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經》
詩的源頭是歌謠。上古時候,沒有文字,隻有唱的歌謠,沒有寫的詩。一個人高興的時候或悲哀的時候,常願意將自己的心情訴說出來,給別人或自己聽。日常的言語不夠勁兒,便用歌唱;一唱三歎的叫別人回腸蕩氣。唱歎再不夠的話,便手也舞起來了,腳也蹈起來了,反正要將勁兒使到了家。碰到節日,大家聚在一起酬神作樂,唱歌的機會更多。或一唱眾和,或彼此競勝。傳說葛天氏的樂八章,三個人唱,拿著牛尾,踏著腳,似乎就是描寫這種光景的。歌謠越唱越多,雖沒有書,卻存在人的記憶裏。有了現在的歌兒,就可借他人酒杯,澆自己塊壘;隨時揀一支合式的唱唱,也足可消愁解悶。若沒有完全合式的,盡可刪一些、改一些,到稱意為止。流行的歌謠中往往不同的詞句並行不悖,就是為此。可也有經過眾人修飾,作為定本的。歌謠真可說是“一人的機鋒,多人的智慧”了。
歌謠可分為徒歌和樂歌。徒歌是隨口唱,樂歌是隨著樂器唱。徒歌也有節奏,手舞腳蹈便是幫助節奏的;可是樂歌的節奏更規律化些。樂器在中國似乎早就有了,《禮記》裏說的土鼓土槌兒、蘆管兒,也許是我們樂器的老祖宗。到了《詩經》時代,有了琴瑟鍾鼓,已是洋洋大觀了。歌謠的節奏,最主要的靠重疊或叫複遝;本來歌謠以表情為主,隻要翻來覆去將情表到了家就成,用不著費話。重疊可以說原是歌謠的生命,節奏也便建立在這上頭。字數的均齊,韻腳的調協,似乎是後來發展出來的。有了這些,重疊才在詩歌裏失去主要的地位。
有了文字以後,才有人將那些歌謠記錄下來,便是最初的寫的詩了。但記錄的人似乎並不是因為欣賞的緣故,更不是因為研究的緣故。他們大概是些樂工,樂工的職務是奏樂和唱歌;唱歌得有詞兒,一麵是口頭傳授,一麵也就有了唱本兒。歌謠便是這麼寫下來的。我們知道春秋時的樂工就和後世闊人家的戲班子一樣,老板叫作太師。那時各國都養著一班樂工,各國使臣來往,宴會時都得奏樂唱歌。太師們不但得搜集本國樂歌,還得搜集別國樂歌。不但搜集樂詞,還得搜集樂譜。那時的社會有貴族與平民兩級。太師們是伺候貴族的,所搜集的歌兒自然得合貴族們的口味;平民的作品是不會入選的。他們搜得的歌謠,有些是樂歌,有些是徒歌。徒歌得合樂才好用。合樂的時候,往往得增加重疊的字句或章節,便不能保存歌詞的原來樣子。除了這種搜集的歌謠以外,太師們所保存的還有貴族們為了特種事情,如祭祖、宴客、房屋落成、出兵、打獵等等做的詩。這些可以說是典禮的詩。又有諷諫、頌美等等的獻詩;獻詩是臣下作了獻給君上,準備讓樂工唱給君上聽的,可以說是政治的詩。太師們保存下這些唱本兒,帶著樂譜;唱詞兒共有三百多篇,當時通稱作“詩三百”。到了戰國時代,貴族漸漸衰落,平民漸漸抬頭,新樂代替了古樂,職業的樂工紛紛散走。樂譜就此亡失,但是還有三百來篇唱詞兒流傳下來,便是後來的《詩經》了。
“詩言誌”是一句古話;“詩”這個字就是“言”“誌”兩個字合成的。但古代所謂“言誌”和現在所謂“抒情”並不一樣;那“誌”是關聯著政治或教化的。春秋時通行賦詩。在外交的宴會裏,各國使臣往往得點一篇詩或幾篇詩叫樂工唱。這很像現在的請客點戲,不同處是所點的詩句必加上政治的意味。這可以表示這國對那國或這人對那人的願望、感謝、責難等等,都從詩篇裏斷章取義。斷章取義是不管上下文的意義,隻將一章中一兩句拉出來,就當前的環境,作政治的暗示。如《左傳》襄公二十七年,鄭伯宴晉使趙孟於垂隴,趙孟請大家賦詩,他想看看大家的“誌”。子太叔賦的是《野有蔓草》。原詩首章雲:“野有蔓草,零露兮,有美一人,清揚婉兮。邂逅相遇,適我願兮。”子太叔隻取末兩句,借以表示鄭國歡迎趙孟的意思;上文他就不管。全詩原是男女私情之作,他更不管了。可是這樣辦正是“詩言誌”;在那回宴會裏,趙孟就和子太叔說了“詩以言誌”這句話。
到了孔子時代,賦詩的事已經不行了,孔子卻采取了斷章取義的辦法,用詩來討論做學問做人的道理。“如切如磋,如琢如磨”,本來說的是治玉;他卻將玉比人,用來教訓學生做學問的工夫。“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素以為絢兮”,本來說的是美人,所謂天生麗質。他卻拉出末句來比方作畫,說先有白底子,才會有畫,是一步步進展的;作畫還是比方,他說的是文化,人先是樸素的,後來才進展了文化——文化必須修養而得,並不是與生俱來的。他如此解詩,所以說“思無邪”一句話可以包括“詩三百”的道理;又說詩可以鼓舞人,聯合人,增加閱曆,發泄牢騷,事父事君的道理都在裏麵。孔子以後,“詩三百”成為儒家的六經之一,《莊子》和《荀子》裏都說到“詩言誌”,那個“誌”便指教化而言。
