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輯 清韻,生活之美(3 / 3)

讀詩會也在鋪子裏;星期四晚上準六點鍾起,在一間小樓上。一年中也有些時候定好了沒有。從創始以來,差不多沒有間斷過。前前後後著名的詩人幾乎都在這兒讀過詩:他們自己的詩,或他們喜歡的詩。入場券六便士,在英國算賤,合四五毛錢。在倫敦的時候,也去過兩回。那時孟羅病了,不大能問事,鋪子裏頗為黯淡。兩回都是他夫人愛立達克萊曼答斯基(Alida Klementaski)讀,說是找不著別人。那間小樓也容得下四五十位子,兩回去,人都不少;第二回滿了座,而且幾乎都是女人——還有挨著牆站著聽的。屋內隻讀詩的人小桌上一盞藍罩子的桌燈亮著,幽幽的。她讀濟茲和別人的詩,讀得很好,口齒既清楚,又有頓挫,內行說,能表出原詩的情味。英國詩有兩種讀法,將每個重音咬得清清楚楚,頓挫的地方用力,和說話的調子不相像,約翰德林瓦特(John Drinkwater)便主張這一種。他說,讀詩若用說話的調子,太隨便,詩會跑了。但是參用一點兒,像克萊曼答斯基女士那樣,也似乎自然流利,別有味道。這怕要看什麼樣的詩,什麼樣的讀詩人,不可一概而論。但英國讀詩,除不吟而誦,與中國根本不同之處,還有一件:他們按著文氣停頓,不按著行,也不一定按著韻腳。這因為他們的詩以輕重為節奏,文句組織又不同,往往一句跨兩行三行,卻非作一句讀不可,韻腳便隻得輕輕地滑過去。讀詩是一種才能,但也需要訓練;他們注重這個,訓練的機會多,所以是詩人都能來一手。

鋪子在樓下,隻一間,可是和讀詩那座樓遠隔著一條甬道。屋子有點黑,四壁是書架,中間桌上放著些詩歌篇子(Sheets),木刻畫。篇子有寬長兩種,印著詩歌,加上些零星的彩畫,是給大人和孩子玩兒的。犄角兒上一張賬桌子,坐著一個戴近視眼鏡的,和藹可親的,圓臉的中年婦人。桌前裝著火爐,爐旁蹲著一隻大白獅子貓,和女人一樣胖。有時也遇見克萊曼答斯基女士,匆匆地來匆匆地去。孟羅死在一九三二年三月十五日。第二天晚上到鋪子裏去,看見兩個年輕人在和那女人司賬說話;說到詩,說到人生,都是哀悼孟羅的。話音很悲傷,卻如清泉流瀉,差不多句句像詩;女司賬說不出什麼,唯唯而已。孟羅在日最盡力於詩人文人的結合,他老讓各色的才人聚在一塊兒。又好客,家裏爐旁(英國終年有用火爐的時候)常有許多人聚談,到深夜才去。這兩位青年的傷感不是偶然的。他的鋪子可是賺不了錢;死後由他夫人接手,勉強張羅,現在許還開著。

懷魏握青君

兩年前差不多也是這些日子吧,我邀了幾個熟朋友,在雪香齋給握青送行。雪香齋以紹酒著名。這幾個人多半是浙江人,握青也是的,而又有一兩個是酒徒,所以便揀了這地方。說到酒,蓮花白太膩,白幹太烈;一是北方的佳人,一是關西的大漢,都不宜於淺斟低酌。隻有黃酒,如溫舊書,如對故友,真是醰醰有味。隻可惜雪香齋的酒還上了色;若是“竹葉青”,那就更妙了。握青是到美國留學去,要住上三年;這麼遠的路,這麼多的日子,大家確有些惜別,所以那晚酒都喝得不少。出門分手,握青又要我去中天看電影。我坐下直覺頭暈。握青說電影如何如何,我隻糊糊塗塗聽著;幾回想張眼看,卻什麼也看不出。終於支持不住,出其不意,哇地吐出來了。觀眾都吃一驚,附近的人全堵上了鼻子;這真有些惶恐。握青扶我回到旅館,他也吐了。但我們心裏都覺得這一晚很痛快。我想握青該還記得那種狼狽的光景吧?

