝全是真實的。
從“表現”的立場看,沒有所謂“再現”;“再現”是不可能的。創作隻是一現而已。就是號稱如實描寫客觀事象的作品,也是一現的創作,而不是再現;因所描寫的是“描寫當時”新生的心境(記憶),而不是“描寫以前”舊有的事實。這層意思,前已說明。所以“再現”不是與“創作”相對待的。在“表現”的立場裏,和“創作”相對待的,是“模擬”及“撒謊”。模擬是照別人的樣子去製作。“擬古”,“擬陶”,“擬謝”,“擬某某篇”,“效某某體”,“擬陸士衡擬古”,“學韓”,“學歐”……都是模擬,都是將自己撳在他人的型裏。模擬的動機,或由好古,或由趨時,這是一方麵;或由欽慕,或由愛好,這是另一方麵。欽慕是欽慕其人,愛好是愛好其文。雖然從程度上論,愛好比欽慕較為真實,好古與趨時更是浮泛;但就性質說,總是學人生活,而非自營生活。他們懸了一些標準,或選了一些定型,竭力以求似,竭力以求合。他們的製作,自然不能自由擴展了。撒謊也可叫作“捏造”,指在實事的敘述中間,插入一些不諧和的虛構的敘述;這些敘述與前後情節是不一致的,或者相衝突的。從“再現”的立場說,文藝裏有許多可以說是撒謊的;甚至說,文藝都是撒謊的。因為文藝總不能完全與事實相合。在這裏,浪漫的作品,大部分可以說完全是謊話了。曆史小說,雖大體無背於事實,但在詳細的節目上,也是撒謊了。便是寫實的作品,謊話誠然是極少極少,但也還免不了的。不過這些謊話全體是很諧和的,成為一個有機體,使人不覺其謊。而作者也並無故意撒謊之心。假使他們說的真是謊話,這個謊話是自由的,無所為的。因此,在“表現”的立場裏,我們寧願承認這些是真實的。然則我們現在所謂“撒謊”的,是些什麼呢?這種撒謊是狹義的,專指的實事的敘述裏,不諧和的,故意的撒謊而言。這種撒謊是有所為的;為了求合於某種標準而撒謊。這種標準或者是道德的,或者是文學的。章實齋《文史通義古文十弊》篇裏有三個例,可以說明這一種撒謊的意義。我現在抄兩個給諸君看:
(一)“有名士投其母行述……敘其母之節孝:則謂乃祖衰年病廢,臥床,溲便無時;家無次丁,乃母不避穢褻,躬親熏濯。其事既已美矣,又述乃祖於時蹙然不安,乃母肅然對曰,‘婦年五十,今事八十老翁,何嫌何疑’?節母既明大義,定知無是言也!此公無故自生嫌疑,特添注以斡旋其事;方自以謂得體,而不知適如冰雪肌膚,剜成瘡痏,不免愈濯愈痕瘢矣。”
(二)“嚐見名士為人撰誌。其人蓋有朋友氣誼;誌文乃仿韓昌黎之誌柳州也。——一歲一趨,惟恐其或失也。中間感歎世情反複,已覺無病費呻吟矣;未敘喪費出於貴人,及內親竭勞其事。詢之其家,則貴人贈賻稍厚,非能任喪費也;而內親則僅一臨穴而已,亦並未任其事也。且其子俱長成。非若柳州之幼子孤露,必待人為經理者也。詰其何為失實至此?則日,仿韓誌終篇有雲……今誌欲似之耳。……臨文摹古,遷就重輕,又往往似之矣。”
第一例是因求合於某種道德標準(所謂“得體”)而捏造事實,第二例是因求似於韓文而附會事實;雖然作者都係“名士”,撒謊卻都現了狐狸尾巴!這兩文的漏洞(即衝突之處)及作者的有意撒謊,章實齋都很痛快地揭出來了。看了這種文字,我想誰也要覺著多少不舒服的。這種作者,全然犧牲了自己的自由,以求合於別人的定型。他們的作品雖然也是他們生活的一部,但這種生活是怎樣的局促而空虛喲!