但春秋時列國的賦詩隻是用詩,並非解詩;那時詩的主要作用還在樂歌,因樂歌而加以借用,不過是一種方便罷了。至於詩篇本來的意義,那時原很明白,用不著討論。到了孔子時代,詩已經不常歌唱了,詩篇本來的意義,經過了多年的借用,也漸漸含糊了。他就按著借用的辦法,根據他教授學生的需要,斷章取義地來解釋那些詩篇。後來解釋《詩經》的儒生都跟著他的腳步走。最有權威的毛氏《詩傳》和鄭玄《詩箋》,差不多全是斷章取義,甚至斷句斷義——斷句取義是在一句、兩句裏拉出一個兩個字來發揮,比起斷章取義,真是變本加厲了。
毛氏有兩個人:一個毛亨,漢時魯國人,人稱為大毛公;一個毛萇,趙國人,人稱為小毛公。是大毛公創始《詩經》的注解,傳給小毛公,在小毛公手裏完成的。鄭玄是東漢人,他是專給毛《傳》作《箋》的,有時也采取別家的解說;不過別家的解說在原則上也還和毛氏一鼻孔出氣,他們都是以史證詩。他們接受了孔子“無邪”的見解,又摘取了孟子的“知人論世”的見解,以為用孔子的詩的哲學,別裁古代的史說,拿來證明那些詩篇是什麼時代作的,為什麼事作的,便是孟子所謂“以意逆誌”。其實孟子所謂“以意逆誌”倒是說要看全篇大意,不可拘泥在字句上,與他們不同。他們這樣猜出來的作詩人的誌,自然不會與作詩人相合;但那種誌倒是關聯著政治教化而與“詩言誌”一語相合的。這樣的以史證詩的思想,最先具體的表現在《詩序》裏。
《詩序》有《大序》《小序》。《大序》好像總論,托名子夏,說不定是誰作的。《小序》每篇一條,大約是大、小毛公作的。以史證詩,似乎是《小序》的專門任務;傳裏雖也偶然提及,卻總以訓詁為主,不過所選取的字義,意在助成序說,無形中有個一定方向罷了。可是《小序》也還是泛說的多,確指的少。到了鄭玄,才更詳密的發展了這個條理。他按著《詩經》中的國別和篇次,係統的附和史料,編成了《詩譜》,差不多給每篇詩確定了時代;《箋》中也更多的發揮了作為各篇詩的背景的曆史。以史證詩,在他手裏算是集大成了。
《大序》說明詩的教化作用;這種作用似乎建立在風、雅、頌、賦、比、興所謂“六義”上。《大序》隻解釋了風、雅、頌。說風是風化(感化)、風刺的意思,雅是正的意思,頌是形容盛德的意思。這都是按著教化作用解釋的。照近人的研究,這三個字大概都從音樂得名。風是各地方的樂調,《國風》便是各國土樂的意思。雅就是“烏”字,似乎描寫這種樂的嗚嗚之音。雅也就是“夏”字,古代樂章叫作“夏”的很多,也許原是地名或族名。雅又分《大雅》《小雅》,大約也是樂調不同的緣故。頌就是“容”字,容就是“樣子”;這種樂連歌帶舞,舞就有種種樣子了。風、雅、頌之外,其實還該有個“南”。南是南音或南調,《詩經》中《周南》《召南》的詩,原是相當於現在河南、湖北一帶地方的歌謠。《國風》舊有十五,分出二南,還剩十三;而其中邶、鄘兩國的詩,現經考定,都是衛詩,那麼隻有十一《國風》了。頌有《周頌》《魯頌》《商頌》,《商頌》經考定實是《宋頌》。至於搜集的歌謠,大概是在二南、《國風》和《小雅》裏。
賦、比、興的意義,說法最多。大約這三個名字原都含有政治和教化的意味。賦本是唱詩給人聽,但在《大序》裏,也許是“直鋪陳今之政教善惡”的意思。比、興都是《大序》所謂“主文而譎諫”;不直陳而用譬喻叫“主文”,委婉諷刺叫“譎諫”。說的人無罪,聽的人卻可警戒自己。《詩經》裏許多譬喻就在比興的看法下,斷章斷句的硬派作政教的意義了。比、興都是政教的譬喻,但在詩篇發端的叫做興。《毛傳》隻在有興的地方標出,不標賦、比;想來賦義是易見的,比、興雖都是曲折成義,但興在發端,往往關係全詩,比較更重要些,所以便特別標出了。《毛傳》標出的興詩,共一百十六篇,《國風》中最多,《小雅》第二,按現在說,這兩部分搜集的歌謠多,所以譬喻的句子也便多了。
三《禮》
