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天還未亮,陳老夫子已經醒來了。他輕輕燃起洋燭,穿上寬大的製服,便走到案頭,端正地坐下,把銀邊硬腳的老花眼鏡往額上一插,開始改閱作文簿。
他的眼睛有點模糊,因為睡眠不足。這原是他上了五十歲以後的習慣:一到五更就怎樣也睡不熟。但以前是睡得早,所以一早醒來仍然精神十分充足;這學期自從兼任級任以來,每夜須到十一二點上床,精神就差了。雖然他說自己還隻五十多歲,實際上已經有了五十八歲。為了生活的負擔重,薪水打六折,他決然在每周十六小時的功課和文牘員之外,又兼任了這個級任。承李校長的情,他的目的達到了,每月可以多得八元薪金。但因此工作卻加重了,不能不把從前每天早上閉目“打定”的老習慣推翻,一醒來就努力工作。
這時外麵還異常的沉寂。隻有對麵房中趙教官的雄壯的鼾聲時時透進他的紙窗來。於是案頭那半支洋燭便像受了震動似的起了幌搖,忽大忽小地縮動著光圈,使他的疲乏的眼睛也時時跟著跳動起來。他緩慢地小心地蘸著紅筆,在卷子上勾著,剔著,點著,圈著,改著字句,作著頂批。但他的手指有點生硬,著筆時常常起了微微的顫栗,仿佛和眼睛和燭光和趙教官的鼾聲成了一個合拍的舞蹈。有時他輕輕地幌著剛剃光的和尚頭,作一刻沉思或背誦,有時用左手敲著腰和背,於是坐著的舊藤椅就像伴奏似的低低地發出了吱吱的聲音。
雖然過了一夜,淡黃色的柚木桌麵依然不染一點塵埃,發著鮮潔的光輝。硯台,墨水瓶,漿糊和筆架都端正地擺在靠窗的一邊。隻有裝在玻璃框內的四寸照片斜對著左邊的燭光。那是他的最小的一個兒子半年前的照片,穿著製服,雄糾糾的極有精神,也長得很肥嫩。桌子的右端疊著一堆中裝的作文簿,左端疊著一堆洋裝的筆記簿:它們都和他的頭頂一樣高,整齊得有如刀削過那樣。洋燭的光圈縮小時,這些卷子上的光線陰暗下來,它們就好像是兩隻書箱模樣。
他並不休息,一本完了,把它移到左邊的筆記簿的旁邊,再從右邊的高堆上取下了一本,同時趁著這餘暇,望了一望右邊的照片,微笑地點點頭,腦子裏掠過一種念頭:
“大了!”
有時他也苦惱地搖搖頭,暗暗的想:
“瘦了……”
但當念頭才上來時,他已經把作文簿翻開在自己的麵前,重又開始改閱了。
雖然著筆不快,改完了還要重看一遍,到得外麵的第一線晨光透進紙窗,洋燭的光漸漸變成紅黃色的時候,左邊的作文簿卻已經和他的嘴角一樣高,右邊的那一堆也已低得和他的鼻子一樣齊了。
這時起床的軍號聲就在操場上響了起來。教員宿舍前的那一個院子裏異常的騷動了。
於是陳老夫子得到了暫時的休息,套上筆,望了一望右邊的那一堆的高矮,接著凝視了一下照片,摘下眼鏡,吹熄了剩餘的洋燭,然後慢慢地直起腿子,輕輕敲著腰和背,走去開了門,讓晨光透進來。
外麵已經大亮。但教員宿舍裏還沉靜如故。對麵房裏的趙教官依然發著雄壯的鼾聲。他傾聽了一會隔壁房裏的聲音,那位和他一道擔任著值周的吳教員也還沒一點動靜。
“時候到了……年青人,讓他們多睡一刻吧……”
他喃喃地自語著,輕輕地走到了院子的門邊。
侍候教員的工友也正熟睡著。
“想必睡得遲了……”他想。
他走回自己的房裏,把熱水瓶裏剩餘的半冷的水傾在臉盆裏,將就地洗了臉,然後捧著點名冊,往前院的學生宿舍去了。
氣候已經到了深秋,院子裏的寒氣襲進了他的寬大的製服,他覺得有點冷意,趕忙加緊著腳步走著。
學生們像亂了巢的鳥兒顯得異常的忙碌:在奔動,在洗臉,在穿衣,在掃地,在折疊被褥。到處一片喧嚷聲。
陳老夫子走進了第一號宿舍,站住腳,略略望了一望空著的床鋪。
“都起來了……”一個學生懶洋洋地說。
他靜默地點了一點頭,退了出去,走進第二號宿舍。
這裏的人也全起來了,在收拾房子,一麵在談話。沒有誰把眼光轉到他臉上去,仿佛並沒看見他來到。
他走進了第三號。
有人在打著呼哨唱歌,一麵掃著地;他沒抬起頭來,隻看見陳老夫子的兩隻腳。他把所有的塵埃全往他的腳上掃了去:
“走開!呆著做什麼!”