上麵第一例隻是撒謊;第二例是模擬而撒謊,撒謊是模擬的果。為什麼隻將它作為撒謊的例呢?這裏也有緣故。我所謂模擬,隻指意境,情調,風格,詞句四項而言;模擬而至於模擬實事,我以為便不是模擬了。因為實事不能模擬,隻能捏造或附會;模擬事實,實在是不通的話。所以說模擬實事,不如說撒謊。上麵第二例,形式雖是模擬而實質卻全是撒謊;我說模擬而撒謊,原是兼就形質兩方而論。再明白些說,我所謂模擬有兩種:第一種,裏麵的事實,必是虛構的,且諧和的,以求生出所模擬之作品的意境,情調。第二種,事實是實有的,隻仿效別人的風格與字句。至於在應該敘實事的作品裏,因為模擬的緣故,故意將原有事實變更或附會,這便不在模擬的範圍之內,而變成撒謊了。因為實事是無所謂模擬的。至於不因模擬,而於敘實事的作品裏插入一些捏造的事實,那當然更是撒謊,不成問題的。這是模擬與撒謊的分別。一般人說模擬也是撒謊。但我覺得模擬隻是自動的“從人”,撒謊卻兼且被動的“背己”。因為模擬時多少總有些向往之誠,所以說是自動的;因為向往的結果是“依樣葫蘆”,而非“任性自表”,所以說是“從人”。但這種“從人”,不至“背己”。何以故?從人的意境,字句,可以自圓其說,成功獨立的一段生活,而無衝突之處。這裏無所謂“背己”的;因為雖是學人生活,但究竟是自己的一段完成的生活。——卻不是充足的,自由的生活。至於從人的風格,情調,似乎會“背己”了,其實也不然。因為風格與情調本是多方麵的,易變化的,況且一切文藝裏的情調,風格,總有其大齊的。所以設身處地去體會他人情調而發抒之,是可能的。並且所模仿的,雖不盡與“我”合,但總是性之所近的。因此,在這種作品裏,雖不能自由發抒,但要諧和而無衝突,是甚容易的。至於撒謊,如前第一例,求合於某種道德標準,隻是根於一種畏懼,掩飾之心;毫無什麼誠意。——連模擬時所具的一種傾慕心,也沒有了。因此,便被動了的背了自己的心瞎說了。明明記著某人或自己是沒有這些事的,但偏偏不顧是非的說有;這如何能諧和呢?這隻將矛盾顯示於人罷了。第二例自然不同,那是以某一篇文的作法為標準的。在這裏,作者雖有向往之誠,可惜取徑太笨了,竟至全然犧牲了自己;因為他悍然地違背了他的記憶,關於那個死者的。因此,弄巧成拙,成了不誠的話了。總之,模擬與撒謊,性質上沒有多大的不同,隻是程度相差卻甚遠了。我在這裏將捏造實事的所謂模擬不算作模擬,而列入撒謊之內,是與普通的見解不同的;但我相信如此較合理些。由以上的看法,我們可以說,在表現的立場裏,模擬隻有低等的真實性,而撒謊全然沒有真實性——撒謊是不真實的,虛偽的。
我們要有真實而自由的生活,要有真實而自由的文藝,須得創作去;隻有創作是真實的,不過創作兼包精粗而言,並非凡創作的都是好的。這已涉及另一問題,非本篇所能詳了。
附注:本篇內容的完成,頗承俞平伯君的啟示,在這裏謝謝他。
文藝之力
我們讀了《桃花源記》《紅樓夢》《虯髯客傳》《灰色馬》《現代日本小說集》《茵夢湖》《盧森堡之一夜》……覺得新辟了許多世界。有的開著爛漫的花,綿連著芊芊的碧草。在青的山味,白的泉聲中,上下啁啾著玲瓏的小鳥。太陽微微地笑著;天風不時掠過小鳥的背上。有的展著一片廣漠的戰場,黑壓壓的人都凍在冰裏,或燒在火裏。卻有三兩個戰士,在層冰上,在烈焰中奔馳著。那裏也有風,冷到刺骨,熱便灼人肌膚。那些戰士披著發,紅著臉,用了鐵石一般的聲音叫喊。在這個世界裏,沒有困倦,沒有寂寞;隻有百度上的熱,零度下的冷,隻有熱和冷!有的是白發的老人和紅衣的幼女,乃至少壯的男人,婦人,手牽著手,挽成一個無限大的圈兒,在地上環行。他們都踏著腳,唱著溫暖的歌,笑容可掬的向著;太陽在他們頭上。有的全是黑暗和陰影,仿佛夜之國一般。大家摸索著、挨擠著,以嫉恨的眼互視著。