誌仁滿臉通紅,眼眶裏貯著閃耀的淚珠。
“我看令郎……”吳教員低聲的說。
陳老夫子立刻截斷了他的話:
“請你說陳誌仁!”
“我看……陳誌仁很用功,——別的就說不十分清楚,至少數學是特別好的。他應該不會偷懶……”
“哼!你看呀!”陳老夫子怒氣未消,指著他兒子說。“腰沒彎到一半就起來了……”
“他到底年青……近來麵色很不好,老夫子也不要太緊了……”
陳老夫子突然失了色。吳教員的話是真的,他也已經看出了誌仁有了什麼病似的,比前瘦了許多,麵色很蒼白。
但他立刻抑製住自己的情感,仰起頭望著近邊屋頂上的曙光,假裝著十分泰然的模樣,說:
“好好的,有什麼要緊……你也太偏袒他了……”
他說著獨自循著牆走了去。他記起了前兩個兒子初病時候的樣子來了:也正是不知不覺的瘦了下去,麵色一天比一天蒼白了起來,有一天忽然發著高度的熱,說著囈語,第二天就死了……
他的心突突地跳了起來,眼前變成了很黑暗。早間的軍訓已經完畢,學生已經散了隊,他全不知道。直至趙教官大聲地喊了好幾聲“老夫子,”他才回複了知覺。匆忙地回到原處,拾起點名冊,和趙教官一起離開了操場。
“老夫子,”趙教官一麵走一麵說,“有了什麼新詩嗎?”
“沒什麼心事……”
“哈,哈,你太看不起我了。你一個人在牆邊踱了半天,不是想出了新的好詩,我不信!你常常念給學生們聽,就不肯念給我聽嗎?我也是高中畢了業的丘八呀!”
陳老夫子這時才明白自己聽錯了話。
“哈,哈,我道你問我心事,原來是新詩……咳,不瞞老趙說,近來實在忙不過來了,那裏還有工夫做詩嗬。”
“你說的老實話,我看你也太苦了,這個級任真不容易……”
“可不是!真不容易呀……何況年紀也大了……”
“別說年紀吧,像我二十八歲也吃不消……哼,丘八真不是人幹的!”趙教官的語氣激昂了起來,“自從吃了這碗飯,沒一夜睡得夠!今天早飯又不想吃了……再見吧,老夫子,我還得補充呢!”
趙教官用力拉開自己的房門,和陳老夫子行了一個軍禮,又立刻砰的一聲關上門,倒到床上去繼續睡覺了。
陳老夫子默然走進自己的房子,站住在書桌前,凝目注視著誌仁的照片。
“胖胖的,咳,胖胖的……”他搖著頭,喃喃地自語著,“那時麵色也還紅紅的……”
他正想坐到椅子上去,早飯的鈴聲忽然響了。他可並不覺得餓,也不想吃,但他躊躇了片刻,終於向食堂走了去。他想借此來振作自己的精神。
但一走進教職員膳堂,他又記起了誌仁的蒼白的麵孔,同時自己的腰背和腿子起了隱隱的酸痛,他終於隻喝了半碗稀飯,回到了自己的房裏。
上午第一堂是初三的國文,正是誌仁的那一班。陳老夫子立刻可以重新見到他了。他決計仔細地觀察他的麵色。現在這一班還有好幾本作文簿沒有改完,他須重新工作了。
他端正地坐下,把銀邊硬腳的老花眼鏡往額上一插,取下了一本作文簿,同時苦惱地望了一望誌仁的照片。
他忽然微笑了:他的眼光無意地從照片旁掠了過去,看見躺在那裏的一本作文簿上正寫著陳誌仁三個大字。他趕忙親切地取了下來,把以先的一本重又放在右邊的一堆。他要先改誌仁的文章。
多麼清秀的筆跡!多麼流利的文句!多麼入情入理的語言!……誌仁的真切的聲音,麵貌,態度,風格,思想,情緒,靈魂……一切全栩栩如生地表現在這裏了……
他開始仔細地讀了下去,從題目起:
“抗敵救國芻議……題目用得很好,”他一麵喃喃地說著,“態度很謙虛,正是做人應該這樣的……用‘平議’就顯得自大了……論抗敵救國……抗敵救國論……都太驕傲……用‘夫’字開篇,妙極,妙極!……破題亦妙!……承得好,這是正承……嗬,嗬,嗬,轉得神鬼不測!……誰說八股文難學,這就夠像樣了……之乎者也,處處傳神!……可悲,可悲,中國這樣情形……”他搖著頭。“該殺!真是該殺!那些賣國賊和漢奸!……”他拍著桌子。“說得是,說得是,隻有這一條路了——唔!什麼?他要到前線上去嗎?……”
