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五日
方才從君勱處吃蟹回來,路上買得兩本有趣的舊書,一是Mark Twain的Is Shakespear Dead?一是Sidney Lanier的Musicand Poetry,雖舊,卻都是初版,不易得到的。
早上同裕卿到吳鬆去吊君革,聽了他出現的奇跡,今天我對人便講,也已寫信去告訴爸媽。這實在是太離奇了,難道最下等的迷信會有根據的嗎?紙衣,紙錠,經懺,壽限……這話真是太渺茫了。我已經約定君革的母親,他的陰靈回家時,我要去會他。君勱亦願意去看個究竟。
今天與振飛在一枝香吃飯,談法國文學頗暢,振飛真是個“風雅的生意人”。
十月九日
前天在常州車站上渡橋時,西天正染著我最愛的嫩青與嫩黃的和色,一顆鑠亮的初星從一塊雲斑裏爬了出來,我失聲大叫好景。菊農說:“寡人有疾,寡人好色!”好色是真的。最初還帶幾分勉強,現在看的更銳敏,欣賞也更自然了。今夜我為眼怕光,拿一張紅油光紙來把電燈包了,光線恬靜得多。在這微紅的燈光裏,煙卷燒著的一頭,吸時的閃光,發出一痕極豔的青光。像磷。
十月十一日
方才從美麗川回來,今夜叔永夫婦請客,有適之,經農,擘黃,雲五,夢旦,群武,振飛;精衛不曾來,君勱闖席 。君勱初見莎菲,大傾倒,頃與散步時熱忱猶溢,尊為有“內心生活”者,適之不禁狂笑。君武大怪精衛從政,憂其必毀。
午間東蓀借君勱處請客,有適之菊農築山等。與菊農偃臥草地上朗誦斐德的《詩論》,與哈代的詩。
午後為適之拉去滄州別墅閑談,看他的煙霞雜詩,問尚有匿而不宣者否,適之赧然曰有,然未敢宣,似有所顧忌。《努力》已決停版,似改組,大體略似規複《新青年》,固仲甫又複拉攏,老同誌散而複聚亦佳。適之問我“冒險”事,雲得自可恃來源,大約夢也。
秋白亦來,彼病肺已證實,而旦夕勞作不能休,可憫。適之翻示沫若新作小詩,陳義體格詞采皆見竭蹶,豈《女神》之遂永逝?
與適之經農,步行去民厚裏一二一號訪沫若,久覓始得其居沫若自應門,手抱繈褓兒,跣足,敝服(舊學生服)狀殊憔悴,然廣額寬頤,怡和可識。入門時有客在,中有田漢,亦抱小兒,轉顧間已出門引去,僅記其麵狹長,沫若居至隘,陳設亦雜,小孩羼雜其間,傾跌須父撫慰,涕泗亦須父揩試,皆不能說華語;廚下木屐聲卓卓可聞,大約即其日婦,坐定寒暄已,仿吾亦下樓,殊不話談,適之雖勉尋話端以濟枯窘,而主客間似有冰結,移時不渙。沫若時含笑視,不識何意。經農竟噤不吐一字,實亦無從端啟。五時半辭出,適之亦甚訝此會之窘,雲上次有達夫時,其居亦稍整潔,談話亦較融洽。然以四手而維持一日刊,一月刊,一季刊,其情況必不甚愉適。且其生計亦不裕,或竟窘,無怪其以狂叛自居。
十月十二日
方才沫若領了他的大兒子來看我,今天談得自然的多了。他說要寫信給西瀅,為他評《茵夢湖》的事。怪極了,他說有人疑心西瀅就是徐誌摩,說筆調像極了。這倒真有趣,難道我們英國留學生的腔調的確有與人各別的地方,否則何以有許多人把我們倆混作一個?他開年要到四川赤十字醫院去,他也厭惡上海。他送了我一冊《卷耳集》。是他《詩經》的新譯;意思是很好,他序裏有自負的話:“……不怕就是孔子複生,他定也要說出‘啟予者沫若也’的一句話。”我還隻翻看了幾首。
沫若入室時,我正在想做詩,他去後方續成。用詩的最後的語句作題——《灰色的人生》,問樵倒讀了好幾篇,似乎很有興會似的。
同譚裕靠在樓窗上看街。他列說對街幾家店鋪的隱幕,頗使我感觸。卑汙的,罪惡的人道,難道便不是人道了嗎?