我與握青相識,是在東南大學。那時正是暑假,中華教育改進社借那兒開會。我與方光燾君去旁聽,偶然遇著握青;方君是他的同鄉,一向認識,便給我們介紹了。那時我隻知道他很活動,會交際而已。匆匆一麵,便未再見。三年前,我北來作教,恰好與他同事。我初到,許多事都不知怎樣做好;他給了我許多幫助。我們同住在一個院子裏,吃飯也在一處。因此常和他談論。我漸漸知道他不隻是很活動,會交際;他有他的真心,他有他的銳眼,他也有他的傻樣子。許多朋友都以為他是個傻小子,大家都叫他老魏,連聽差背地裏也是這樣叫他;這個太親昵的稱呼,隻有他有。

但他決不如我們所想的那麼“傻”,他是個玩世不恭的人——至少我在北京見著他是如此。那時他已一度受過人生的戒,從前所有多或少的嚴肅氣氛,暫時都隱藏起來了;剩下的隻是那冷然的玩弄一切的態度。我們知道這種劍鋒般的態度,若赤裸裸地露出,便是自己矛盾,所以總得用了什麼法子蓋藏著。他用的是一副傻子的麵具。我有時要揭開他這副麵具,他便說我是《語絲》派。但他知道我,並不比我知道他少。他能由我一個短語,知道全篇的故事。他對於別人,也能知道;但隻默喻著,不大肯說出。他的玩世,在有些事情上,也許太隨便些。但以或種意義說,他要複仇;人總是人,又有什麼辦法呢?至少我是原諒他的。以上其實也隻說得他的一麵;他有時也能為人盡心竭力。他曾為我決定一件極為難的事。我們沿著牆根,走了不知多少趟;他原原本本,條分縷析地將形勢剖解給我聽。你想,這豈是傻子所能做的?幸虧有這一麵,他還能高高興興過日子;不然,沒有笑,沒有淚,隻有冷臉,隻有“鬼臉”,豈不鬱鬱地悶煞人!

我最不能忘的,是他動身前不多時的一個月夜。電燈滅後,月光照了滿院,柏樹森森地竦立著。屋內人都睡了;我們站在月光裏,柏樹旁,看著自己的影子。他輕輕地訴說他生平冒險的故事。說一會,靜默一會。這是一個幽奇的境界。他敘述時,臉上隱約浮著微笑,就是他心地平靜時常浮在他臉上的微笑;一麵偏著頭,老像發問似的。這種月光,這種院子,這種柏樹,這種談話,都很可珍貴;就由握青自己再來一次,怕也不一樣的。

他走之前,很願我做些文字送他;但又用玩世的態度說,“怕不肯吧?我曉得,你不肯的。”我說,“一定做,而且一定寫成一幅橫披——隻是字不行些。”但是我慚愧我的懶,那“一定”早已幾乎變成“不肯”了!而且他來了兩封信,我竟未覆隻字。這叫我怎樣說好呢?我實在有種壞脾氣,覺得路太遙遠,竟有些渺茫一般,什麼便都因循下來了。好在他的成績很好,我是知道的;隻此就很夠了。別的,反正他明年就回來,我們再好好地談幾次,這是要緊的。——我想,握青也許不那麼玩世了吧。

聖誕節

十二月二十五日聖誕節。英國人過聖誕節,好像我們舊曆年的味兒。習俗上宗教上,這一日簡直就是元旦;據說七世紀時便已如此,十四世紀至十八世紀中葉,雖然將元旦改到三月二十五日,但是以後情形又照舊了。至於一月一日,不過名義上的歲首,他們向來是不大看重的。

這年頭人們行樂的機會越過越多,不在乎等到逢年過節;所以年情節景一回回地淡下去,像從前那樣狂熱地期待著,狂熱地受用著的事情,怕隻在老年人的回憶,小孩子的想象中存在著罷了。大都市裏特別是這樣;在上海就看得出,不用說更繁華的倫敦了。再說這種不景氣的日子,誰還有心腸認真找樂兒?所以雖然聖誕節,大家也隻點綴點綴,應個景兒罷了。

可是郵差卻忙壞了,成千成萬的賀片經過他們的手。賀片之外還有月份牌。這種月份牌一點兒大,裝在卡片上,也有畫,也有吉語。花樣也不少,卻比賀片差遠了。賀片分兩種,一種填上姓名,一種印上姓名。交遊廣的用後一種,自然貴些;據說前些年也得鉤心鬥角地出花樣,這一年卻多半簡簡單單的,為的好省些錢。前一種卻不同,各家書紙店得搶買主,所以花色比以先還多些。不過據說也沒有十二分新鮮出奇的樣子,這個究竟隻是應景的玩意兒呀。但是在一個外國人眼裏,五光十色,也就夠瞧的。曾經到舊城一家大書紙店裏看過,樣本厚厚的四大冊,足有三千種之多。

