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輯 清韻,生活之美(2 / 3)

白馬湖

今天是個下雨的日子。這使我想起了白馬湖;因為我第一回到白馬湖,正是微風飄蕭的春日。

白馬湖在甬紹鐵道的驛亭站,是個極小極小的鄉下地方。在北方說起這個名字,管保一百個人一百個人不知道。但那卻是一個不壞的地方。這名字先就是一個不壞的名字。據說從前(宋時?)有個姓周的騎白馬入湖仙去,所以有這個名字。這個故事也是一個不壞的故事。假使你樂意搜集,或也可編成一本小書,交北新書局印去。

白馬湖並非圓圓的或方方的一個湖,如你所想到的,這是曲曲折折大大小小許多湖的總名。湖水清極了,如你所能想到的,一點兒不含糊像鏡子。沿鐵路的水,再沒有比這裏清的,這是公論。遇到旱年的夏季,別處湖裏都長了草,這裏卻還是一清如故。白馬湖最大的,也是最好的一個,便是我們住過的屋的門前那一個。那個湖不算小,但湖口讓兩麵的山包抄住了。外麵隻見微微的碧波而已,想不到有那麼大的一片。湖的盡裏頭,有一個三四十戶人家的村落,叫做西徐嶴,因為姓徐的多。這村落與外麵本是不相通的,村裏人要出來得撐船。後來春暉中學在湖邊造了房子,這才造了兩座玲瓏的小木橋,築起一道煤屑路,直通到驛亭車站。那是窄窄的一條人行路,蜿蜒曲折的,路上雖常不見人,走起來卻不見寂寞。——尤其在微雨的春天,一個初到的來客,他左顧右盼,是隻有覺得熱鬧的。

春暉中學在湖的最勝處,我們住過的屋也相去不遠,是半西式。湖光山色從門裏從牆頭進來,到我們窗前、桌上。我們幾家接連著;丏翁的家最講究。屋裏有名人字畫,有古瓷,有銅佛,院子裏滿種著花。屋子裏的陳設又常常變換,給人新鮮的受用。他有這樣好的屋子,又是好客如命,我們便不時地上他家裏喝老酒。丏翁夫人的烹調也極好,每回總是滿滿的盤碗拿出來,空空的收回去。白馬湖最好的時候是黃昏。湖上的山籠著一層青色的薄霧,在水裏映著參差的模糊的影子。水光微微地暗淡,像是一麵古銅鏡。輕風吹來,有一兩縷波紋,但隨即平靜了。天上偶見幾隻歸鳥,我們看著它們越飛越遠,直到不見為止。這個時候便是我們喝酒的時候。我們說話很少;上了燈話才多些,但大家都已微有醉意。是該回家的時候了。若有月光也許還得徘徊一會;若是黑夜,便在暗裏摸索醉著回去。

白馬湖的春日自然最好。山是青得要滴下來,水是滿滿的、軟軟的。小馬路的兩邊,一株間一株地種著小桃與楊柳。小桃上各綴著幾朵重瓣的紅花,像夜空的疏星。楊柳在暖風裏不住地搖曳。在這路上走著,時而聽見銳而長的火車的笛聲是別有風味的。在春天,不論是晴是雨,是月夜是黑夜,白馬湖都好。——雨中田裏菜花的顏色最早鮮豔;黑夜雖什麼不見,但可靜靜地受用春天的力量。夏夜也有好處,有月時可以在湖裏劃小船,四麵滿是青靄。船上望別的村莊,像是蜃樓海市,浮在水上,迷離惝恍的;有時聽見人聲或犬吠,大有世外之感。若沒有月呢,便在田野裏看螢火。那螢火不是一星半點的,如你們在城中所見;那是成千成百的螢火。一片兒飛出來,像金線網似的,又像耍著許多火繩似的。隻有一層使我憤恨。那裏水田多,蚊子太多,而且幾乎全閃閃爍爍是瘧蚊子。我們一家都染了瘧疾,至今三四年了,還有未斷根的。蚊子多足以減少露坐夜談或劃船夜遊的興致,這未免是美中不足了。