這些閃閃的眼波,在暗地裏仿佛是幕上演著的活動影戲,有十足的機械風。又像舞著的劍鋒,說不定會落在誰的頸上或胸前的。這世界如此的深而莫測,真有如“盲人騎瞎馬,夜半臨深池”了。有的卻又不同。將眼前的世界剝去了一層殼,隻留下她的裸體,顯示美和醜的曲線。世界在我們前麵索索地抖著,便不複初時那樣的儀態萬方了。有時更像用了X光似的,顯示出她的骨骼和筋絡等等,我們見其肺肝了,我們看見她的血是怎樣流的了。這或者太不留餘地。但我們卻能接觸著現世界的別麵,將一個胰皂泡幻成三個胰皂泡似的,得著新國土了。
另有詞句與韻律,雖常被認為末事,卻也醞釀著多樣的空氣,傳給我們種種新鮮的印象。這種印象確乎是簡單些;而引人入勝,有催眠之功用,正和前節所述關於意境情調的一樣——隻是程度不同吧了。從前人形容痛快的文句,說是如啖哀家梨,如用並州剪。這可見詞句能夠引起人的新鮮的筋肉感覺。我們讀晉人文章如《世說新語》一類的書遇著許多“雋語”,往往翛然有出塵之感,真像不食人間煙火似的,也正是詞句的力。又如《紅樓夢》中的自然而漂亮的對話,使人覺得輕鬆,覺得積伶。《點滴》中深曲而活潑的描寫,多用擬人的字眼和句子,更易引起人神經的顫動。《誘惑》中的:
忽然全世界似乎打了一個寒噤。
仿佛地正顫動著,正如伊的心髒一般的跳將起來了。
便足顯示這種力量。此外“句式”也有些關係。短句使人斂;長句使人宛轉;鎖句(periodicalsentence)使人精細;散句使人平易;偶句使人凝整,峭拔。說到“句式”,便會聯想到韻律,因為這兩者是相關甚密的。普通說韻律,但就詩歌而論;我所謂韻律卻是廣義的,散文裏也有的。這韻律其實就是聲音的自然的調節,凡是語言文字裏都有的。韻律的性質,一部分隨著字音的性質而變,大部分隨著句的組織而變。字音的性質是很複雜的。我於音韻學沒有什麼研究,不能詳論。約略說來,有剛音,有柔音,有粗澀的音,有甜軟的音。清楚而平滑的韻(如“先”韻)可以引起輕快與美妙的感覺,開張而廣闊的韻(如“陽”韻)可以引起颺舉與展擴的感覺。濁聲(如)使人有努力、衝撞、粗暴、艱難、沉重等印象;清聲(如)則顯示安易、平滑、流動、穩靜、輕妙、溫良與嫻雅。濁聲如重擔在肩上;清聲如蜜在舌上。這些分別,大概由於發音機關的變化;舊韻書裏所謂開齊合撮、陰聲、陽聲、弁聲、侈聲,當能說明這種緣故。我卻不能做這種工作;我隻總說一句,因發音機關的作用不同,引起各種相當而不同的筋肉感覺,於是各字的聲音才有不同的力量了。但這種力量也並非一定,因字在句中的位置而有增減。在句子裏,因為意思與文法的關係,各字的排列可以有種種的不同。其間輕重疾徐,自然互異。輕而疾則力減,重而徐則力增。這輕重徐疾的調節便是韻律。調節除字音外,更當注重音“節”與句式;音節的長短,句式的長短,曲直,都是可以決定韻律的。現在隻說句式,音節可以類推。短句促而嚴,如斬釘截鐵,如一柄晶瑩的匕首。長句舒緩而流利,如風前的馬尾,如拂水的垂楊。鎖句宛轉騰挪,如夭矯的遊龍,如回環的舞女。散句曼衍而平實,如戰場上的散兵線,如依山臨水的錯落的樓台。偶句停勻而凝練,如西湖上南北兩峰,如處女的雙乳。這隻論其大凡,不可拘執;但已可見韻律的力量之一斑了。——所論的在詩歌裏,尤為顯然。