樣本開頭是皇家賀片:英王的是聖保羅堂圖;王後的內外兩幅畫,其一是花園圖;威爾士親王的是候人圖;約克公爵夫婦的是一六六○年聖詹姆士公園冰戲圖;馬利公主的是行獵圖。聖保羅堂莊嚴宏大,下臨倫敦城;園裏的花透著上帝的微笑;候人比喻好運氣和歡樂在人生的大道上等著你;聖詹姆士公園(在聖詹姆士宮南)代表宮廷,溜冰和行獵代表英國人運動的嗜好。那幅溜冰圖古色古香,而且十足神氣。這些賀片原樣很大,也有小號的,誰都可以買來填上自己名字寄給人。此外有全金色的,晶瑩照眼;有蝴蝶翅的,閃閃的寶藍光;有雕空嵌花紗的,玲瓏剔透,如嚼冰雪。又有羊皮紙仿四折本的;嵌銅片小風車的;嵌彩玻璃片聖母像的;嵌剪紙的鳥的;在貓頭鷹頭上粘羊毛的:都為的教人有實體感。

太太們也忙得可以的,張羅著親戚朋友丈夫孩子的禮物,張羅著裝飾屋子,聖誕樹,火雞等等。節前一個禮拜,每天電燈初亮時上牛津街一帶去看,步道上挨肩擦背匆匆來往的滿是辦年貨的;不用說是太太們多。裝飾屋子有兩件東西不可沒有,便是冬青和蘋果寄生(mistletoe)的枝子。前者教堂裏也用;後者卻隻用在人家裏;大都插在高處。冬青取其青,有時還帶著小紅果兒;用以裝飾聖誕節,由來已久,有人疑心是基督教徒從羅馬風俗裏撿來的。蘋果寄生帶著白色小漿果兒,卻是英國土俗,至晚十七世紀初就用它了。從前在它底下,少年男人可以和任何女子接吻;但接吻後他得摘掉一粒果子。果子摘完了,就不準再在下麵接吻了。

聖誕樹也有種種裝飾,樹上掛著給孩子們的禮物,裝飾的繁簡大約看人家的情形。我在朋友的房東太太家看見的隻是小小一株;據說從烏爾烏斯三六公司(貨價隻有三便士六便士兩碼)買來,才六便士,合四五毛錢。可是放在餐桌上,青青的,的裏瓜拉掛著些耀眼的玻璃球兒,繞著樹更安排些哀斯基摩人一類小玩意,也熱熱鬧鬧地湊趣兒。聖誕樹的風俗是從德國來的;德國也許是從斯堪第那維亞傳下來的。斯堪第那維亞神話裏有所謂世界樹,叫做乙格抓西兒(YgDgdrasil),用根和枝子聯係著天地幽冥三界。這是株枯樹,可是滴著蜜。根下是諸德之泉;樹中間坐著一隻鷹,一隻鬆鼠,四隻公鹿;根旁一條毒蛇,老是啃著根。鬆鼠上下竄,在頂上的鷹與聰敏的毒蛇之間挑撥是非。樹震動不得,震動了,地底下的妖魔便會起來搗亂。想著這段神話,現在的聖誕樹真是更顯得溫暖可親了。聖誕樹和那些冬青,蘋果寄生,到了來年六日一齊燒去;燒的時候,在場的都動手,為的是分點兒福氣。

聖誕節的晚上,在朋友的房東太太家裏。照例該吃火雞,酸梅布丁;那位房東太太手頭頗窘,卻還賣了幾件舊家具,買了一隻二十二磅重的大火雞來過節。可惜女仆不小心,烤枯了一點兒;老太太自個兒嘮叨了幾句,大節下,也就算了。可是火雞味道也並不怎樣特別似的。吃飯時候,大家一麵扔紙球,一麵扯花炮——兩個人扯,有時隻響一下,有時還夾著小紙片兒,多半是帶著“愛”字兒的吉語。飯後做遊戲,有音樂椅子(椅子數目比人少一個;樂聲止時,眾人搶著坐),掩目吹蠟燭,抓瞎,搶人(分隊),搶氣球等等,大家居然一團孩子氣。最後還有跳舞。這一晚過去,第二天差不多什麼都照舊了。