離開白馬湖是三年前的一個冬日。前一晚“別筵”上,有丏翁與雲君,我不能忘記丏翁,那是一個真摯豪爽的朋友。但我也不能忘記雲君,我應該這樣說,那是一個可愛的——孩子。

三家書店

倫敦賣舊書的鋪子,集中在切林克拉斯路(Charing Cross Road);那是熱鬧地方,頂容易找。路不寬,也不長,隻這麼彎彎的一段兒;兩旁不短的是書,玻璃窗裏齊整整排著的,門口攤兒上亂哄哄擺著的,都有。加上那徘徊在窗前的,圍繞著攤兒的,看書的人,到處顯得擁擁擠擠,看過去路便更窄了。攤兒上看最痛快,隨你翻,用不著“勞駕”“多謝”;可是讓風吹日曬的到底沒什麼好書,要看好的還得進鋪子去。進去了有時也可隨便看,隨便翻,但用得著“勞駕”“多謝”的時候也有;不過愛買不買,決不至於遭白眼。說是舊書,新書可也有的是;隻是來者多數為的舊書罷了。最大的一家要算福也爾(Foyle),在路西;新舊大樓隔著一道小街相對著,共占七號門牌,都是四層,舊大樓還帶地下室——可並不是地窨子。店裏按著書的性質分二十五部;地下室裏滿是舊文學書。這爿店二十八年前本是一家小鋪子,隻用了一個店員;現在店員差不多到了二百人,藏書到了二百萬種,倫敦的《晨報》稱為“世界最大的新舊書店”。兩邊店門口也擺著書攤兒,可是比別家的大。我的一本《袖珍歐洲指南》,就在這兒從那穿了滿染著書塵的工作衣的店員手裏,用半價買到的。在攤兒上翻書的時候,往往看不見店員的影子;等到選好了書四麵找他,他卻從不知那一個角落裏鑽出來了。但最值得流連的還是那間地下室;那兒有好多排書架子,地上還東一堆西一堆的。乍進去,好像掉在書海裏;慢慢地才找出道兒來。屋裏不夠亮,土又多,離窗戶遠些的地方,白日也得開燈。可是看得自在;他們是早七點到晚九點,你待個幾點鍾不在乎,一天去幾趟也不在乎。隻有一件,不可著急。你得像逛廟會逛小市那樣,一半玩兒,一半當真,翻翻看看,看看翻翻;也許好幾回碰不見一本合意的書,也許霎時間到手了不止一本。

開鋪子少不了生意經,福也爾的卻頗高雅。他們在舊大樓的四層上留出一間美術館,不時地展覽一些畫。去看不花錢,還送展覽目錄;目錄後麵印著幾行字,告訴你要買美術書可到館旁藝術部去。展覽的畫也並不壞,有賣的,有不賣的。他們又常在館裏舉行演講會,講的人和主席的人當中,不缺少知名的。聽講也不用花錢;隻每季的演講程序表下,“恭請你注意組織演講會的福也爾書店”。還有所謂文學午餐會,記得也在館裏。他們請一兩個小名人做主角,隨便誰,納了餐費便可加入;英國的午餐很簡單,費不會多。假使有閑工夫,去領略領略那名雋的談吐,倒也值得的,不過去的卻並不怎樣多。

牛津街是倫敦的東西通衢,繁華無比,街上呢絨店最多;但也有一家大書鋪,叫做彭勃思(Bumpus)的便是。這鋪子開設於一七九○年左右,原在別處;一八五○年在牛津街開了一個分店,十九世紀末便全挪到那邊去了,維多利亞時代,店主多馬斯彭勃思很通聲氣,來往的有狄更斯,蘭姆,麥考萊,威治威斯等人;鋪子就在這時候出了名。店後本連著舊法院,有看守所,守衛室等,十幾年來都讓店裏給買下了。這點古跡增加了人對於書店的趣味。法院的會議圓廳現在專作書籍展覽會之用;守衛室陳列插圖的書,看守所變成新書的貨棧。但當日的光景還可從一些畫裏看出:如十八世紀羅蘭生(Rowlandson)所畫守衛室內部,是晚上各守衛提了燈準備去查監的情形,瞧著很忙碌的樣子。再有一個圖,畫的是一七二九的一個守衛,神氣夠凶的。看守所也有一幅畫,磚砌的一重重大拱門,石板鋪的地,看守室的厚木板門嚴嚴鎖著,隻留下一個小方窗,還用十字形的鐵條界著;真是銅牆鐵壁,插翅也飛不出去。

