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輯 溯古,經典常談(2 / 3)

諸子都出於職業的“士”。“士”本是封建製度裏貴族的末一級;但到了春秋、戰國之際,“士”成了有才能的人的通稱。在貴族政治未崩壞的時候,所有的知識、禮、樂等等,都在貴族手裏,平民是沒份的。那時有知識技能的專家,都由貴族專養專用,都是在官的。到了貴族政治崩壞以後,貴族有的失了勢,窮了,養不起自用的專家。這些專家失了業,流落到民間,便賣他們的知識技能為生。凡有權有錢的都可以臨時雇用他們;他們起初還是伺候貴族的時候多,不過不限於一家貴族罷了。這樣發展了一些自由職業;靠這些自由職業為生的,漸漸形成了一個特殊階級,便是“士農工商”的“士”。這些“士”,這些專家,後來居然開門授徒起來。徒弟多了,聲勢就大了,地位也高了。他們除掉執行自己的職業之外,不免根據他們專門的知識技能,研究起當時的文化和製度來了。這就有了種種看法和主張。各“思以其道易天下”。諸子百家便是這樣興起的。

第一個開門授徒發揚光大那非農非工非商非官的“士”的階級的,是孔子。孔子名丘,他家原是宋國的貴族,貧寒失勢,才流落到魯國去。他自己作了一個儒士;儒士是以教書和相禮為職業的,他卻隻是一個“老教書匠”。他的教書有一個特別的地方,就是“有教無類”。他大招學生,不問身家,隻要繳相當的學費就收;收來的學生,一律教他們讀《詩》《書》等名貴的古籍,並教他們禮、樂等功課。這些從前是隻有貴族才有能夠享受的,孔子是第一個將學術民眾化的人。他又帶著學生,周遊列國,說當世的君主;這也是從前沒有的。他一個人開了講學和遊說的風氣,是“士”階級的老祖宗。他是舊文化、舊製度的辯護人,以這種姿態創始了所謂儒家。所謂舊文化、舊製度,主要的是西周的文化和製度,孔子相信是文王、周公創造的。繼續文王、周公的事業,便是他給他自己的使命。他自己說,“述而不作,信而好古”;所述的,所信所好的,都是周代的文化和製度。《詩》《書》《禮》《樂》等是周文化的代表,所以他拿來作學生的必修科目。這些原是共同的遺產,但後來各家都講自己的新學說,不講這些;講這些的始終隻有述而不作的儒家。因此《詩》《書》《禮》《樂》等便成為儒家的專有品了。

孔子是個博學多能的人,他的講學是多方麵的。他講學的目的在於養成“人”,養成為國家服務的人,並不在於養成某一家的學者。他教學生讀各種書,學各種功課之外,更注重人格的修養。他說為人要有真性情,要有同情心,能夠推己及人,這所謂“直”“仁”“忠”“恕”;一麵還得合乎禮,就是遵守社會的規範。凡事隻問該做不該做,不必問有用無用;隻重義,不計利。這樣人才配去幹政治,為國家服務。孔子的政治學說,是“正名主義”。他想著當時製度的崩壞,階級的紊亂,都是名不正的緣故。君沒有君道,臣沒有臣道,父沒有父道,子沒有子道,實和名不能符合起來,天下自然亂了。救時之道,便是“君君,臣臣,父父,子子”;正名定分,社會的秩序,封建的階級便會恢複的。他是給封建製度找了一個理論的根據。這個正名主義,又是從《春秋》和古史官的種種書法歸納得來的。他所謂“述而不作”,其實是以述為作,就是理論化舊文化、舊製度,要將那些維持下去。他對於中國文化的貢獻,便在這裏。

孔子以後,儒家還出了兩位大師,孟子和荀子。孟子名軻,鄒人;荀子名況,趙人。這兩位大師代表儒家的兩派。他們也都擁護周代的文化和製度,但是更進一步的加以理論化和理想化。孟子說人性是善的。人都有惻隱心、羞惡心、辭讓心、是非心;這便是仁、義、禮、智等善端,隻要能夠加以擴充,便成善人。這些善端,又總稱為“不忍人之心”。聖王本於“不忍人之心”,發為“不忍人之政”,便是“仁政”,“王政”。一切政治的、經濟的製度都是為民設的,君也是為民設的——這卻已經不是封建製度的精神了。和王政相對的是霸政。霸主的種種製作設施,有時也似乎為民,其實不過是達到好名、好利、好尊榮的手段罷了。荀子說人性是惡的。性是生之本然,裏麵不但沒有善端,還有爭奪放縱等惡端。但是人有相當聰明才力,可以漸漸改善學好;積久了,習慣自然,再加上專一的功夫,可以到聖人的地步。所以善是人為的。孟子反對功利,他卻注重它。他論王霸的分別,也從功利著眼。孟子注重聖王的道德,他卻注重聖王的威權。他說生民之初,縱欲相爭,亂得一團糟;聖王建立社會國家,是為明分、息爭的。禮是社會的秩序和規範,作用便在明分:樂是調和情感的,作用便在息爭。他這樣從功利主義出發,給一切文化和製度找到了理論的根據。