新年大家若無其事地過去;有些舊人家願意上午第一個進門的是個頭發深,氣色黑些的人,說這樣人帶進新年是吉利的。朋友的房東太太那早晨特意通電話請一家熟買賣的掌櫃上她家去;他正是這樣的人。新年也賣曆本;人家常用的是老摩爾曆本(Old Moore''''s Almanack),書紙店裏買,價錢賤,隻兩便士。這一年的,麵上印著喬治王陛下登極第二十三年;有一塊小圖,畫著日月星地球,地球外一個圈兒,畫著黃道十二宮的像,如白羊金牛雙子等。古來星座的名字,取像於人物,也另有風味。曆本前有一整幅觀像圖,題道,將來怎樣?老摩爾告訴你。從圖中看,老摩爾創於一千七百年,到現在已經二百多年了。每月一麵,上欄可以說是推背圖,但沒有神秘氣;下欄分日數,星期,大事記,日出沒時間,月出沒時間,倫敦潮汛,時事預測各項。此外還有月盈缺表,各港潮汛表,行星運行表,三島集期表,郵政章程,大路規則,做點心法,養家禽法,家事常識。廣告也不少,賣丸藥的最多,滿是給太太們預備的;因為這種曆本原是給太太們預備的。

鬆堂遊記

去年夏天,我們和S君夫婦在鬆堂住了三日。難得這三日的閑,我們約好了什麼事不管,隻玩兒,也帶了兩本書,卻隻是預備閑得真沒辦法時消消遣的。

出發的前夜,忽然雷雨大作。枕上頗為悵悵,難道天公這麼不做美嗎!第二天清早,一看卻是個大晴天。上了車,一路樹木帶著宿雨,綠得發亮,地下隻有一些水塘,沒有一點塵土,行人也不多。又靜,又幹淨。

想著到還早呢,過了紅山頭不遠,車卻停下了。兩扇大紅門緊閉著,門額是國立清華大學西山牧場。拍了一會門,沒人出來,我們正在沒奈何,一個過路的孩子說這門上了鎖,得走旁門。旁門上掛著牌子,“內有惡犬”。小時候最怕狗,有點趑趄。門裏有人出來,保護著進去,一麵吆喝著汪汪的群犬,一麵隻是說,“不礙不礙”。

過了兩道小門,真是豁然開朗,別有天地。一眼先是亭亭直上,又剛健又婀娜的白皮鬆。白皮鬆不算奇,多得好,你擠著我我擠著你也不算奇,疏得好,要像住宅的院子裏,四角上各來上一棵,疏不是?誰愛看?這兒就是院子大得好,就是四方八麵都來得好。中間便是鬆堂,原是一座石亭子改造的,這座亭子高大軒敞,對得起那四圍的鬆樹,大理石柱,大理石欄杆,都還好好的,白、滑、冷。白皮鬆沒有多少影子,堂中明窗淨幾,坐下來清清楚楚覺得自己真太小,在這樣高的屋頂下。樹影子少,可不熱,廊下端詳那些鬆樹靈秀的姿態,潔白的皮膚,隱隱的一絲兒涼意便襲上心頭。

堂後一座假山,石頭並不好,堆疊得還不算傻瓜。裏頭藏著個小洞,有神龕、石桌、石凳之類。可是外邊看,不仔細看不出。得費點心去發現。假山上滿可以爬過去,不頂容易,也不頂難。後山有座無梁殿,紅牆,各色琉璃磚瓦,屋脊上三個瓶子,太陽裏古豔照人。殿在半山,巋然獨立,有俯視八極氣象。天壇的無梁殿太小,南京靈穀寺的太黯淡,又都在平地上。山上還殘留著些舊碉堡,是乾隆打金川時在西山練健銳雲梯營用的,在陰雨天或斜陽中看最有味。又有座白玉石牌坊,和碧雲寺塔院前那一座一般,不知怎樣,前年春天倒下了,看著怪不好過的。

可惜我們來的還不是時候,晚飯後在廊下黑暗裏等月亮,月亮老不上,我們什麼都談,又賭背詩詞,有時也沉默一會兒。黑暗也有黑暗的好處,鬆樹的長影子陰森森的有點像鬼物拿土。但是這麼看的話,鬆堂的院子還差得遠,白皮鬆也太秀氣,我想起郭沫若君《夜步十裏鬆原》那首詩,那才夠陰森森的味兒——而且得獨自一個人。好了,月亮上來了,卻又讓雲遮去了一半,老遠的躲在樹縫裏,像個鄉下姑娘,羞答答的。從前人說:“千呼萬喚始出來,猶抱琵琶半遮麵。”真有點兒!雲越來越厚,由他罷,懶得去管了。可是想,若是一個秋夜,刮點西風也好。雖不是真鬆樹,但那奔騰澎湃的“濤”聲也該得聽吧。

西風自然是不會來的。臨睡時,我們在堂中點上了兩三支洋蠟。怯怯的焰子讓大屋頂壓著,喘不出氣來。我們隔著燭光彼此相看,也像蒙著一層煙霧。外麵是連天漫地一片黑,海似的。隻有遠近幾聲犬吠,教我們知道還在人間世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