許多人家的中堂裏,供奉著“天地君親師”的大牌位。天地代表生命的本源。親是祖先的意思,祖先是家族的本源。君師是政教的本源。人情不能忘本,所以供奉著這些。荀子隻稱這些為禮的三本;大概是到了後世才宗教化了的。荀子是儒家大師。儒家所稱道的禮,包括政治製度、宗教儀式、社會風俗習慣等等,卻都加以合理的說明。從那“三本說”,可以知道儒家有拿禮來包羅萬象的野心,他們認禮為治亂的根本;這種思想可以叫作禮治主義。
怎樣叫作禮治呢?儒家說初有人的時候,各人有各人的欲望,各人都要滿足自己的欲望;沒有界限,沒有分際,大家就爭起來了。你爭我爭,社會就亂起來了。那時的君師們看了這種情形,就漸漸給定出禮來,讓大家按著貴賤的等級,長幼的次序,各人得著自己該得的一份兒吃的、喝的、穿的、住的,各人也做著自己該做的一份兒工作。各等人有各等人的界限和分際;若是隻顧自己,不管別人,任性兒貪多務得,偷懶圖快活,這種人就得受嚴厲的製裁,有時候保不住性命。這種禮,教人節製,教人和平,建立起社會的秩序,可以說是政治製度。
天生萬物,是個很古的信仰。這個天是個能視能聽的上帝,管生殺,管賞罰。在地上的代表,便是天子。天子祭天,和子孫祭祖先一樣。地生萬物是個事實。人都靠著地裏長的活著,地裏長得不夠了,便鬧饑荒;地的力量自然也引起了信仰。天子諸侯祭社稷,祭山川,都是這個來由。最普遍的還是祖先的信仰。直到我們的時代,這個信仰還是很有力的。按儒家說,這些信仰都是“報本返始”的意思。報本返始是慶幸生命的延續,追念本源,感恩懷德,勉力去報答的意思。但是這裏麵怕不單是懷德,還有畏威的成分。感謝和恐懼產生了種種祭典。儒家卻隻從感恩一麵加以說明,看作禮的一部分。但這種禮教人恭敬,恭敬便是畏威的遺跡了。儒家的喪禮,最主要的如三年之喪,也建立在感恩的意味上;卻因恩誼的親疏,又定出等等差別來。這種禮,大部分可以說是宗教儀式。
居喪一麵是宗教儀式,一麵是普通人事。普通人事包括一切日常生活而言,日常生活都需要秩序和規矩。居喪以外,如婚姻、宴會等大事,也各有一套程序,不能隨便馬虎過去;這樣是表示鄭重,也便是表示敬意和誠心。至於對人,事君,事父母,待兄弟、姊妹,待子女,以及夫婦、朋友之間,也都自有一番道理。按著尊卑的分際,各守各的道理,君仁臣忠,父慈子孝,兄友弟恭,夫婦朋友互相敬愛,才算能做人;人人能做人,天下便治了。就是一個人飲食言動,也都該有個規矩,別叫旁人難過,更別侵犯著旁人,反正諸事都記得著自己的份兒。這些個規矩也是禮的一部分;有些固然含著宗教意味,但大部分可以說是風俗習慣。這些風俗習慣有一些也可以說是生活的藝術。
王道不外乎人情,禮是王道的一部分,按儒家說是通乎人情的。既通乎人情,自然該誠而不偽了。但儒家所稱道的禮,並不全是實際施行的。有許多隻是他們的理想,這種就不一定能通乎人情了。就按那些實際施行的說,每一個製度、儀式或規矩,固然都有它的需要和意義。但是社會情形變了,人的生活跟著變;人的喜、怒、愛、惡,雖然還是喜、怒、愛、惡,可是對象變了。那些禮的惰性卻很大,並不跟著變。這就留下了許許多多遺形物,沒有了需要,沒有了意義;不近人情的偽禮,隻會束縛人。《老子》裏攻擊禮,說“有了禮,忠信就差了”;後世有些人攻擊禮,說“禮不是為我們定的”;近來大家攻擊禮教,說“禮教是吃人的”。這都是指著那些個偽禮說的。
從來禮樂並稱,但樂實在是禮的一部分;樂附屬於禮,用來補助儀文的不足。樂包括歌和舞,是“人情之所必不免”的。不但是“人情之所必不免”,而且樂聲的綿延和融合也象征著天地萬物的“流而不息,合同而化”。這便是樂本。樂教人平心靜氣,互相和愛;教人聯合起來,成為一整個兒。人人能夠平心靜氣,互相和愛,自然沒有貪欲、搗亂、欺詐等事,天下就治了。樂有改善人心、移風易俗的功用,所以與政治是相通的。按儒家說,禮、樂、刑、政,到頭來隻是一個道理;這四件都順理成章了,便是王道。這四件是互為因果的。禮壞樂崩,政治一定不成;所以審樂可以知政。“治世之音安以樂,其政和;亂世之音怨以怒,其政乖;亡國之音哀以思,其民困。”吳公子季劄到魯國觀樂,樂工奏哪一國的樂,他就知道是哪一國的;他是從樂歌裏所表現的政治氣象而知道的。歌詞就是詩;詩與禮樂也是分不開的。孔子教學生要“興於詩,立於禮,成於樂”;那時要養成一個人才,必須學習這些。這些詩、禮、樂,在那時代都是貴族社會所專有,與平民是無幹的。到了戰國,新聲興起,古樂衰廢,聽者隻求悅耳,就無所謂這一套樂意。漢以來胡樂大行,那就更說不到了。