儒士多半是上層社會的失業流民;儒家所擁護的製度,所講、所行的道德,也是上層社會所講、所行的。還有原業農工的下層失業流民,卻多半成為武士。武士是以幫人打仗為職業的專家。墨翟便出於武士。墨家的創始者墨翟,魯國人,後來做到宋國的大夫,但出身大概是很微賤的。“墨”原是做苦工的犯人的意思,大概是個諢名;“翟”是名字。墨家本是賤者,也就不辭用那個諢名自稱他們的學派。墨家是有團體組織的,他們的首領叫作“巨子”;墨子大約就是第一任“巨子”。他們不但是打仗的專家,並且是製造戰爭器械的專家。

但墨家和別的武士不同,他們是有主義的。他們雖以幫人打仗為生,卻反對侵略的打仗;他們隻幫被侵略的弱小國家做防衛的工作。《墨子》裏隻講守的器械和方法,攻的方麵,特意不講。這是他們的“非攻”主義。他們說天下大害,在於人的互爭;天下人都該視人如己,互相幫助,不但利他,而且利己。這是“兼愛”主義。墨家更注重功利,凡與國家人民有利的事情,才認為有價值。國家人民,利在富庶;凡能使人民富庶的事物是有用的,別的都是無益或有害。他們是平民的代言人,所以反對貴族的周代的文化和製度。他們主張“節葬”“短喪”“節用”“非樂”,都和儒家相反。他們說他們是以節儉勤苦的夏禹為法的。他們又相信有上帝和鬼神,能夠賞善罰惡;這也是下層社會的舊信仰。儒家和墨家其實都是守舊的,不過,一個守原來上層社會的舊,一個守原來下層社會的舊罷了。

壓根兒反對一切文化和製度的是道家。道家出於隱士。孔子一生曾遇到好些“避世”之士;他們著實譏評孔子。這些人都是有知識學問的。他們看見時世太亂,難以挽救,便消極起來,對於世事,取一種不聞不問的態度。他們譏評孔子“知其不可而為之”,費力不討好;他們自己便是知其不可而不為的、獨善其身的聰明人。後來有個楊朱,也是這一流人,他卻將這種態度理論化了,建立“為我”的學說。他主張“全生保真,不以物累形”;將天下給他,換他小腿上一根汗毛,他是不幹的。天下雖大,是外物;一根毛雖小,卻是自己的一部分。所謂“真”,便是自然。楊朱所說的隻是教人因生命的自然,不加傷害;“避世”便是“全生保真”的路。不過世事變化無窮,避世未必就能避害,楊朱的教義到這裏卻窮了。老子、莊子的學說似乎便是從這裏出發,加以擴充的。楊朱實在是道家的先鋒。

老子相傳姓李名耳,楚國隱士。楚人是南方新興的民族,受周文化的影響很少;他們往往有極新的思想。孔子遇到那些隱士,也都在楚國,這似乎不是偶然的。莊子名周,宋國人,他的思想卻接近楚人。老學以為宇宙間事物的變化,都遵循一定的公律,在天然界如此,在人事界也如此。這叫作“常”。順應這些公律,便不須避害,自然能避害。所以說,“知常曰明”。事物變化的最大公律是物極則反。處世接物,最好先從反麵下手。“將欲翕之,必固張之;將欲弱之,必固強之;將欲廢之,必固興之;將欲奪之,必固與之。”“大直若屈,大巧若拙,大辯若訥。”這樣以退為進,便不至於有什麼衝突了。因為物極則反,所以社會上政治上種種製度,推行起來,結果往往和原來目的相反。“法令滋彰,盜賊多有。”治天下本求有所作為,但這是費力不討好的,不如排除一切製度,順應自然,無為而為,不治而治。那就無不為,無不治了。自然就是“道”,就是天地萬物所以生的總原理。物得道而生,是道的具體表現。一物所以生的原理叫作“德”,“德”是“得”的意思。所以宇宙萬物都是自然的。這是老學的根本思想,也是莊學的根本思想。但莊學比老學更進一步。他們主張絕對的自由,絕對的平等。天地萬物,無時不在變化之中,不齊是自然的。一切但須順其自然,所有的分別,所有的標準,都是不必要的。社會上、政治上的製度,硬教不齊的齊起來,隻徒然傷害人性罷了。所以聖人是要不得的;儒、墨是“不知恥”的。按莊學說,凡天下之物都無不好,凡天下的意見,都無不對;無所謂物我,無所謂是非。甚至死和生也都是自然的變化,都是可喜的。明白這些個,便能與自然打成一片,成為“無人而不自得”的聖人了。老、莊兩派,漢代總稱為道家。

莊學排除是非,是當時“辯者”的影響。“辯者”漢代稱為名家,出於訟師。辯者的一個首領鄭國鄧析,便是春秋末年著名的訟師。另一個首領梁相惠施,也是法律行家。鄧析的本事在對於法令能夠咬文嚼字的取巧,“以是為非,以非為是”。語言文字往往是多義的;他能夠分析語言文字的意義,利用來做種種不同甚至相反的解釋。這樣發展了辯者的學說。當時的辯者有惠施和公孫龍兩派。惠施派說,世間各個體的物,各有許多性質;但這些性質,都因比較而顯,所以不是絕對的。各物都有相同之處,也都有相異之處。從同的一方麵看,可以說萬物無不相同;從異的一方麵看,可以說萬物無不相異。同異都是相對的:這叫作“合同異”。

