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23年9月7日至10月28日
杭州——上海——杭州
九月七日
方才又來了一位丫姑太太,手裏抱著一個歲半的女孩,身邊跟著一個五六歲的男孩。男的是她親生的,女的是育嬰堂裏抱來的;他們是一對小夫妻!小媳婦在她婆婆的胸前吃奶。手舞足蹈的很快活。
明天祖母回神。良房裏的病人立刻就要倒下來似的。積年的肺癆,外加風症,外加一家老小的一團烏糟——簡直是一家毒菌的工廠,和他們同住的真是危險。若然在今晚明朝倒了下來,免不得在大廳上收殮,夾著我家的二通,那才是糟!她一去,他們一房剩下的是一個黑籍的老子,一竅不通的,一群瘦骨如柴肺病種的小孩!
為一個訃聞上的繼字,聽說鎮上一群人在沸沸的議論,說若然不加繼字,直是蔑視孫太夫人。他們的口舌原來姑丈隻比作他家裏海棠樹上的雀噪,一般的無意識,一般的招人煩厭。我們寫信去請教名家以後,適之已有回信,他說古禮原配與繼室,原沒有分別,繼妣的俗例,一定是後人歧視後母所定的;據他所知,古書上絕無根據。
九月二十九日
這一時驟然的生活改變了態度,雖則不能說是從憂愁變到快樂,至少卻也是從沉悶轉成活潑。最初是父親自己也悶慌了,有一天居然把那隻遊船收拾個幹淨,找了叔薇兄弟等一群人,一直開到東山背後,過榆橋轉到橫頭景轉橋,末了還看了電燈廠方才回家,那天很愉快!塔影河的兩岸居然被我尋出了一爿兩片經霜的楓葉。我從水麵上撈到了兩片,不曾紅透的,但著色糯淨得可愛。尋紅葉是一件韻事,(早幾天我同繹莪阿六帶了水果月餅玫瑰酒到東山背後去尋紅葉,站在俞家橋上張皇的回望,非但一些紅的顏色都找不到,連楓樹都不易尋得出來,失望得很。後來翻山上去,到寶塔邊去痛快的吐納了一番。那時已經暝色漸深,西方隻剩有幾條青白色,月亮已經升起,我們慢慢的繞著塔院的外麵下去,歇在閣鬆亭裏喝酒,三兄弟喝完一瓶燒酒,方才回家。山腳下又布施了上月月下結識的丐友,他還問起我們答應他的冬衣哪!)菱塘裏去買菱吃,又是一件趣事。那缽孟峰的下麵,都是菱塘,我們船過時,見鮮翠的菱塘裏,有人坐著圓圓的菱桶在采摘。我們就嚷著買菱買了一桌子的菱,青的紅的,滿滿的一桌子,“樹頭鮮”真是好吃,怪不得人家這麼說。我選了幾隻嫩青,帶回家給媽吃,她也說好。
這是我們第一次稱心的活動。
八月十五那天,原來約定到適之那裏去賞月的,後來因為去得太晚了,又同著繹莪,所以不曾到煙霞去。那晚在湖上也玩得很暢,雖則月兒隻是若隱若現的。我們在路上的時候,滿天堆緊了烏雲。密層層的,不見中秋的些微消息。我那時很動了感興——我想起了去年印度洋上的中秋!一年的差別!我心酸得比哭更難過。一天的烏雲,是的,什麼光明的消息都莫有!
我們在清華開了房間以後,立即坐車到樓外樓去。吃得很飽喝得很暢。桂花栗子已經過時,香味與糯性都沒有了。到九點模樣,她到底從雲陣裏奮戰了出來。滿身掛著勝利的霞彩,我在樓窗上靠出去望見湖光漸漸的由黑轉青,青中透白,東南角上已經開朗,喜得我大叫起來。我的歡喜不僅為是月出,最使我痛快的,是在於這失望中的滿意。滿天的烏雲,我原來已經抵拚拿雨來換月,拿抑塞來換光明,我抵拚喝他一個醉,回頭到夢裏去訪中秋,尋團圓——夢裏是甚麼都有的。
我們站在白堤上看月望湖,月有三大圈的彩暈,大概這就算是月華的了。
月出來不到一點鍾又被烏雲吞沒了,但我卻盼望,她還有掃蕩廓清的能力,盼望她能在半個時辰內,把掩蓋住青天的妖魔,一齊趕到天的那邊去,盼望她能盡量的開放她的清輝,給我們愛月的一個盡量的陶醉——那時我便在三個印月潭和一座雷峰塔的媚影中做一個小鬼,做一個永遠不上岸的小鬼,都情願,都願意。
“賊相”不在家,末了抓到了蠻子仲堅,高興中買了許多好吃的東西——有廣東夾沙月餅——雇了船,一直望湖心裏進發。
三潭印月上岸買栗子吃,買蓮子吃;坐在九曲橋上談天,講起湖上的對聯,罵了康聖人一頓。後來趟過去在橋上發現有三個人坐著談話,幾上放有茶碗。我正想對仲堅說他們倒有意思,那位老翁澀重的語音聽來很熟,定睛看時,原來他就是康大聖人!