這家鋪子是五層大樓,卻沒有福也爾家地方大。下層賣新書,三樓賣兒童書,外國書,四樓五樓賣廉價書;二樓賣絕版書,難得的本子,精裝的新書,還有《聖經》,祈禱書,書影等等,似乎是精華所在。他們有初印本,精印本,著者自印本,著者簽字本等目錄,搜羅甚博,福也爾家所不及。新書用小牛皮或摩洛哥皮(山羊皮——羊皮也可仿製)裝訂,燙上金色或別種顏色的立體派圖案;稀疏的幾條平直線或弧線,還有“點兒”,錯綜著配置,透出幹淨,利落,平靜,顯豁,看了心目清朗。裝訂的書,數這兒講究,別家書店裏少見。書影是仿中世紀的抄本的一葉,大抵是禱文之類。中世紀抄本用黑色花體字,文首第一字母和葉邊空處,常用藍色金色畫上各種花飾,典麗矞皇,窮極工巧,而又經久不變;仿本自然說不上這些,隻取其也有一點古色古香罷了。

一九三一年裏,這鋪子舉行過兩回展覽會,一回是劍橋書籍展覽,一回是近代插圖書籍展覽,都在那“會議廳”裏。重要的自然是第一回。牛津劍橋是英國最著名的大學;各有印刷所,也都著名。這裏從前展覽過牛津書籍,現在再展覽劍橋的,可謂無遺憾了。這一年是劍橋目下的辟特印刷所(The Pitt Press)奠基百年紀念,展覽會便為的慶祝這個。展覽會由鼎鼎大名的斯密茲將軍(General Smuts)開幕,到者有科學家詹姆士金斯(James Jeans),亞特愛丁頓(Arthur Eddington),還有別的人。展覽分兩部,現在出版的書約莫四千冊是一類;另一類是曆史部分。劍橋的書字形清晰,墨色勻稱,行款合式,書扉和書衣上最見功夫;尤其擅長的是算學書,專門的科學書。這兩種書需要極精密的技巧,極仔細的校對;劍橋是第一把手。但是這些東西,還有他們印的那些冷僻的外國語書,都賣得少,賺不了錢。除了是大學印刷所,別家大概很少願意承印。劍橋又承印《聖經》;英國準印《聖經》的隻劍橋牛津和王家印刷人。斯密茲說劍橋就靠《聖經》和教科書賺錢。可是《泰晤士報》社論中說現在印《聖經》的責任重大,認真地考究地印,也隻能夠本罷了。

一五八八年英國最早的《聖經》便是由劍橋承印的。英國印第一本書,出於倫敦威廉甲克司登(William Caxton)之手,那是一四七七年。到了一五二一年,約翰席勃齊(John Siberch)來到劍橋,一年內印了八本書,劍橋印刷事業才創始。八年之後,大學方麵因為有一家書紙店與異端的新教派勾結,怕他們利用書籍宣傳,便呈請政府,求英王核準,在劍橋隻許有三家書鋪,讓他們宣誓不賣未經大學檢查員審定的書。那時英王是亨利第八;一五三四年頒給他們勅書,授權他們選三家書紙店兼印刷人,或書鋪,“印行大學校長或他的代理人等所審定的各種書籍”。這便是劍橋印書的法律根據。不過直到一五八三年,他們才真正印起書來。那時倫敦各家書紙店有印書的專利權,任意抬高價錢。他們妒忌劍橋印書,更恨的是賣得賤。恰好一六二○年劍橋翻印了他們一本文法書,他們就在法庭告了一狀。劍橋師生老早不樂意他們抬價錢,這一來更憤憤不平;大學副校長第二年乘英王詹姆士第一上新市場去,半路上就遞上一件呈子,附了一個比較價目表。這樣小題大做,真有些書呆子氣。王和諸大臣商議了一下,批道,我們現在事情很多,沒工夫討論大學與諸家書紙店的權益;但準大學印刷人出售那些文法書,以救濟他的支絀。這算是碰了個軟釘子,可也算是勝利。那呈子,那批,和上文說的那本《聖經》都在這一回展覽中。席勃齊印的八本書也有兩種在這裏。此外還有一六二九年初印的定本《聖經》,書扉雕刻繁細,手藝精工之極。又密爾頓《力息達斯》(Lycidas)的初本也在展覽著,那是經他親手校改過的。