公孫龍,趙人。他這一派不重個體而重根本,他說概念有獨立分離的存在。譬如一塊堅而白的石頭,看的時候隻見白,沒有堅;摸的時候隻覺堅,不見白。所以白性與堅性兩者是分離的。況且天下白的東西很多,堅的東西也很多,有白而不堅的,也有堅而不白的。也可見白性與堅性是分離的。白性使物白,堅性使物堅;這些雖然必須因具體的物而見,但實在有著獨立的存在,不過是潛存罷了。這叫作“離堅白”。這種討論與一般人感覺和常識相反,所以當時以為“怪說”“琦辭”,“辯而無用”。但這種純理論的興趣,在哲學上是有它的價值的。至於辯者對於社會政治的主張,卻近於墨家。

儒、墨、道各家有一個共通的態度,就是托古立言;他們都假托古聖賢之言以自重。孔子托文王、周公,墨子托於禹,孟子托於堯、舜,老、莊托於傳說中堯、舜以前的人物;一個比一個古,一個壓一個。不托古而變古的隻有法家。法家出於“法術之士”,法術之士是以政治為職業的專家。貴族政治崩壞的結果,一方麵是平民的解放,一方麵是君主的集權。這時候國家的範圍,一天一天擴大,社會的組織也一天一天複雜。人治、禮治,都不適用了。法術之士便創一種新的政治方法幫助當時的君主整理國政,作他們的參謀。這就是法治。當時現實政治和各方麵的趨勢是變古——尊君權、禁私學、重富豪。法術之士便擁護這種趨勢,加以理論化。

他們中間有重勢、重術、重法三派,而韓非子集其大成。他本是韓國的貴族,學於荀子。他采取荀學、老學和辯者的理論,創立他的一家言;他說勢、術、法三者都是“帝王之具”,缺一不可。勢的表現是賞罰,賞罰嚴,才可以推行法和術。因為人性究竟是惡的。術是君主駕馭臣下的技巧。綜核名實是一個例。譬如教人做某官,按那官的名位,該能作出某些成績來;君主就可以照著去考核,看他名實能相副否。又如臣下有所建議,君主便叫他去做,看他能照所說的做到否。名實相副的賞;否則罰。法是規矩準繩,明主製下了法,庸主隻要守著,也就可以治了。君主能夠兼用法、術、勢,就可以一馭萬,以靜製動,無為而治。諸子都講政治,但都是非職業的,多偏於理想。隻有法家的學說,從實際政治出來,切於實用。中國後來的政治,大部分是受法家的學說支配的。

古代貴族養著禮、樂專家,也養著巫祝、術數專家。禮、樂原來的最大的用處在喪、祭。喪、祭用禮、樂專家,也用巫祝;這兩種人是常在一處的同事。巫祝固然是迷信的;禮、樂裏原先也是有迷信成分的。禮、樂專家後來淪為儒;巫祝術數專家便淪為方士。他們關係極密切,所注意的事有些是相同的。漢代所稱的陰陽家便出於方士。古代術數注意於所謂“天人之際”,以為天道人事互相影響。戰國末年有些人更將這種思想推行起來,並加以理論化,使它成為一貫的學說。這就是陰陽家。

當時陰陽家的首領是齊人騶衍。他研究“陰陽消息”,創為“五德終始”說。“五德”就是五行之德。五行是古代信仰。騶衍以為五行是五種天然勢力,所謂“德”。每一德,各有盛衰的循環。在它當運的時候,天道人事,都受它支配。等到它運盡而衰,為別一德所勝所克,別一德就繼起當運。木勝土,金勝木,火勝金,水勝火,土勝水,這樣“終始”不息。曆史上的事變都是這些天然勢力的表現。每一朝代,代表一德;朝代是常變的,不是一家一姓可以永保。陰陽家也講仁義名分,卻是受儒家的影響。那時候儒家也在開始受他們的影響,講《周易》,作《易傳》。到了秦、漢間,儒家更幾乎與他們混合為一;西漢今文家的經學大部便建立在陰陽家的基礎上。後來“古文經學”雖然掃除了一些“非常”“可怪”之論,但陰陽家的思想已深入人心,牢不可拔了。

戰國末期,一般人漸漸感覺統一思想的需要,秦相呂不韋便是作這種嚐試的第一個人。他教許多門客合撰了一部《呂氏春秋》。現在所傳的諸子書,大概都是漢人整理編定的;他們大概是將同一學派的各篇編輯起來,題為某子。所以都不是有係統的著作。《呂氏春秋》卻不然;它是第一部完整的書。呂不韋所以編這部書,就是想化零為整,集合眾長,統一思想。他的基調卻是道家。秦始皇統一天下,李斯為相,實行統一思想。他燒書,禁天下藏“《詩》《書》百家語”。但時機到底還未成熟,而秦不久也就亡了,李斯是失敗了。所以漢初諸子學依然很盛。