下一天我們起身已不早,繹莪同意到煙霞洞去,路上我們逛了雷峰塔,我從不曾去過,這塔的形與色與地位,真有說不出的神秘的莊嚴與美。塔裏麵四大根磚柱已被拆成倒置圓錐體形,看看危險極了。轎夫說:“白狀元的墳就在塔前的湖邊,左首草叢裏也有一個墳,前麵一個石碣,說是白娘娘的墳。”我想過去,不料滿徑都是荊棘,過不去,雷峰塔的下麵,有七八個鵠形鳩麵的丐僧,見了我們一齊張起他們的破袈裟,念佛要錢。這倒頗有詩意。
我們要上橋時,有個人手裏握著一條一丈餘長的蛇,叫著放生,說是小青蛇。我忽然動心,出了兩角錢,看他把那蛇扔在下麵的荷花池裏,我就怕等不到夜她又落在他的手裏了。
進石屋洞初聞桂子香——這香味好幾年不聞到了。
到煙霞洞時上門不見土地,適之和高夢旦他們一早遊花塢去了。
我們隻喝了一碗茶,撿了幾張大紅葉——疑是香樟——就急急的下山。香蕉月餅代飯。
到龍井,看了看泉水就走。
前天車裏想起雷峰塔做了一首詩用杭白。
那首是白娘娘的古墓,
(劃船的手指著蔓草深處)
客人,你知道西湖上的佳話,
白娘娘是個多情的妖魔。
她為了多情,反而受苦——
愛了個沒出息的許仙,她的情夫;
他聽信一個和尚,一時的糊塗,
拿一個缽盂,把她妻子的原形罩住。
可今朝已有千把年的光景,
可憐她被鎮壓在雷峰塔底——
這座殘敗的古塔,淒涼地
莊嚴地,永遠在南屏的晚鍾聲裏!
十月一日
前天乘看潮專車到斜橋,同行者有叔永、莎菲、經農、莎菲的先生Ellery,叔永介紹了汪精衛。1918年在南京船裏曾經見過他一麵,他真是個美男子,可愛!適之說他若是女人一定死心塌地的愛他,他是男子……他也愛他!
精衛的眼睛,圓活而有異光,仿佛有些青色,靈敏而有俠氣。馬君武也加入我們的團體。到斜橋時適之等已在船上,他和他的表妹及陶知行,一共十人,分兩船。中途集在一隻船裏吃飯,十個人擠在小艙裏,滿滿的臂膀都掉不過來。飯菜是大白肉,粉皮包頭魚,豆腐小白菜,芋艿,大家吃得快活。精衛聞了黃米香,樂極了。我替曹女士蒸了一個大芋頭,大家都笑了。精衛酒量極好,他一個人喝了大半瓶的白玫瑰。我們講了一路的詩,精衛是做舊詩的,但他卻不偏執,他說他很知道新詩的好處。但他自己因為不曾感悟到新詩應有的新音節,所以不曾嚐試。我同適之約替陸誌葦的《渡河》作一篇書評。
我原定請他們看夜潮,看守即開船到硤石,一早吃錦霞館的羊肉麵,再到俞橋去看了楓葉,再乘早車動身各分南北。後來叔永夫婦執意要回去,結果一半落北,一半上南,我被他們拉到杭州去了。
過臨平與曹女士看暝色裏的山形,黑鱗雲裏隱現的初星,西天邊火飾似的經霞。
樓外樓吃蟹,精衛大外行!
湖心亭畔蕩舟看月。
三潭印月聞桂花香。
十月四日
昨天與君勱菊農等去常州。乘便遊了天寧寺,大殿上有一百個和尚在禮懺,鍾聲,磐聲,鼓聲,佛號聲,合成一種寧靜的和諧,使我感到異樣的意境。走進大殿去,隻聯著極濃馥的檀香,青色的氤氳,一直上騰到三世佛的麵前,又是一種莊嚴而和藹,靜定的境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