陳老夫子頹然地靠倒在椅背上,靜默了。
他生了三個兒子,現在隻剩這一個了。還隻十七歲。沒結婚。也沒定下女人。
“糊塗東西!”他突然瘋狂似的跳了起來。“你有什麼用處!何況眼前吃糧的兵也夠多了!……”
但過了一會,他又笑了:
“哈,哈,哈……我忘記了,這原來是作文呀,沒有這句話,這篇文章是不能結束的。……這也虧他想得出了……然而,”他說著提起了紅筆,“且在‘我’字下添一個‘輩’字吧,表示我對他的警告,就是說要去大家去……”
他微微地笑著,蘸足了紅墨水,準備一路用圈和點打了下去。
但他又忽然停止了。他知道別的學生會向誌仁要卷子看,點太多了,別人會不高興,因為他們是父子。
他決定一路改了去,跳剔著每一個字句,而且多打一些頂批,批出他不妥當的地方。
但他又覺得為難了。批改得太多,也是會引起別人不高興的,會說他對自己兒子的文章特別仔細。
他躊躇了許久,隻得略略改動了幾個字:打了幾個叉,無精打彩的寫上兩個字的總批:平平。隨後他把這本作文簿移到了左邊的一堆。隨後又向右邊的一堆取下了另一本,望一望誌仁的照片。
他忽然不忍起來,又取來誌仁的卷子,稍稍加上一些圈和點。
“多少總得給他一點,他也絞盡了腦汁的,我應該鼓勵他……”
他開始改閱另一本了。
但剛剛改完頭一行,預備鍾忽然當當的響了起來。
他隻得搖一搖頭,重又把它掩上,放到右邊那一堆上去。隨後數了一數卷子:
“還有八本,下午交,底下是初二的了,明天交。”
他摘下眼鏡,站了起來。同時另一個念頭又上來了:他覺得誌仁的卷子不應該放在最上麵。他趕忙把它夾在這一堆的中間。然後從抽屜裏取出國文課本,放在作文簿的上麵,兩手捧著一大堆,帶上門,往教員休息室走去。
今天得開始講那一篇節錄的《孝經》了,他記得。這是他背得爛熟了的。但怎樣能使學生們聽了感動,聽了歡喜呢?他一路上思索著,想找幾個有趣的譬喻。他知道學生們的心理:倘若講得沒趣味,是有很多人會打瞌睡的。
“有了,有了,這樣起,”他暗暗地想,走進了教員休息室。
房子裏冷清清的隻有一個工友和一個教務員。
接著上課鈴叮玲玲的響了。陳老夫子在那一堆作文簿和國文課本上又加了一個點名冊和粉筆盒,捧著走向初三的課堂去。
“老夫子真早,”迎麵來了孫教員,“國英算的教員頂吃苦,老是排在第一堂!我連洗臉的時間也沒有了!……”
陳老夫子微笑地走了過去。
全校的學生都在院子裏喧鬧著。初三的一班直等到陳老夫子站在門口用眼光望著,大家才闌珊地緩慢地一個一個的走進課堂。
“哈,哈,哈,哈……”院子裏的別班學生拍著手笑了起來。
“碰到陳老頭就沒辦法了,一分一秒也不差!”有人低聲地說著。
陳老夫子嚴肅地朝著院子裏的學生們瞪了一眼,便隨著最後的一個學生走進課堂,順手關上了門。
他走上講台,先點名,後發卷,然後翻開了課本。學生們正在互相交換著卷子,爭奪著卷子,談論著文章,他輕輕拍拍桌子,說:
“靜下,靜下,翻開課本來。”
“老先生,這是一個什麼字呀?”忽然有人拿著卷子,一直走到講台前來。
“就是‘乃’字。”
“古裏古怪怎麼不用簡筆字呀?……”那學生喃喃地說著。
“讓你多認識一個字。”
“老先生,這個字什麼意思呢?”另一個學生走來了。
“我也不認識這個字,”又來了一個學生。
“不行,不行!”陳老夫子大聲說著。“我老早通知過你們,必須在下了課問我,現在是授課的時間,要照課本講了。”
“一個字呀,老先生!”