到了漢武帝的時候,淮南王劉安仿效呂不韋的故智,教門客編了一部《淮南子》,也以道家為基調,也想來統一思想,但成功的不是他,是董仲舒。董仲舒向武帝建議:“《六經》和孔子的學說以外,各家一概禁止。邪說息了,秩序才可統一,標準才可分明,人民才知道他們應走的路。”武帝采納了他的話。從此,帝王用功名、利祿提倡他們所定的儒學,儒學統於一尊;春秋戰國時代言論思想極端自由的空氣便消滅了。這時候政治上既開了從來未有的大局麵,社會和經濟各方麵的變動也漸漸凝成了新秩序,思想漸歸於統一,也是自然的趨勢。在這新秩序裏,農民還占著大多數,宗法社會還保留著,舊時的禮教與製度一部分還可適用,不過民眾化了罷了。另一方麵,要創立政治上、社會上各種新製度,也得參考舊的。這裏便非用儒者不可了。儒者通曉以前的典籍,熟悉以前的製度,而又能夠加以理想化、理論化,使那些東西秩然有序,粲然可觀。別家雖也有政治社會學說,卻無具體的辦法,就是有,也不完備,趕不上儒家;在這建設時代,自然不能和儒學爭勝。儒學的獨尊,也是當然的。

辭 賦

屈原是我國曆史裏永被紀念著的一個人。舊曆五月五日端午節,相傳便是他的忌日;他是投水死的,競渡據說原來是表示救他的,粽子原來是祭他的。現在定五月五日為詩人節,也是為了紀念的緣故。他是個忠臣,而且是個纏綿悱惻的忠臣;他是個節士,而且是個浮遊塵外、清白不汙的節士。“舉世皆濁而我獨清,眾人皆醉而我獨醒”,他的身世是一出悲劇。可是他永生在我們的敬意尤其是我們的同情裏。“原”是他的號,“平”是他的名字。他是楚國的貴族,懷王時候,作“左徒”的官。左徒好像現在的秘書。他很有學問,熟悉曆史和政治,口才又好。一方麵參讚國事,一方麵給懷王見客,辦外交,頭頭是道,懷王很信任他。

當時楚國有親秦、親齊兩派;屈原是親齊派。秦國看見屈原得勢,便派張儀買通了楚國的貴臣上官大夫,靳尚等,在懷王麵前說他的壞話。懷王果然被他們所惑,將屈原放逐到漢北去。張儀便勸懷王和齊國絕交,說秦國答應割地六百裏。楚和齊絕了交,張儀卻說答應的是六裏。懷王大怒,便舉兵伐秦,不料大敗而歸。這時候想起屈原來了,將他召回,教他出使齊國。親齊派暫時抬頭。但是親秦派不久又得勢。懷王終於讓秦國騙了去,拘留著,就死在那裏。這件事是楚人最痛心的,屈原更不用說了。可是懷王的兒子頃襄王,卻還是聽親秦派的話,將他二次放逐到江南去。他流浪了九年,秦國的侵略一天緊似一天;他不忍親見亡國的慘相,又想以一死來感悟頃襄王,便自沉在汨羅江裏。

《楚辭》中《離騷》和《九章》的各篇,都是他放逐時候所作。《離騷》尤其是千古流傳的傑作。這一篇大概是二次被放時作的。他感念懷王的信任,卻恨他糊塗,讓一群小人蒙蔽著,播弄著。而頃襄王又不能覺悟;以致國土日削,國勢日危。他自己呢,“信而見疑,忠而被謗”,簡直走投無路;滿腔委屈,千端萬緒的,沒人可以訴說。終於隻能告訴自己的一支筆,《離騷》便是這樣寫成的。“離騷”是“別愁”或“遭憂”的意思。他是個富於感情的人,那一腔遏抑不住的悲憤,隨著他的筆奔迸出來,“東一句,西一句,天上一句,地下一句”,隻是一片一段的,沒有篇章可言。這和人在疲倦或苦痛的時候,叫“媽呀!”“天哪!”一樣;心裏亂極,悶極了,叫叫透一口氣,自然是顧不到什麼組織的。

篇中陳說唐、虞、三代的治,桀、紂、羿、澆的亂,善惡因果,曆曆分明;用來諷刺當世,感悟君王。他又用了許多神話裏的譬喻和動植物的譬喻,委屈地表達出他對於懷王的忠愛,對於賢人君子的向往,對於群小的深惡痛疾。他將懷王比作美人,他是“求之不得”,“輾轉反側”;情辭淒切,纏綿不已。他又將賢臣比作香草。“美人香草”從此便成為政治的譬喻,影響後來解詩、作詩的人很大。漢淮南王劉安作《離騷傳》說:“《國風》好色而不淫,《小雅》怨誹而不亂,若《離騷》者可謂兼之矣。”“好色而不淫”似乎就指美人香草用作政治的譬喻而言;“怨誹而不亂”是怨而不怒的意思。雖然我們相信《國風》的男女之辭並非政治的譬喻,但斷章取義,淮南王的話卻是《離騷》的確切評語。