十月十三日
昨寫此後即去適之處長談,自六時至十二時不少休。歸過慕爾鳴路時又為君勱菊農等,正洗澡歸,截劫,擁入室內,勒不令歸,因在沙發上胡睡一宵,頭足嶇嶢,甚苦,又有巨蚊相擾,故得寐甚微。
與適之談,無所不至,談書談詩談友情談愛談戀談人生談此談彼,不覺夜之漸短。適之是轉老回童的了,可喜!
凡適之詩前有序後有跋者,皆可疑,皆將來本傳索隱資料。
十月十五日 回國周年紀念
今天是我回國的周年紀念。恰好冠來了信,一封六麵的長信,多麼難得的,可珍的點綴啊!去年的十月十五日,天將晚時,我在三島丸船上拿著遠鏡望碇泊處的接客者,漸次的望著了這個親,那個友,與我最愛的父親,五年別後,似乎蒼老了不少,那時我在狂跳的心頭,突然迸起一股不辨是悲是喜的寒流,腮邊便覺著兩行急流的熱淚。後來回三泰棧,我可憐的娘,生生隔絕了五年,也隻有兩行熱淚迎接她惟一的不孝的嬌兒。但久別初會的悲感,畢竟是暫時的,久離重聚的歡懷,畢竟是實現了,那時老祖母的不減的清健,給我不少的安慰,雖則母親也著實見老。
今年的十月五日——今天呢?老祖母已經做了天上的仙神,再不能親見她鍾愛孫兒生命裏命定非命定的一切——今天已是她離人間的第四十九日!這是個不可補的缺陷,長駐的悲傷。我最愛的母親,一生隻是痛苦與煩勞與不懌,往時還盼望我學成後補償她的慰藉,如今卻隻是病更深更深,煩更劇,愁思益結,我既不能消解她的愁源,又不能長侍她的左右,多少給她些溫慰。父親也是一樣的失望,我不能代替他一分一息的煩勞,卻反增添了他無數的白發。我是天壤間怎樣的一個負罪,內疚的人啊!
一年,三百六十五日,容易的過去了。我的原來的活潑的性情與容貌,自此亦永受了“年紀”的印痕——又是個不可補的缺陷,一個長駐的悲傷!
我最敬最愛的友人呀,我隻能獨自地思索,獨自地想像,獨自地撫摩時間遺下的印痕,獨自地感覺內心的隱痛,獨自地呼嗟,獨自地流淚……方才我讀了你的來信,江潮般的感觸,橫塞了我胸臆,我竟忍不住啜泣了。我隻是個乞兒,輕拍著人道與同情緊閉著的大門,妄想門內人或許有一念的慈悲,賜給一方便——但我在門外站久了,門內不聞聲響,門外勁刻的涼風,卻反向著我襤褸的軀骸狂撲——我好冷呀,大門內慈悲的人們呀!
前日沫若請在美麗川,樓石庵適自南京來,故亦列席。飲者皆醉,適之說誠懇話,沫若遽抱而吻之——卒飛拳投詈而散——罵美麗川也。
今晚與適之回請,有田漢夫婦與叔永夫婦,及振飛。大談神話。
出門時見腴廬——振飛言其姊妹為“上海社會之花”。
十月十六日
昨夜散席後,又與適之去亞東書局,小坐,有人上樓,穿臘黃西服,條子絨線背心,行路甚捷,帽沿下卷——頗似捕房“三等偵探”,適之起立為介紹,則仲甫也。彼坐我對麵,我視其貌,發甚高,幾在頂中,前額似斜坡,尤異者則其鼻梁之峻直,岐如眉,線畫分明,若近代表現派仿非洲藝術所雕銅像,異相也。
與適之約各翻曼珠斐兒作品若幹篇,並邀西瀅合作,由泰東書局出版,適之冀可售五千。
讀E·Dowden勃朗寧傳,我最愛其夫婦戀史之高潔,白萊德長羅勃德六歲,其通信中有語至駭至複至蠢至有味:——I Never thought of being happy through of being happy through you of by you or in you, even your good was all my idea of good and i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