“你一個,他一個,一點鍾就混過去了……不行,不行!我不準!”
學生們靜默了,呆坐著。
“書呢?翻開書來……今天講《孝經》……”
“講點時事吧,國難嚴重……”
“孝為立國之本……”
“太遠了……”
“我提議講一個故事。”另一個學生說。
“讚成,讚成,”大家和著。
陳老夫子輕輕地拍著桌子:
“不許做聲,聽我講,自然會有故事的!”
“好,好,好!”大家回答著,接著靜默了,仰著頭望著。
陳老夫子瞪了他們一眼,開始講了:
“靜靜聽著,我先講一個故事:一個孩子愛聽故事……”
“老先生又要罵人了!”
“聽我講下去:於是這個孩子一天到晚纏著他父親,要他講故事……”
“還不是!你又要罵我們了!”
“靜靜的聽我講:他父親說,‘我有正經事要做,沒有這許多時間講故事給你聽。’於是這孩子就拍的一個耳光打在他父親的臉上,罵一聲‘老頭兒’!”
“哈,哈,哈……”滿堂哄笑了起來。
“然而他父親說這不是不孝,因為這孩子還隻有三歲……”
“哈,哈,哈……”大家笑得前仰後倒起來了。
陳老夫子這樣講著,忽然記起了自己的兒子。他睜大著眼睛,往第三排望了去。
他現在真的微笑了:他看見誌仁的麵孔很紅。
“好好的……老吳撒謊!”他想。
他愉快地繼續說了下去:
“靜下,靜下,再聽我講。……這就是所謂開宗明義第一章:仲尼居,曾子侍。仲尼者,孔子字也,曾子的先生;居者,閑居也。曾子者,孔子弟子也;侍者,侍坐也。正好像你們坐在這裏似的……”
“哈,哈,哈……我們做起曾子來了,老先生真會戴高帽子……”
“子曰:先生有至德要道,以順天下,民用和睦,上下無怨,汝知之乎?……”
“再講一個故事吧,老先生,講書實在太枯燥了。”
“聽我講:子者,謂師也,指孔子。孔子說,古代聖明之帝王都有至美之德,重要之道,能順天下人心,因此上下人心和睦無怨,你曉得嗎?……”
陳老夫子抬起頭來,望望大家,許多人已經懶洋洋地把頭支在手腕上,漸漸閉上了眼睛。
“醒來,醒來!聽我講孝經!這是經書之一,人人必讀的!”
大家仿佛沒有聽見。
他拍了一下桌子。大家才微微地睜開一點眼睛來,下課鈴卻忽然響了。
學生們哄著奔出了課堂。
“真沒辦法,這些大孩子……”
陳老夫子歎息著,苦笑了一下,回到教員休息室。這裏坐著許多教員,他一一點著頭,把點名冊和粉筆盒放下,便挾著一本課本,一直到校長辦公室去。
第二堂,他沒有課。他現在要辦理一些文牘了。李校長沒有來,他先一件一件地看過,擬好,放在校長桌子上,用東西壓住了,才退到自己的寢室裏去。
他現在心安了。他看見誌仁的麵色是紅的。微笑地望了一會桌上的照片,他躺倒床上想休息。他覺得非常的疲乏,腰和背和腿一陣一陣的在酸痛。他合上了眼。
但下課鈴又立刻響了。第三堂是初二的國文,第四堂是初三的曆史。他匆忙地拿著教本又往課堂裏跑了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