《九章》的各篇原是分立的,大約漢人才合在一起,給了“九章”的名字。這裏麵有些是屈原初次被放時作的,有些是二次被放時作的。差不多都是“上以諷諫,下以自慰”;引史事,用譬喻,也和《離騷》一樣。《離騷》裏記著屈原的世係和生辰,這幾篇裏也記著他放逐的時期和地域;這些都可以算是他的自敘傳。他還作了《九歌》《天問》《遠遊》《招魂》等,卻不能算自敘傳,也“不皆是怨君”;後世都說成怨君,便埋沒了他的別一麵的出世觀了。他其實也是一“子”,也是一家之學。這可以說是神仙家,出於巫。《離騷》裏說到周遊上下四方,駕車的動物,驅使的役夫,都是神話裏的。《遠遊》更全是說的周遊上下四方的樂處。這種遊仙的境界,便是神仙家的理想。

《遠遊》開篇說:“悲時俗之迫厄兮,願輕舉而遠遊”,篇中又說:“臨不死之舊鄉”。人間世太狹窄了,也太短促了,人是太不自由自在了。神仙家要無窮大的空間,所以要周行無礙;要無窮久的時間,所以要長生不老。他們要打破現實的有限的世界,用幻想創出一個無限的世界來。在這無限的世界裏,所有的都是神話裏的人物;有些是美麗的,也有些是醜怪的。《九歌》裏的神大都可愛;《招魂》裏一半是上下四方的怪物,說得頂怕人的,可是一方麵也奇詭可喜。因為注意空間的擴大,所以對於天地、山川、日月、星辰都有興味。《天問》裏許多關於天文地理的疑問,便是這樣來的。一麵驚奇天地之廣大,一麵也驚奇人事之詭異——善惡因果,往往有不相應的;《天問》裏許多關於曆史的疑問,便從這裏著眼。這卻又是他的人世觀了。

要達到遊仙的境界,須要“虛靜以恬愉”,“無為而自得”,還須導引養生的修煉工夫,這在《遠遊》裏都說了。屈原受莊學的影響極大。這些都是莊學;周行無礙,長生不老,以及神話裏的人物,也都是莊學。但莊學隻到“我”與自然打成一片而止,並不想創造一個無限的世界;神仙家似乎比莊學更進了一步。神仙家也受陰陽家的影響;陰陽家原也講天地廣大,講禽獸異物的。陰陽家是齊學。齊國濱海,多有怪誕的思想。屈原常常出使到那裏,所以也沾了齊氣。還有齊人好“隱”。“隱”是“遁詞以隱意,譎譬以指事”,是用一種滑稽的態度來諷諫。淳於髡可為代表。楚人也好“隱”。屈原是楚人,而他的思想又受齊國的影響,他愛用種種政治的譬喻,大約也不免沾點齊氣。但是他不取滑稽的態度,他是用一副悲劇麵孔說話的。《詩大序》所謂“譎諫”,所謂“言之者無罪,聞之者足以戒”,倒是合式的說明。至於像《招魂》裏的鋪張排比,也許是縱橫家的風氣。

《離騷》各篇多用“兮”字足句,句逗以參差不齊為主。“兮”字足句,三百篇中已經不少;句逗參差,也許是“南音”的發展。南本是南樂的名稱;三百篇中的二南,本該與風、雅、頌分立為四。二南是楚詩,樂調雖已不能知道,但和風、雅、頌必有異處。從二南到《離騷》,現在隻能看出句逗由短而長、由齊而畸的一個趨勢;這中間變遷的軌跡,我們還能找到一些,總之,絕不是突如其來的。這句逗的發展,大概多少有音樂的影響。從《漢書·王褒傳》,可以知道楚辭的誦讀是有特別的調子的,這正是音樂的影響。屈原諸作奠定了這種體製,模擬的日漸其多。就中最出色的是宋玉,他作了《九辯》。宋玉傳說是屈原的弟子;《九辯》的題材和體製都模擬《離騷》和《九章》,算是代屈原說話,不過沒有屈原那樣激切罷了。宋玉自己可也加上一些新思想;他是第一個描寫“悲秋”的人。還有個景差,據說是《大招》的作者;《大招》是模擬《招魂》的。

到了漢代,模擬《離騷》的更多,東方朔、王褒、劉向、王逸都走著宋玉的路。大概武帝時候最盛,以後就漸漸的差了。漢人稱這種體製為“辭”,又稱為“楚辭”。劉向將這些東西編輯起來,成為《楚辭》一書。東漢王逸給作注,並加進自己的擬作,叫作《楚辭章句》。北宋洪興祖又作《楚辭補注》;《章句》和《補注》合為《楚辭》標準的注本。但漢人又稱《離騷》等為“賦”。《史記·屈原傳》說他“作《懷沙》之賦”;《懷沙》是《九章》之一,本無“賦”名。《傳》尾又說:“宋玉、唐勒、景差之徒,皆好辭而以賦見稱。”《漢書·藝文誌·詩賦略》列“屈原賦二十五篇”,就是《離騷》等。大概“辭”是後來的名字,專指屈、宋一類作品;賦雖從辭出,卻是先起的名字,在未采用“辭”的名字以前,本包括辭而言。所以渾言稱“賦”,稱“辭賦”,分言稱“辭”和“賦”。後世引述屈、宋諸家,隻通稱“楚辭”,沒有單稱“辭”的。但卻有稱“騷”“騷體”“騷賦”的,這自然是《離騷》的影響。