由上所說,可見文藝的內容與形式都能移人情;兩者相依為用,可以引人入勝,引人到“世界外之世界”。在這些境界裏,沒有種種計較利害的複雜的動機,也沒有那個能分別的我。隻有渾然的沉思,隻有物我一如的情感(fellowfeeling)。這便是所謂“忘我”。這時雖也有喜、怒、哀、樂、愛、惡、欲等的波動,但是無所附的、無所為的、無所執的。固然不是為“我自己”而喜怒哀樂,也不是為“我的”親戚朋友而喜怒哀樂,喜怒哀樂隻是喜怒哀樂自己,更不能說是為了誰的。既不能說是為了誰的,當然也分不出是“誰的”了。所以,這種喜怒哀樂是人類所共同的。因為是共同的,無所執的,所以是平靜的,中和的。有人說文藝裏的情緒不是真的情緒,縱然能逼緊人的喉頭,燃燒人的眼睛。我們閱讀文藝,隻能得著許多鮮活的意象(idea)吧了;這些意象是如此的鮮活,將相連的情緒也微微的帶起在讀者的心中了。正如我們憶起一個噩夢一樣,雖時過境遷,仍不免震悚;但這個震悚的力量究竟是微薄的。所以文藝裏的情緒的力量也是微薄的;說它不是真的情緒,便是為此,真的情緒隻在真的衝動,真的反應裏才有。但我的解說,有些不同。文藝裏既然有著情緒,如何又說是不真?至多隻能加上“強”“弱”“直接”“間接”等限製詞吧了。你能說文藝裏情緒是從文字裏來的,不是從事實裏來的,所以是間接的,微弱的;但你如何能說它不是真的呢?至於我,認表現為生活的一部,文字與事實同是生活的過程;我不承認文藝裏的情緒是間接的,因而也不能承認它是微弱的。我寧願說它是平靜的,中和的。這中和與平靜正是文藝的效用,文藝的價值。為什麼中和而平靜呢?我說是無“我執”之故。人生的狂喜與劇哀,都是“我”在那裏串戲。利害、得失、聚散……之念,縈於人心,以“我”為其樞紐。“我”於是糾纏、顛倒,不能已已。這原是生活意誌的表現;生活的趣味就在於此。但人既執著了“我”,自然就生出“我愛”“我慢”“我見”“我癡”;情之所發,便有偏畸,不能得其平了。與“我”親的,哀樂之情獨厚;漸疏漸薄,至於沒有為止。這是爭競狀態中的情緒,力量甚強而範圍甚狹。至於文藝裏的情緒,則是無利害的,泯人我的,無利害便無競爭,泯人我便無親疏。因而純淨、平和、普遍,像汪汪千頃,一碧如鏡的湖水。湖水的恬靜,雖然沒有濤瀾的洶湧,但又何能說是微薄或不充實呢?我的意思,人在這種境界裏,能夠免去種種不調和與衝突,使他的心明淨無纖塵,以大智慧普照一切;無論悲樂,皆能生趣。——日常生活中的悲哀是受苦,文藝中的悲哀是享樂。愈易使我們流淚的文藝,我們愈願意去親近它。有人說文藝的悲哀是“奢華的悲哀”(luxurious sadness)正是這個意思。“奢華的”就是“無計較的享樂”的意思。我曾說這是“忘我”的境界;但從別一麵說,也可說是“自我無限的擴大”。我們天天關閉在自己的身份裏,如關閉在牢獄裏;我們都渴望脫離了自己,如幽囚的人之渴望自由。我們為此而憂愁、掃興、陰鬱。文藝卻能解放我們,從層層的束縛裏。文藝如一個俠士,半夜裏將我們從牢獄裏背了出來,飛簷走壁的在大黑暗裏行著,又如一個少女,偷偷開了狹的鳥籠,將我們放了出來,任我們向海闊天空裏翱翔。我們的“我”,融化於沉思的世界中,如醉如癡的渾不覺了。在這不覺中,卻開辟著,創造著新的自由的世界,在廣大的同情與純淨的趣味的基礎上。前麵所說各種境界,便可見一斑了。這種解放與自由隻是暫時的,或者竟是頃刻的。但那中和與平靜的光景,給我們以安息,給我們以滋養,使我們“煥然一新”;文藝的效用與價值惟其是暫而不常的,所以才有意義呀。普通的娛樂如打球、跳舞等,雖能以遊戲的目的代替實利的目的,使人忘卻一部分的計較,但絕不能使人完全忘卻了自我,如文藝一樣。故解放與自由實是文藝的特殊的力量。