古代似乎沒有關於樂的經典;隻有《禮記》裏的《樂記》,是抄錄儒家的《公孫尼子》等書而成,原本已經是戰國時代的東西了。關於禮,漢代學者所傳習的有三種經和無數的“記”。那三種經是《禮儀》《禮古經》《周禮》。《禮古經》已亡佚,《儀禮》和《周禮》相傳都是周公作的。但據近來的研究,這兩部書實在是戰國時代的產物。《儀禮》大約是當時實施的禮製,但多半隻是士的禮。那些禮是很繁瑣的,踵事增華的多,表示誠意的少,已經不全是通乎人情的了。《儀禮》可以說是宗教儀式和風俗習慣的混合物;《周禮》卻是一套理想的政治製度。那些製度的背景可以看出是戰國時代;但組成了整齊的係統,便是著書人的理想了。
“記”是儒家雜述禮製、禮製變遷的曆史,或禮論之作;所述的禮製有實施的,也有理想的。又叫作《禮記》;這《禮記》是一個廣泛的名稱。這些“記”裏包含著《禮古經》的一部分。漢代所見的“記”很多,但流傳到現在的隻有三十八篇《大戴記》和四十九篇《小戴記》。後世所稱《禮記》,多半專指《小戴記》。大戴是戴德;小戴是戴聖,戴德的侄兒。相傳他們是這兩部書的編輯人。但二戴都是西漢的《儀》《禮》專家。漢代有“五經”博士;凡是一家一派的經學影響大的,都可以立博士。大戴儀禮學後來立了博士,小戴本人就是博士。漢代經師的家法最嚴,一家的學說裏絕不能摻雜別家。但現存的兩部“記”裏都各摻雜著非二戴的學說。所以有人說這兩部書是別人假托二戴的名字纂輯的;至少是二戴原書多半亡佚,由別人拉雜湊成的,——可是成書也還在漢代。——這兩部書裏,《小戴記》容易些,後世誦習的人比較多些;所以差不多專占了《禮記》的名字。
《史記》《漢書》
說起中國的史書,《史記》《漢書》,真是無人不知,無人不曉。這有兩個原因:一則,這兩部書是最早的有係統的曆史。再早雖然還有《尚書》《魯春秋》《國語》《春秋左氏傳》《戰國策》等,但《尚書》《國語》《戰國策》,都是記言的史,不是記事的史。《春秋》和《左傳》是記事的史了,可是《春秋》太簡短,《左氏傳》雖夠鋪排的,而跟著《春秋》編年的係統,所記的事還不免散碎。《史記》創了“紀傳體”,敘事自黃帝以來到著者當世,就是漢武帝的時候,首尾三千多年。《漢書》采用了《史記》的體製,卻以漢事為斷,從高祖到王莽,隻二百三十年。後來的史書全用《漢書》的體製,斷代成書;二十四史裏,《史記》《漢書》以外的二十二史都如此。這稱為“正史”。《史記》《漢書》,可以說都是“正史”的源頭。二則,這兩部書都成了文學的古典。兩書有許多相同處,雖然也有許多相異處。大概東漢、魏、晉到唐,喜歡《漢書》的多;唐以後喜歡《史記》的多,而明、清兩代猶然。這是兩書文體各有所勝的緣故。但曆來班、馬並稱,《史》《漢》連舉,它們敘事寫人的技術,畢竟是大同的。
《史記》,漢司馬遷著。司馬遷,字子長,左馮翊夏陽(今陝西韓城)人,景帝中元五年——西元前一四五年——生,卒年不詳。他是太史令司馬談的兒子。小時候在本鄉隻幫人家耕耕田、放放牛玩兒。司馬談作了太史令,才將他帶到京師(今西安)讀書。他十歲的時候,便認識“古文”的書了。二十歲以後,到處遊曆,真是足跡遍天下。他東邊到過現在的河北、山東及江、浙沿海,南邊到過湖南、江西、雲南、貴州,西邊到過陝、甘、西康等處,北邊到過長城等處;當時的“大漢帝國”,除了朝鮮、河西(今寧夏一帶)、嶺南幾個新開郡外,他都走到了。他的出遊,相傳是父親命他搜求史料去的,但也有些處是因公去的。他搜得了多少寫的史料,沒有明文,不能知道。可是他卻看到了好些古代的遺跡,聽到了好些古代的軼聞;這些都是活史料,他用來印證並補充他所讀的書。他作《史記》,敘述和描寫往往特別親切有味,便是為此。他的遊曆不但增擴了他的見聞,也增擴了他的胸襟;他能夠綜括三千多年的事,寫成一部大書,而行文又極其抑揚變化之致,可見他的胸襟是如何的闊大。