荀子的《賦篇》最早稱“賦”。篇中分詠“禮”“知”“雲”“蠶”“箴”(針)五件事物,像是謎語;其中頗有諷世的話,可以說是“隱”的支流餘裔。荀子久居齊國的稷下,又在楚國作過縣令,死在那裏。他的好“隱”,也是自然的。《賦篇》總題分詠,自然和後來的賦不同,但是安排客主,問答成篇,卻開了後來賦家的風氣。荀賦和屈辭原來似乎各是各的;這兩體的合一,也許是在賈誼手裏。賈誼是荀卿的再傳弟子,他的境遇卻近於屈原,又久居屈原的故鄉;很可能的,他模擬屈原的體製,卻襲用了荀卿的“賦”的名字。這種賦日漸發展,屈原諸作也便被稱為“賦”;“辭”的名字許是後來因為擬作多了,才分化出來,作為此體的專稱的。辭本是“辯解的言語”的意思,用來稱屈、宋諸家所作,倒也並無不合之處。

《漢書·藝文誌,詩賦略》分賦為四類。“雜賦”十二家是總集,可以不論。屈原以下二十家,是言情之作。陸賈以下二十一家,已佚,大概近於縱橫家言。就中“陸賈賦三篇”,在賈誼之先;但作品既不可見,是他自題為賦,還是後人追題,不能知道,隻好存疑了。荀卿以下二十五家,大概是敘物明理之作。這三類裏,賈誼以後各家,多少免不了屈原的影響,但已漸有散文化的趨勢;第一類中的司馬相如便是創始的人。——托為屈原作的《卜居》《漁父》,通篇散文化,隻有幾處用韻,似乎是《莊子》和荀賦的混合體製,又當別論。——散文化更容易鋪張些。“賦”本是“鋪”的意思,鋪張倒是本來麵目。可是鋪張的作用原在諷諫;這時候卻為鋪張而鋪張,所謂“勸百而諷一”。當時漢武帝好辭賦,作者極眾,爭相競勝,所以致此。揚雄說,“詩人之賦麗以則,辭人之賦麗以淫”;“詩人之賦”便是前者,“辭人之賦”便是後者。甚至有詼諧嫚戲,毫無主旨的。難怪辭賦家會被人鄙視為倡優了。

東漢以來,班固作《兩都賦》,“極眾人之所眩曜,折以今之法度”;張衡仿他作《二京賦》。晉左思又仿作《三都賦》。這種賦鋪敘曆史地理,近於後世的類書;是陸賈、荀卿兩派的混合,是散文的更進一步。這和屈、賈言情之作,卻迥不相同了。此後賦體漸漸縮短,字句卻整煉起來。那時期一般詩文都趨向排偶化,賦先是領著走,後來是跟著走;作賦專重寫景述情,務求精巧,不再用來諷諫。這種賦發展到齊、梁、唐初為極盛,稱為“俳體”的賦。“俳”是遊戲的意思,對諷諫而言;其實這種作品倒也並非滑稽嫚戲之作。唐代古文運動起來,宋代加以發揮光大,詩文不再重排偶爾趨向散文化,賦體也變了。像歐陽修的《秋聲賦》,蘇軾的《前後赤壁賦》,雖然有韻而全篇散行,排偶極少,比《卜居》《漁父》更其散文的。這稱為“文體”的賦。唐宋兩代,以詩賦取士,規定程式。那種賦定為八韻,調平仄,講對仗;製題新巧,限韻險難。這隻是一種技藝罷了。這稱為“律賦”。對“律賦”而言,“排體”和“文體”的賦都是“古賦”;這“古賦”的名字和“古文”的名字差不多,真正的“古”如屈、宋的辭,漢人的賦,倒是不包括在內的。賦似乎是我國特有的體製;雖然有韻,而就它全部的發展看,卻與文近些,不算是詩。

漢武帝立樂府,采集代、趙、秦、楚的歌謠和樂譜;教李延年作協律都尉,負責整理那些歌辭和譜子,以備傳習唱奏。當時樂府裏養著各地的樂工好幾百人,大約便是演奏這些樂歌的。歌謠采來以後,他們先審查一下。沒有譜子的,便給製譜;有譜子的,也得看看合式不合式,不合式的地方,便給改動一些。這就是“協律”的工作。歌謠的“本辭”合樂時,有的保存原來的樣子,有的刪節,有的加進些複遝的甚至不相幹的章句。“協律”以樂為主,隻要合調,歌辭通不通,他們是不大在乎的。他們有時還在歌辭時夾進些泛聲;“辭”寫大字,“聲”寫小字。但流傳久了,聲辭混雜起來,後世便不容易看懂了。這種種樂歌,後來稱為“樂府詩”,簡稱就叫“樂府”。北宋太原郭茂倩收集漢樂府以下曆代合樂的和不合樂的歌謠,以及模擬之作,成為一書,題作《樂府詩集》;他所謂“樂府詩”,範圍是很廣的。就中漢樂府,沈約《宋書·樂誌》特稱為“古辭”。