近代插圖書籍展覽,在聖誕節前不久,大約是讓做父母的給孩子們多買點節禮吧。但在一個外國人,卻也值得看看。展覽的是七十年來的作品,雖沒有什麼係統,在這裏卻可以找著各種美,各種趨勢。插圖與裝飾畫不一樣,得吟味原書的文字,透出自己的機鋒。心要靈,手要熟,二者不可缺一。或實寫,或想象,因原書情境,畫人性習而異。——童話的插圖卻隻得憑空著筆,想象更自由些;在不自由的成人看來,也許別有一種滋味。看過趙譯《阿麗思漫遊奇境記》裏譚尼爾(John Tenniel)的插畫的,當會有同感吧。——所展覽的,幽默,秀美,粗豪,典重,各擅勝場,琳琅滿目;有人稱為“視覺的音樂”,頗為近之。最有味的,同一作家,各家插畫所表現的卻大不相同。譬如莪默伽亞謨(Omar Khayyam),莎士比亞,幾乎在一個人手裏一個樣子;展覽會裏書多,比較著看方便,可以擴充眼界。插圖有“黑白”的,有彩色的;“黑白”的多,為的省事省錢。就黑白畫而論,從前是雕版,後來是照相;照相雖然精細,可是失掉了那種生力,隻要拿原稿對看就會覺出。這兒也展覽原稿,或是灰筆畫,或是水彩畫;不但可以“對看”,也可以讓那些藝術家更和我們接近些。《觀察報》記者記這回展覽會,說插圖的書,字往往印得特別大,意在和諧;卻實在不便看。他主張書與圖分開,字還照尋常大小印。他自然指大本子而言。但那種“和諧”其實也可愛;若說不便,這種書原是讓你慢慢玩賞的,那能像讀報一樣目下數行呢?再說,將配好了的對兒生生拆開,不但大小不稱,怕還要多花錢。

詩籍鋪(The Poetry Bookshop)真是米米小,在一個大地方的一道小街上。“叫名”街,是在一條小胡同吧。門前不大見車馬,不說;就是行人,一天也隻寥寥幾個。那道街斜對著無人不知的大英博物院;街口釘著小小的一塊字號木牌。初次去時,人家教在博物院左近找。問院門口守衛,他不知道有這個鋪子,問路上戴著常禮帽的老者,他想沒有這麼一個鋪子;好容易才找著那塊小木牌,真是“遠在天邊,近在眼前”。這鋪子從前在另一處,那才冷僻,連裴歹克的地圖上都沒名字,據說那兒是一所老宅子,才真夠詩味,挪到現在這樣平常的地帶,未免太可惜。那時候美國遊客常去,一個原因許是美國看不見那樣老宅子。

詩人赫洛德孟羅(Harold Monro)在一九一二年創辦了這爿詩籍鋪。用意在讓詩與社會發生點切實的關係。孟羅是二十多年來倫敦文學生涯裏一個要緊角色。從一九一一年給詩社辦《詩刊》(Poetry Review)起知名。在第一期裏,他說,“詩與人生的關係得再認真討論,用於別種藝術的標準也該用於詩。”他覺得能做詩的該做詩,有困難時該幫助他,讓他能做下去;一般人也該念詩,受用詩。為了前一件,他要自辦雜誌,為了後一件,他要辦讀詩會;為了這兩件,他辦了詩籍鋪。這鋪子印行過《喬治詩選》(Georgian Poetry),喬治是現在英王的名字,意思就是當代詩選,所收的都是代表作家。第一冊出版,一時風靡,買詩念詩的都多了起來;社會確乎大受影響。詩選共五冊;出第五冊時在一九二二年,那時喬治詩人的詩興卻漸漸衰了。一九一九年到一九二五年鋪子裏又印行《市本》月刊(The Chapbook)登載詩歌,評論,木刻等,頗多新進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