他二十幾歲的時候,應試得高第,作了郎中。武帝元封年(西元前一一〇),大行封禪典禮,步騎十八萬,旌旗千餘裏。司馬談是史官,本該從行;但是病得很重,留在洛陽不能去。司馬遷卻跟去了。回來見父親,父親已經快死了,拉著他的手嗚咽道:“我們先人從虞、夏以來,世代作史官;周末棄職他去,從此我家便衰微了。我雖然恢複了世傳的職務,可是不成;你看這回封禪大典,我竟不能從行,真是命該如此!再說孔子因為眼見王道缺,禮樂衰,才整理文獻,論《詩》《書》,作《春秋》,他的功績是不朽的。孔子到現在又四百多年了,各國隻管爭戰,史籍都散失了,這得搜求整理;漢朝一統天下,明主、賢君、忠臣、死義之士,也得記載表彰。我作了太史令,卻沒能盡職,無所論著,真是惶恐萬分。你若能繼承先業,再作太史令,成就我的未竟之誌,揚名於後世,那就是大孝了。你想著我的話罷。”司馬遷聽了父親這番遺命,低頭流淚答道:“兒子雖然不肖,定當將你老人家所搜集的材料,小心整理起來,不敢有所遺失。”司馬談便在這年死了;司馬遷這年三十六歲。父親的遺命指示了他一條偉大的路。
父親死的第三年,司馬遷果然做了太史令。他有機會看到許多史籍和別的藏書,便開始作整理的工夫。那時史料都集中在太史令手裏,特別是漢代各地方行政報告,他那裏都有。他一麵整理史料,一麵卻忙著改曆的工作;直到太初元年(西元前一〇四),太初曆完成,才動手著他的書。天漢二年(西元前九九),李陵奉了貳師將軍李廣利的命,領了五千兵,出塞打匈奴。匈奴八萬人圍著他們;他們殺傷了匈奴一萬多,可是自己的人也死了一大半。箭完了,又沒有吃的,耗了八天,等貳師將軍派救兵。救兵竟沒有影子。匈奴卻派人來招降。李陵想著回去也沒有臉,就降了。武帝聽了這個消息,又急又氣。朝廷裏紛紛說李陵的壞話。武帝問司馬遷,李陵到底是個怎樣的人。李陵也作過郎中,和司馬遷同過事,司馬遷是知道他的。
他說李陵這個人秉性忠義,常想犧牲自己,報效國家。這回以少敵眾,兵盡路窮,但還殺傷那麼些人,功勞其實也不算小。他絕不是怕死的,他的降大概是假意的,也許在等機會給漢朝出力呢。武帝聽了他的話,想著貳師將軍是自己派的元帥,司馬遷卻將功勞歸在投降的李陵身上,真是大不敬;便教將他抓起來,下在獄裏。第二年,武帝殺了李陵全家,處司馬遷宮刑。宮刑是個大辱,汙及先人,見笑親友。他灰心失望已極,隻能發憤努力,在獄中專心致誌寫他的書,希圖留個後世名。過了兩年,武帝改元太始,大赦天下。他出了獄,不久卻又做了宦者做的官——中令書,重被寵信。但他還繼續寫他的書。直到征和二年(西元前九一),全書才得完成,共一百三十篇,五十二萬六千五百字。他死後,這部書部分的流傳;到宣帝時,他的外孫楊惲才將全書獻上朝廷去,並傳寫公行於世。漢人稱為《太史公書》《太史公》《太史公記》《太史記》。魏、晉間才簡稱為《史記》,《史記》便成了定名。這部書流傳時頗有缺佚,經後人補續竄改了不少;隻有元帝、成帝間褚少孫補的有主名,其餘都不容易考了。
司馬遷是竊比孔子的。孔子是在周末官守散失時代第一個保存文獻的人;司馬遷是秦滅以後第一個保存文獻的人。他們保存的方法不同,但是用心一樣。《史記·自序》裏記著司馬遷和上大夫壺遂討論作史的一番話。司馬遷引述他的父親稱揚孔子整理“六經”的豐功偉業,而特別著重《春秋》的著作。他們父子都是相信孔子作《春秋》的。他又引董仲舒所述孔子的話:“我有種種覺民救世的理想,憑空發議論,恐怕人不理會;不如借曆史上現成的事實來表現,可以深切著明些。”這便是孔子作《春秋》的趣旨;他是要明王道,辨人事,分明是非、善惡、賢不肖,存亡繼絕,補敝起廢,作後世君臣龜鑒。《春秋》實在是禮義的大宗,司馬遷相信禮治是勝於法治的。他相信《春秋》包羅萬象,采善貶惡,並非以刺譏為主。像他父親遺命所說的,漢興以來,人主明聖盛德,和功臣、世家、賢大夫之業,是他父子職守所在,正該記載表彰。他的書記漢事較詳,固然是史料多,也是他意主尊漢的緣故。他排斥暴秦,要將漢遠承三代。這正和今文家說的《春秋》尊魯一樣,他的書實在是竊比《春秋》的。他雖自稱隻是“厥協六經異傳,整齊百家雜語”,述而不作,不敢與《春秋》比,那不過是謙詞罷了。
他在《報任安書》裏說他的書“欲以究天人之際,通古今之變,成一家之言”。《史記·自序》裏說:“罔(網)羅天下放佚舊聞,王跡所興,原始察終,見盛觀衰,論考之行事。”“王跡所興”,始終盛衰,便是“古今之變”,也便是“天人之際”。“天人之際”隻是天道對於人事的影響;這和所謂“始終盛衰”都是陰陽家言。陰陽家倡“五德終始說”,以為金、木、水、火、土五行之德,互相克勝,終始運行,循環不息。當運者盛,王跡所興;運去則衰。西漢此說大行,與“今文經學”合而為一。司馬遷是請教過董仲舒的,董就是今文派的大師;他也許受了董的影響。“五德終始說”原是一種曆史哲學;實際的教訓隻是讓人君順時修德。