漢樂府的聲調和當時稱為“雅樂”的三百篇不同,所采取的是新調子。這種新調子有兩種:“楚聲”和“新聲”。屈原的辭可為楚聲的代表。漢高祖是楚人,喜歡楚聲;楚聲比雅樂好聽。一般人不用說也是喜歡楚聲。楚聲便成了風氣。武帝時樂府所采的歌謠,楚以外雖然還有代、趙、秦各地的,但聲調也許差不很多。那時卻又輸入了新聲;新聲出於西域和北狄的軍歌。李延年多采取這種調子唱奏歌謠,從此大行,楚聲便讓壓下去了。楚聲句調比較雅樂參差得多,新聲的更比楚聲參差得多。可是楚聲裏也有整齊的五言,楚調曲裏各篇更全然如此,像著名的《白頭吟》《梁甫吟》《怨歌行》都是的。這就是五言詩的源頭。

漢樂府以敘事為主。所敘的社會故事和風俗最多,曆史及遊仙的故事也占一部分。此外便是男女相思和離別之作,格言式的教訓,人生的慨歎等等。這些都是一般人所喜歡的題材。用一般人所喜歡的調子,歌詠一般人所喜歡的題材,自然可以風靡一世。哀帝即位,卻以為這些都是不正經的樂歌;他廢了樂府,裁了多一半樂工——共四百四十一人,——大概都是唱奏各地樂歌的。當時頗想恢複雅樂,但沒人懂得,隻好罷了。不過一般人還是愛好那些樂歌。這風氣直到漢末不變。東漢時候,這些樂歌已經普遍化,文人仿作的漸多;就中也有仿作整齊的五言的,像班固《詠史》。但這種五言的擬作極少;而班固那一首也未成熟,鍾嶸在《詩品序》裏評為“質木無文”,是不錯的。直到漢末,一般文體都走向整煉一路,試驗這五言體的便多起來;而最高的成就是《文選》所錄的《古詩十九首》。

舊傳最早的五言詩,是《古詩十九首》和蘇武、李陵詩;說“十九首”裏有七首是枚乘作的,和蘇、李詩都出現於漢武帝時代。但據近來的研究,這十九首古詩實在都是漢末的作品;蘇、李詩雖題了蘇、李的名字,卻不合於他們的事跡,從風格上看,大約也和“十九首”出現在差不多的時候。這十九首古詩並非一人之作,也非一時之作,但都模擬言情的樂府。歌詠的多是相思離別,以及人生無常當及時行樂的意思;也有對於邪臣當道、賢人放逐、朋友富貴相忘、知音難得等事的慨歎。這些都算是普遍的題材;但後一類是所謂“失誌”之作,自然兼受了《楚辭》的影響。鍾嶸評古詩,“可謂幾乎一字千金”。因為所詠的幾乎是人人心中所要說的,卻不是人人口中、筆下所能說的,而又能夠那樣平平說出,曲曲說出,所以是好。“十九首”隻像對朋友說家常話,並不在字麵上用功夫,而自然達意,委婉盡情,合於所謂“溫柔敦厚”的詩教。到唐為止,這是五言詩的標準。

漢獻帝建安年間(西元一九六——二一九),文學極盛,曹操和他的兒子曹丕、曹植兄弟是文壇的主持人;而曹植更是個大詩家。這時樂府聲調已多失傳,他們卻用樂府舊題,改作新詞;曹丕、曹植兄弟尤其努力在五言體上。他們一班人也作獨立的五言詩,敘遊宴,述恩榮,開後來應酬一派。但隻求明白誠懇,還是歌謠本色。就中曹植在曹丕作了皇帝之後,頗受猜忌,憂患的情感,時時流露在他的作品裏。詩中有了“我”,所以獨成大家。這時候五言作者既多,開始有了工拙的評論,曹丕說劉楨“五言詩之善者,妙絕時人”,便是例子。但真正奠定了五言詩的基礎是魏代的阮籍,他是第一個用全力作五言詩的人。

阮籍是老、莊和屈原的信徒。他生在魏晉交替的時代,眼見司馬氏三代專權,欺負曹家,壓迫名士,一肚皮牢騷隻得發泄在酒和詩裏。他作了《詠懷詩》八十多首,述神話,引史事,敘豔情,托於鳥獸草木之名,主旨不外說富貴不能常保,禍患隨時可至,年歲有限,一般人鑽在利祿的圈子裏,不知放懷遠大,真是可憐之極。他的詩充滿了這種悲憫的情感,“憂思獨傷心”一句可以表現。這裏《楚辭》的影響很大;鍾嶸說他“源出於《小雅》”,似乎是皮相之談。本來五言詩自始就脫不了《楚辭》的影響,不過他尤其如此。他還沒有用心琢句;但語既渾括,譬喻又多,旨趣更往往難詳。這許是當時的不得已,卻因此增加了五言詩文人化的程度。他是這樣擴大了詩的範圍,正式成立了抒情的五言詩。