文藝既然有解放與擴大的力量,它毀滅了“我”界,毀滅了人與人之間重重的障壁。它繼續的以“別人”調換我們“自己”,使我們聯合起來。現在世界上固然有愛,而疑忌、輕蔑、嫉妒等等或者更多於愛。這決不是可以滿足的現象。其原因在於人為一己之私所蔽,有了種種成見與偏見,便不能了解他人,照顧他人了。各人有各人的世界;真的,各人獨有一個世界。大世界分割成散沙似的碎片,便不成個氣候;災禍便紛紛而起了。災禍總要避除了。有心人於是著手打倒種種障壁;使人們得以推誠相見,攜手同行。他們的能力表現在各種形式裏,而文藝亦其一種。文藝在隱隱中實在負著聯合人類的使命。從前俄國托爾斯泰論藝術,也說藝術的任務在借著情緒的感染以聯合人類而增進人生之幸福。他的全部的見解,我覺得太嚴了,也可以說太狹了。但在“聯合人類”這一層上,我佩服他的說話。他說隻有他所謂真正的藝術,才有聯合的力量,我卻覺得他那斥為虛偽的藝術的,也未嚐沒有這種力量;這是和他不同的地方。單就文藝而論,自然也事同一例。在文藝裏,我們感染著全人類的悲樂,乃至人類以外的悲樂(任舉一例,如葉聖陶《小蜆的回家》中所表現的)。這時候人天平等,一視同仁;“我即在人中”,人即在自然中。“全世界聯合了喲!”我們可以這樣絕叫了。便是自然派的作品,以描寫醜與惡著名,給我們以夜之國的,看了究竟也隻有會發生聯合的要求;所以我們不妨一概論的。這時候,即便是一刹那,愛在我們心中膨脹,如月滿時的潮汛一般。愛充塞了我們的心,妖魅魍魎似的疑忌輕蔑等心思,便躲避得無影無蹤了。這種聯合力,是文藝的力量的又一方麵。
有人說文藝並不能使人忘我,它卻使人活潑潑的實現自我(selfrealization),這就是說,文藝給人以一種新的刺激,足以引起人格的變化。照他們說,文藝能教導人,能鼓舞人;有時更要激動人的感情,引起人的動作。革命的呼聲可以喚起睡夢中的人,使他們努力前驅,這是的確的。俄國便是一個好例。而“靡靡之音”使人“纏綿歌泣於春花秋月,消磨其少壯活潑之氣”,使人“兒女情多,風雲氣少”,卻也是真的。這因環境的變遷固可影響人的情思及他種行為,情思的變遷也未嚐不能影響他種行為及環境;而文藝正是情思變遷的一個重要因子,其得著功利的效果,也是當然的。文藝如何影響人的情思,引起他人格的變化呢?梁任公先生說得最明白,我且引他的話:
抑小說之支配人道也,複有四種力:一曰熏。熏也者,如入雲煙中而為其所烘,如近墨朱處而為其所染。……人之讀一小說也,不知不覺之間,而眼識為迷漾,而腦筋為之搖飆,而神經為之營注;今日變一二焉,明日變一二焉,刹那刹那,相斷相續:久之,而此小說之境界遂入其靈台而據之,成一特別原質之種子。有此種子故,他日又更有所觸所受者,旦旦而熏之,種子愈盛。而又以之熏他人。……
(《論小說與群治之關係》)
此節措辭雖間有不正確之處,但議論是極透辟的。他雖隻就小說立論,但別種文藝也都可作如是觀。此節的主旨隻是說小說(文藝)能夠漸漸的,不知不覺的改變讀者的舊習慣,造成新習慣在他們的情思及別種行為裏。這個概念是很重要的;所謂“實現自我”,也便是這個意思。近年文壇上“血與淚的文學”,愛與美的文學之爭,就是從這個見解而來的。但精細的說,“實現自我”並不是文藝之直接的,即時的效用,文藝之直接的效用,隻是解放自我,隻是以作品的自我調換了讀者的自我;這都是閱讀當時頃刻間的事。至於新刺激的給予,新變化的引起,那是片刻間的擴大,自由,安息之結果,是稍後的事了。因為閱讀當時沒有實際的刺激,便沒有實際的衝動與反應,所以也沒有實現自我可言。閱讀之後,憑著記憶的力量,將當時所感與實際所受對比,才生出振作,頹廢等樣的新力量。這所謂對比,自然是不自覺的。閱讀當時所感,雖同是擴大,自由與安息,但其間的色調卻是千差萬殊的;所以所實現的自我,也就萬有不同。至於實現的效用,也難一概而論。大約一次兩次的實現是沒有多大影響的;文藝接觸得多了,實現的機會頻頻了,才可以造成新的習慣,新的人格。所以是很慢的。原來自我的解放隻是暫時的,而自我的實現又不過是這暫時解放的結果;間接的力量,自然不能十分強盛了。故從自我實現的立場說,文藝的力量的確沒有一般人所想象的那樣大。周啟明先生說得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