《史記》雖然竊比《春秋》,卻並不用那咬文嚼字的書法,隻據事實錄,使善惡自見。書裏也有議論,那不過是著者牢騷之辭,與大體是無關的。原來司馬遷自遭李陵之禍,更加努力著書。他覺得自己已經身廢名裂,要發抒意中的鬱結,隻有這一條通路。他在《報任安書》和《史記·自序》裏引文王以下到韓非諸賢聖,都是發憤才著書的。他自己也是個發憤著書的人。天道的無常,世變的無常,引起了他的慨歎;他悲天憫人,發為牢騷抑揚之辭。這增加了他的書的情韻。後世論文的人推尊《史記》,一個原因便在這裏。
班彪論前史得失,卻說他“論議淺而不篤,其論術學,則崇黃老而薄‘五經’,序貨殖,則輕仁義而羞貧窮,論遊俠,則賤守節而貴俗功”,以為“大敝傷道”;班固也說他“是非頗謬於聖人”。其實推崇道家的是司馬談;司馬遷時,儒學已成獨尊之勢,他也成了一個推崇的人了。至於《遊俠》《貨殖》兩傳,確有他的身世之感。那時候有錢可以贖罪,他遭了李陵之禍,刑重家貧,不能自贖,所以才有“羞貧窮”的話;他在窮窘之中,交遊竟沒有一個抱不平來救他的,所以才有稱揚遊俠的話。這和《伯夷傳》裏天道無常的疑問,都隻是偶一借題發揮,無關全書大旨。東漢王允看“發憤”著書一語,加上咬文嚼字的成見,便說《史記》是“佞臣”的“謗書”,那不但誤解了《史記》,也太小看了司馬遷。
《史記》體例有五:十二本紀,記帝王政跡,是編年的。十表,以分年略記世代為主。八書,記典章製度的沿革。三十世家,記侯國世代存亡。七十列傳,類記各方麵人物。史家稱為“紀傳體”,因為“紀傳”是最重要的部分。古史不是斷片的雜記,便是順案年月的纂錄;自出機杼,創立規模,以駕馭去取各種史料的,從《史記》起始。司馬遷的確能夠貫穿經傳,整齊百家雜語,成一家言。他明白“整齊”的必要,並知道怎樣去“整齊”:這實在是創作,是以述為作。他這樣將自有文化以來三千年間君臣士庶的行事,“合一爐而冶之”,卻反映著秦漢大一統的局勢。《春秋左氏傳》雖也可算通史,但是規模完具的通史,還得推《史記》為第一部書。班固根據他父親班彪的意見,說司馬遷“善敘事理,辯而不華,質而不俚;其文直,其事核,不虛美,不隱惡,故謂之實錄”。“直”是“簡省”的意思;簡省而能明確,便見本領。《史記》共一百三十篇,列傳占了全書的過半數;司馬遷的史觀是以人物為中心的。他最長於描寫;靠了他的筆,古代許多重要人物的麵形,至今還活現在紙上。
《漢書》,漢班固著。班固,字孟堅,扶風安陵(今陝西鹹陽)人,光武帝建武八年——西元三二——生,和帝永元四年——西元九二——卒。他家和司馬氏一樣,也是個世家;《漢書》是子繼父業,也和司馬遷差不多。但班固的憑借,比司馬遷好多了。他曾祖班斿,博學有才氣,成帝時,和劉向同校皇家藏書。成帝賜了他全套藏書的副本,《史記》也在其中。當時書籍流傳很少,得來不易;班家得了這批賜書,真像大圖書館似的。他家又有錢,能夠招待客人。後來有好些學者,老遠的跑到他家來看書;揚雄便是一個。班斿的次孫班彪,既有書看,又得接觸許多學者;於是盡心儒術,成了一個史學家。《史記》以後,續作很多,但不是偏私,就是鄙俗;班彪加以整理補充,著了六十五篇《後傳》。他詳論《史記》的得失,大體確當不移。他的書似乎隻有本紀和列傳;世家是並在列傳裏。這部書沒有流傳下來,但他的兒子班固的《漢書》是用它作底本的。
班固生在河西,那時班彪避亂在那裏。班固有弟班超,妹班昭,後來都有功於《漢書》。他五歲時隨父親到那時的京師洛陽。九歲時能做文章,讀詩賦。大概是十六歲罷,他入了洛陽的大學,博覽群書。他治學不專守一家;隻重大義,不沾沾在章句上。又善作辭賦。為人寬和容眾,不以才能驕人。在大學裏讀了七年書,二十三歲上,父親死了,他回到安陵去。明帝永平元年(西元五八),他二十八歲,開始改撰父親的書。他覺得《後傳》不夠詳明,自己專心精究,想完成一部大書。過了三年,有人上書給明帝,告他私自改作舊史。當時天下新定,常有人假造預言,搖惑民心;私改舊史,更有機會造謠,罪名可以很大。
明帝當即詔令扶風郡逮捕班固,解到洛陽獄中,並調看他的稿子。他兄弟班超怕鬧出大亂子,永平五年(西元六二),帶了全家趕到洛陽:他上書給明帝,陳明原委,請求召見。明帝果然召見,他陳明班固不敢私改舊史,隻是續父所作。那時扶風郡也已將班固稿子送呈。明帝卻很賞識那稿子,便命班固作校書郎,蘭台令史,跟別的幾個人同修世祖(光武帝)本紀。班家這時候很窮。班超也作了一名書記,幫助哥哥養家。後來班固等又述諸功臣的事跡,作列傳載記二十八篇奏上。這些後來都成了劉珍等所撰的《東觀漢記》的一部分,與《漢書》是無關的。
