巨石默默地不答複。
“到底是自以為雄偉卻不懂得聰明的技藝,你瞧!深深埋在沙中的那些美麗的屍身,他們曾在活潑的少女手中經過洗滌,雖是被青春拋撇了,究竟他們找到了藏著美麗軀殼的所在。那些微小的隻是供人賞玩的小東西,在你,你傲慢沉默的巨石——自然是看不見,然而他們懂得什麼是‘生之眩耀’,也懂得機會的趨避。不是?光澤明麗的身體應該在柔濕的沙中掩藏起來,好躲避這個暴風雨的來臨?”
“但雄偉沉默的巨石,你雖然有永恒的力量蹲踞於海岸上,自然威力的剝蝕終會消滅了你的身體,打碎了你自以為是堅強的精神。”
“到時會找到長久戰爭後的遍體創痕!”
巨石像專心傾聽那些好嘲笑的樹木的諷語,依然不作答複。
倏然,空中閃出幾道明耀的電光,像是投下幾條金鞭拚力地打著喧濤,似乎催迫她分外用力吞蝕著海岸上的一切東西。同時,我也看見正對著巨石前麵的沙墳早已毫無蹤影,被汩汩退落下去的浪花壓平了。
貪聽自然的爭鬥聲,我不曾顧慮風雨的來臨,立在巨石後麵想能聽得到它的一句答語。
然而它一直保持著沉默,不說什麼。
海的暴力繼續著向上增長;銀光的浪花時時撞到巨石的頂部,又迅速地退下去。由甜媚地引誘一變而為憤怒地打擊,失戀後瘋狂似的勇敢,野獸似的咆哮,沙,泥,碎石,枯草都不值它的團捏與挾帶,這時她整個的力量仿佛專為這頑強的巨石而來。誰知道?經過幾世紀的爭鬥與間斷的平和,她終不曾把巨石吞入胸中。積存了多年的恚恨與嫉妒,她再一回的性發,也許知道劇烈的風雨快要來到,這是一個不可失的打敗由愛而恨的情人的機會,所以她用力對他搏擊。
閃電一來,乖覺的山上樹木似乎也打了冷噤,不敢向頑強的巨石說風涼話了。秋之命運使它們曉得了肅殺的悲哀,雖然要想坐觀海與巨石的成敗也有點來不及。起初是颯颯的風聲抖震著它們的衣裳,搖動它們的軀體,後來,沉重的雨點迅速地吹下來。
快夜半了,我摸索著小路走回山間的寓舍。
這一夜暴風,急雨,還有轟轟的雷聲,直到黎明方才止住,但我追念著聽來的樹語沒得安睡。
第二日清晨,寒冷,風雨住了,濤聲低緩了許多。
再跑到夜來站立的海岸上看,像發過瘧疾後的病人一般,海雖然粗率地呼吸著白沫,卻不是盡力地噴吞了,隻是疲倦地緩噬著下陷的沙灘。找到昨天那個多情少女埋藏螺殼的地方,新墳早沒了,鬆窪的墳坎中什麼東西也看不見,隻餘下一個淺淺的水窟,髒汙的水麵上還堆著一些腥綠的海藻。
這個美麗舒適的藏身所在經過海潮與大雨的衝刷卻變成這樣!
向高聳的山頭上望去,原來有些無力的病葉這時都辭枝而去。柔弱的樹木連根拔出,斜欹在岩石上麵。破碎的葉子連飛舞的餘勁也沒了,安然軟貼在泥堆林草與石縫中間。
啊!頑強的巨石仍然瞪著他那些黝黑的目光,似在微笑,又似在沉思!蹲在峭壁下麵絲毫不移動,就連身上牢附的青苔一個苔暈也沒曾消磨了去。
我對驕傲與有威力的大海輕輕地籲一口氣。即時海麵上湧出東方的太陽的金色。她也在平靜中微笑了——像是對著岸上的巨石相視而笑。他們原是很和美的一對情人,但由熱愛中來的苦鬥是一定另有一種趣味的。
不過那些懸在少女心上的美麗螺殼跑到哪裏去了?滿地輕浮的落葉怕也在悼惜它們的滅亡吧?
這又是一個平和晴朗的秋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