晉代詩漸漸排偶化、典故化。就中左思的《詠史詩》,郭璞的《遊仙詩》,也取法《楚辭》,借古人及神仙抒寫自己的懷抱,為後世所宗。郭璞是東晉初的人。跟著就流行了一派玄言詩。孫綽、許詢是領袖。他們作詩,隻是融化老、莊的文句,抽象說理,所以鍾嶸說像“道德論”。這種詩千篇一律,沒有“我”;《蘭亭集詩》各人所作四言、五言各一首,都是一個味兒,正是好例。但在這種影響下,卻孕育了陶淵明和謝靈運兩個大詩人。陶淵明,潯陽柴桑人,作了幾回小官,覺得做官不自由,終於回到田園,躬耕自活。他也是老、莊的信徒,從躬耕裏領略到自然的恬美和人生的道理。他是第一個將田園生活描寫在詩裏的人。他的躬耕免禍的哲學也許不是新的,可都是他從真實生活裏體驗得來的,與口頭的玄理不同,所以親切有味。詩也不妨說理,但須有理趣,他的詩能夠做到這一步。他做詩也隻求明白誠懇,不排不典;他的詩是散文化的。這違反了當時的趨勢,所以《詩品》隻將他放在中品裏。但他後來確成了千古“隱逸詩人之宗”。

謝靈運,宋時做到臨川太守。他是有政治野心的,可是不得誌。他不但是老、莊的信徒,也是佛的信徒。他最愛遊山玩水,常常領了一群人到處探奇訪勝;他的自然的哲學和出世的哲學教他沉溺在山水的清幽裏。他是第一個在詩裏用全力刻畫山水的人;他也可以說是第一個用全力雕琢字句的人。他用排偶,用典故,卻能創造新鮮的句子;不過描寫有時不免太繁重罷了。他在賞玩山水的時候,也常悟到一些隱遁的、超曠的人生哲理;但寫到詩裏,不能和那精巧的描寫打成一片,像硬裝進去似的。這便不如陶淵明的理趣足,但比那些“道德論”自然高妙得多。陶詩教給人怎樣賞味田園,謝詩教給人怎樣賞味山水;他們都是發現自然的詩人。陶是寫意,謝是工筆。謝詩從製題到造句,無一不是工筆。他開了後世詩人著意描寫的路子;他所以成為大家,一半也在這裏。

齊武帝永明年間(西元四八三一四九三),“聲律說”大盛。四聲的分別,平仄的性質,雙聲疊韻的作用,都有人指出,讓詩文作家注意。從前隻著重句末的韻,這時更著重句中的“和”;“和”就是念起來順口,聽起來順耳。從此詩文都力求諧調,遠於語言的自然。這時的詩,一麵講究用典,一麵講究聲律,不免有側重技巧的毛病。到了梁簡文帝,又加新變,專詠豔情,稱為“宮體”,詩的境界更狹窄了。這種形式與題材的新變,一直影響到唐初的詩。這時候七言的樂歌漸漸發展。漢、魏文士仿作樂府,已經有七言的,但隻零星偶見,後來舞曲裏常有七言之作。到了宋代,鮑照有《行路難》十八首,人生的感慨頗多,和舞曲描寫聲容的不一樣,影響唐代的李白、杜甫很大。但是梁以來七言的發展,卻還跟著舞曲的路子,不跟著鮑照的路子。這些都是宮體的諧調。

唐代諧調發展,成立了律詩絕句,稱為近體;不是諧調的詩,稱為古體;又成立了古、近體的七言詩。古體的五言詩也變了格調,這些都是劃時代的。初唐時候,大體上還繼續著南朝的風氣,輾轉在豔情的圈子裏。但是就在這時候,沈佺期、宋之間奠定了律詩的體製。南朝論聲律,隻就一聯兩句說:沈、宋卻能看出諧調有四種句式。兩聯四句才是諧調的單位,可以稱為周期。這單位後來寫成“仄仄平平 仄平平仄仄平 平平平仄仄 仄仄仄平平”的譜。沈、宋在一首詩裏用兩個周期,就是重疊一次;這樣,聲調便諧和富厚,又不致單調。這就是八句的律詩。律有“聲律”“法律”兩義。律詩體製短小,組織必須經濟,才能發揮它的效力;“法律”便是這個意思。但沈、宋的成就隻在聲律上,“法律”上的進展,還等待後來的作家。

宮體詩漸漸有人覺得膩味了;陳子昂、李白等說這種詩頹靡淺薄,沒有價值。他們不但否定了當時古體詩的題材,也否定了那些詩的形式。他們的五言古體,模擬阮籍的《詠懷》,但是失敗了。一般作家卻隻大量的仿作七言的樂府歌行,帶著多少的排偶與諧調。——當時往往就這種歌行裏截取諧調的四句入樂奏唱。——可是李白更撇開了排偶和諧調,作他的七言樂府。李白,蜀人,明皇時作供奉翰林;觸犯了楊貴妃,不能得誌。他是個放流不羈的人,便辭了職,遊山水,喝酒,作詩。他的樂府很多,取材很廣;他是借著樂府舊題來抒寫自己生活的。他的生活態度是出世的;他作詩也全任自然。人家稱他為“天上謫仙人”;這說明了他的人和他的詩。他的歌行增進了七言詩的價值;但他的絕句更代表著新製。絕句是五言或七言的四句,大多數是諧調。南北朝民歌中,五言四句的諧調最多,影響了唐人;南朝樂府裏也有七言四句的,但不太多。李白和別的詩家紛紛製作,大約因為當時輸入的西域樂調宜於這體製,作來可供宮廷及貴人家奏唱。絕句最短小,貴儲蓄,忌說盡。李白所作,自然而不覺費力,並且暗示著超遠的境界;他給這新體詩立下了一個標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