明帝這時候才命班固續完前稿。永平七年(西元六四),班固三十三歲,在蘭台重行寫他的大著。蘭台是皇家藏書之處,他取精用弘,比家中自然更好。次年,班超也作了蘭台令史。雖然在官不久,就從軍去了,但一定給班固幫助很多。章帝即位,好辭賦,更賞識班固了。他因此得常到宮中讀書,往往連日帶夜的讀下去。大概在建初七年(西元八二),他的書才大致完成。那年他是五十一歲了。和帝永元元年(西元八九),車騎將軍竇憲出征匈奴,用他作中護軍,參議軍機大事。這一回匈奴大敗,逃得不知去向。竇憲在出塞三千多裏外的燕然山上刻石紀功,教班固作銘。這是著名的大手筆。
次年他回到京師,就做了竇憲的秘書。當時竇憲威勢極盛;班固倒沒有仗竇家的勢欺壓人,但他的兒子和奴仆卻都無法無天的。這就得罪了許多地麵上的官兒;他們都敢怒而不敢言。有一回他的奴子喝醉了,在街上罵了洛陽令種兢,種兢氣恨極了,但也隻能記在心裏。永元四年(西元九二),竇憲陰謀弑和帝,事敗,自殺。他的黨羽,或誅死,或免官。班固先隻免了官,種兢卻饒不過他,逮捕了他,下在獄裏。他已經六十一歲了,受不得那種苦,便在獄裏死了。和帝得知,很覺可惜,特地下詔申斥種兢,命他將主辦的官員抵罪。班固死後,《漢書》的稿子很散亂。他的妹子班昭也是高才博學,嫁給曹世叔,世叔早死,她的節行並為人所重。當時稱為曹大家。這時候她奉詔整理哥哥的書;並有高才郎官十人,從她研究這部書——經學大師扶風馬融,就在這十人裏。書中的八表和天文誌那時還未完成,她和馬融的哥哥馬續參考皇家藏書,將這些篇寫定,這也是奉詔辦的。
《漢書》的名稱從《尚書》來,是班固定的。他說唐、虞、三代當時都有記載,頌述功德;漢朝卻到了第六代才有司馬遷的《史記》。而《史記》是通史,將漢朝皇帝的本紀放在盡後頭,並且將堯的後裔的漢和秦、項放在相等的地位,這實在不足以推尊本朝。況《史記》隻到武帝而止,也沒有成段落似的。他所以斷代述史,起於高祖,終於平帝時王莽之誅,共十二世,二百三十年,作紀、表、誌、傳凡百篇,稱為《漢書》。班固著《漢書》,雖然根據父親的評論,修正了《史記》的缺失,但斷代的主張,卻是他的創見。他這樣一麵保存了文獻,一麵貫徹了發揚本朝的功德的趣旨。所以後來的正史都以他的書為範本,名稱也多叫作“書”。他這個創見,影響是極大的。他的書所包舉的,比《史記》更為廣大;天地、鬼神、人事、政治、道德、藝術、文章,盡在其中。
書裏沒有“世家”一體,本於班彪《後傳》。漢代封建製度,實際上已不存在;無所謂侯國,也就無所謂世家。這一體的並入列傳,也是自然之勢。至於改“書”為“誌”,隻是避免與《漢書》的“書”字相重,無關得失。但增加了《藝文誌》,敘述古代學術源流,記載皇家藏書目錄,所關卻就大了。《藝文誌》的底本是劉歆的《七略》。劉向、劉歆父子都曾奉詔校讀皇家藏書;他們開始分別源流,編訂目錄,使那些“中秘書”漸得流傳於世,功勞是很大的。他們的原著都已不存,但《藝文誌》還保留著劉歆《七略》的大部分。這是後來目錄學家的寶典。原來秦火之後,直到成帝時,書籍才漸漸出現;成帝詔求遺書於天下,這些書便多聚在皇家。劉氏父子所以能有那樣大的貢獻,班固所以想到《漢書》裏增立《藝文誌》,都是時代使然。司馬遷便沒有這樣好運氣。
《史記》成於一人之手,《漢書》成於四人之手。表、誌由曹大家和馬續補成;紀、傳從昭帝至平帝有班彪的《後傳》作底本。而從高祖至武帝,更多用《史記》的文字。這樣一看,班固自己作的似乎太少。因此有人說他的書是“剽竊”而成,算不得著作。但那時的著作權的觀念還不甚分明,不以抄襲為嫌;而史書也不能憑虛別構。班固刪潤舊文,正是所謂“述而不作”。他刪潤的地方,卻頗有別裁,決非率爾下筆。史書敘漢事,有闕略的,有隱晦的,經他潤色,便變得詳明;這是他的獨到處。漢代“明主、賢君、忠臣、死義之士”,他實在表彰得更為到家。書中收載別人整篇的文章甚多,有人因此說他是“浮華”之士。這些文章大抵關係政治學術,多是經世有用之作。那時還沒有文集,史書加以搜羅,不失保存文獻之旨。至於收錄辭賦,卻是當時的風氣和他個人的嗜好;不過從現在看來,這些也正是文學史料,不能抹殺的。
