寓言兩篇·螺殼的墳墓與巨石(1 / 2)

有一回正當秋末冬初,我以偶然的機緣旅行到群山環抱的海邊,遇見一個提籃子的少女。

相隔不過十幾步,她彎下腰去用兩隻紅紅的手挖扒海邊的泥沙,籃子放在身邊,像是要在那裏發現什麼寶物似的。

雖然令人生疑,但我憑什麼能走到她的身後窺探人家的秘密呢?她的態度又那麼匆忙,樸素的臉上呈露著惶急與失望的表情。手臂幾乎全浸在泥水裏麵,迅疾地起落,顯然她沒注意到在不遠的巨石後麵還有一個陌生的旅人站在那裏。

一會被掏出的濕沙在她左邊成了一座小小的沙山。她把籃子取過來凝視著,又用手指去挑弄著,這回我才看得清楚,那些小小的東西全是美麗的螺殼。尖長的扁圓的,有刺有角的,如螺絲釘似的,不知她費過多少工夫從多少地方能夠搜羅到這麼些種類各別的螺殼。

落日的金色映射著淡綠海麵,反照到她的有力地一雙紅手與螺殼上麵,“這是一幅美與力量的佳畫”,我想。

但後來她停止了對手中玩物的賞覽,用力地把它們全埋在自己挖好的沙坎裏。不久,那一籃子的螺殼都被她埋葬了。剛才堆起的小沙山又回到原來的地方,她把沙坎填滿之後,又給那些美麗的而且空幹的屍體築上墳頭。

籃子提到她手中是那麼空蕩蕩的,接著,她向左右望望,順手把它丟在海裏。籃子這時既然去了所負的重量,又獲得自由,愉快地浮泛著走向海的遠處。

斜陽驟然被山峰上的紅雲接去。海,沙灘,山麓上的鬆林,還有呆立在螺殼墳邊被晚風輕揚著衣裙的她,都蒙上一層幽鬱的暗紗。晚潮在寂寞中開始唱著輕柔的挽歌。

似乎這一切也都為埋葬的螺殼所感動了!

在朦朧中,少女的身影,在向山坡去的小徑上消失了。

我呆立在大自然的黑暗中不知想些什麼,並沒曾追上那個少女去問問她給美麗的螺殼下葬是什麼意思。

但晚潮在沙灘上泛漲起來,起初仿佛是一條柔軟黑線的輕輕移動,不久,於普遍的陰暗中翻騰起層層銀花。同時,山上的夜風颯颯地為潮聲助著威勢。雖然原是靜謐的空間,這回卻開始奏著交響樂了。

皎月,清波,與夢境似的山林的幽穆靜對,自然能給遊人一種靜美中的綿感。但這一晚上,壯烈的風,濤,高山,大海,湊合出激劇,震動的強音衝破了黑暗,卻正是表現出情緒的崇高,雄偉,人間悲劇的頂點!因為這是悲劇中的主要成分,它需要刺激,需要動,與無力的和平、沉靜——使人見到常常是微笑,是想瞌睡,與精力的從容耗散的那些光景不同。過於幽沉的境界不能用力去破壞任何東西,可也不能用一種力量與動作去提示人的精神往崇高與雄偉中走去。鬆弛,疏散,是隨從著走向消滅的伴侶,而悲劇頂點的壯激,震動才是複生的機緣……

風濤聲中我仍然立在突兀的巨石後麵盡著狂想。

但一個卷浪從海上打過來,越過沙岸,與一堆堆的巨石吻觸著,即時下去,挾著碎石,流沙,重行回到海的懷抱之中。恰是一段不可遏抑的情火燃燒著婦人的心胸,逼出了她的灼熱的舌尖,向她的情人作一種難忍的誘惑;卻又不願意使他立刻接觸到灼熱的烈感,收回去以待迅速地再來。

雖然巨石被水沫吞濕了一片,這不過是給予它以勇敢的試驗的機會。海,她知道那些雄強的石塊縱然渴慕著她的熱舌的舐沫,卻又沒有投入她胸中的可能,於是海在悲劇的挑撥中完全以岸上的巨石成了妒恨、憤怒的對象。

山上的群樹一齊嘩然,仿佛對巨石的木然狀態加以嘲笑。

在這時,沒有光,沒有憐憫,更沒有沉靜的和平,隻是大海在空間施展她的戲弄的權威。

忽然有一陣輕嘲的歎聲從我身後的櫸樹林子中發出:“堅強的意誌!你,經過宇宙永劫淘洗的意誌,這一回不怕沒有投服於她的危險?……啊!啊!沉默,你在這裏曾沒出過一回聲息,光與雨與風,雪,任管是怎樣對你剝蝕,蹂躪著,沉默,沉默,是你的惟一的抵抗。在靜立中,這便是一個偉大的輕蔑,對於我們!忽生,忽滅,支持不了威嚴的鍛煉的我們,你不是不屑與我們計較什麼?但今夜的暴風雨——中夜以後她要趁這難逢的機會用她的袒露豐滿的胸懷把你擁抱了去,征服了你自信的剛強意誌,成了不能抵抗的俘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