班、馬優劣論起於王充《論衡》。他說班氏父子“文義浹備,紀事詳贍”,觀者以為勝於《史記》。王充論文,是主張華實俱成的。漢代是個辭賦的時代,所謂“華”,便是辭賦化。《史記》當時還用散行文字;到了《漢書》,便宏麗精整,多用排偶,句子也長了。這正是辭賦的影響。自此以後,直到唐代,一般文士,大多偏愛《漢書》,專門傳習,《史記》的傳習者卻甚少。這反映著那時期崇尚駢文的風氣。唐以後,散文漸成正統,大家才提倡起《史記》來;明歸有光及清桐城派更力加推尊,《史記》差不多要駕乎《漢書》之上了。這種優劣論起於二書散整不同,質文各異;其實是跟著時代的好尚而轉變的。
晉代張輔,獨不好《漢書》。他說:“世人論司馬遷班固才的優劣,多以固為勝,但是司馬遷敘三千年事,隻五十萬言,班固敘二百年事,卻有八十萬言。煩省相差如此之遠,班固那裏趕得上司馬遷呢!”劉知幾《史通》卻以為“《史記》雖敘三千年事,詳備的也隻漢興七十多年,前省後煩,未能折中;若教他作《漢書》,恐怕比班固還要煩些”。劉知幾左袒班固,不無過甚其辭。平心而論,《漢書》確比《史記》繁些。《史記》是通史,雖然意在尊漢,不妨詳近略遠,但敘漢事到底不能太詳:司馬遷是知道“折中”的。《漢書》斷代為書,盡可充分利用史料,盡其頌述功德的職分;載事既多,文字自然繁了,這是一。《漢書》載別人的文字也比《史記》多,這是二。《漢書》文字趨向駢體,句子比散體長,這是三。這都是“事有必至,理有固然”,不足為《漢書》病。範曄《後漢書·班固傳讚》說班固敘事“不激詭,不抑抗,贍而不穢,詳而有體,使讀之者亹亹而不厭”,這是不錯的。
宋代鄭樵在《通誌·總序》裏抨擊班固,幾乎說得他不值一錢。劉知幾論通史不如斷代,以為通史年月悠長,史料亡佚太多,所可采錄的大都陳陳相因,難得新異。《史記》已不免此失;後世仿作,貪多務得,又加繁雜的毛病,簡直教人懶得去看。按他的說法,像《魯春秋》等,怕也隻能算是截取一個時代的一段兒,相當於《史記》的敘述漢事;不是無首無尾,就是有首無尾。這都不如斷代史的首尾一貫好。像《漢書》那樣,所記的隻是班固的近代,史料豐富,搜求不難。隻需破費工夫,總可一新耳目,“使讀之者亹亹而不厭”的。鄭樵的意見恰相反,他注重會通,以為曆史是連貫的,要明白因革損益的軌跡,非會通不可。通史好在能見其全,能見其大。他稱讚《史記》,說是“六經之後,惟有此作”。他說班固斷漢為書,古今間隔,因革不明,失了會通之道,真隻算是片段罷了。其實通古和斷代,各有短長,劉、鄭都不免一偏之見。
《史》《漢》可以說是自各成家。《史記》“文直而事核”,《漢書》“文贍而事詳”。司馬遷感慨多,微情妙旨,時在文字蹊徑之外;《漢書》卻一覽之餘,情詞俱盡。但是就史論史,班固也許比較客觀些,比較合體些。明茅坤說:“《漢書》以矩鑊勝”,清章學誠說“班氏守繩墨”,“班氏體方用智”,都是這個意思。晉傅玄評班固,“論國體則飾主闕而折忠臣,敘世教則貴取容而賤直節”。這些隻關識見高低,不見性情偏正,和司馬遷《遊俠》《貨殖》兩傳蘊含著無窮的身世之痛得不能相比,所以還無礙其為客觀的。總之《史》《漢》二書,文質和繁省雖然各不相同,而所采者博,所擇者精,卻是一樣,組織的宏大,描寫的曲達,也同工異曲。二書並稱良史,絕不是偶然的。
諸 子
春秋末年,封建製度開始崩壞,貴族的統治權,漸漸維持不住。社會上的階級,有了紊亂的現象。到了戰國,更看見農奴解放,商人抬頭。這時候一切政治的、社會的、經濟的製度,都起了根本的變化。大家平等自由,形成了一個大解放的時代。在這個大變動當中,一些才智之士對於當前的形勢,有種種的看法,有種種的主張;他們都想收拾那動亂的局麵,讓它穩定下來。有些傾向於守舊的,便起來擁護舊文化、舊製度;向當世的君主和一般人申述他們擁護的理由,給舊文化、舊製度找出理論上的根據。也有些人起來批評或反對舊文化、舊製度,又有些人要修正那些。還有人要建立新文化、新製度來代替舊的;還有人壓根兒反對一切文化和製度。這些人也都根據他們自己的見解各說各的,都“持之有故,言之成理”。這便是諸子之學,大部分可以稱為哲學。這是一個思想解放的時代,也是一個思想發達的時代,在中國學術史裏是稀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