陳老夫子連忙退出門外,蹬蹬腳上的塵埃,微怒地望著那個學生。
但那學生依然沒抬起頭來,仿佛並不認識這雙腳是誰的。
陳老夫子沒奈何地走進了第四號。
“早已起來了……”有人這樣冷然的說。
他走到第五號的門口,門關著。他輕輕敲了幾下,咳嗽一聲。
裏麵有人在紙窗的破洞裏張了一下,就低聲的說:
“噓!……陳老頭!……”
“老而不死……”另一個人回答著。
陳老夫子又起了一點憤怒,用力舉起手,對著門敲了下去,裏麵有人突然把門拉開了,拉得那樣的猛烈,陳老夫子幾乎意外地跟著那陣風撲了進去。
“哈,哈,哈……”大家笑了起來,“老先生,早安……”
陳老夫子忍住氣,默然退了出來。還沒走到第六號,就聽見了那裏麵的說話聲:
“像找狗屎一樣,老頭兒起得這麼早……”
他忿然站住在門口,往裏麵瞪了一眼,就往第七號走去。
這裏沒有一個人,門洞開著,房子床鋪都沒收拾。
他躊躇了一會,走向第八號宿舍。
現在他的心猛烈地跳躍了。這裏麵正住著他的十七歲小兒子陳誌仁。他一共生了三個兒子。頭兩個辛辛苦苦地養大到十五六歲,都死了,隻剩著這一個最小的。他是怎樣的愛著他,為了他,他幾乎把自己的一切全忘記了。他家裏沒有一點恒產,全靠他一人收入。他從私塾,從初小,從高小一直升到初中教員,現在算是薪水特別多了,但生活程度也就一天一天高了起來,把曆年刻苦所得的積蓄先後給頭兩個兒子定了婚,兒子卻都死了。教員雖然當得久,學校裏卻常常鬧風潮,忽而停辦半年,忽而重新改組,幾個月沒有進款。現在算是安定了,薪水卻打六折,每月也隻有五十幾元收入,還要給扣去這樣捐那樣稅,欠薪兩月。他已經負了許多債,為了兒子的前途,他每年設法維持著他的學費,一直到他今年升入了初中三年級。為了兒子,他願意勉強掙紮著工作。他是這樣的愛他,幾乎每一刻都紀念著他。
而現在,當他踏進第八號宿舍的時候,他又看見兒子了。
誌仁的確是個好學生,陳老夫子非常的滿意:別的人這時還在洗臉,疊被褥,誌仁卻早已坐在桌子旁讀書了。陳老夫子不懂得英文,但他可聽得出誌仁讀音的清晰和純熟。
他不覺微微地露出了一點得意的笑容。
但這笑容隻像電光似的立刻閃了過去。他發現了最裏麵的一個床上高高地聳起了被,有人蒙著頭還睡在那裏。
“起床號吹過許久了,”他走過去揭開了被頭,推醒了那個學生。
那學生突然驚醒了,蒙著眼,坐了起來。
“唔?……”
“快些起來。”
“是……”那學生懶洋洋地回答,打了一個嗬欠。
陳老夫子不快活地轉過身,對著自己的兒子:
“你下次再不叫他起床,一律連坐……記住,實行軍訓,就得照軍法處分的!”
誌仁低下了頭。
“是——”其餘的學生拖長著聲音代誌仁回答著。
陳老夫子到另一個號舍去了。這裏立刻起了一陣笑聲:
“軍法,軍法……”
“從前是校規校規呀……”
“革命吧,小陳,打倒頑固的家長……”
“喔啊,今天不受軍訓了,給那老頭兒打斷了Svete dream!可惱,可惱……小陳,代我請個假吧,說我生病了……哦,My lofer,My lofer……”
“生的那個病嗎?……出點汗吧……哈,哈,哈……”別一個學生回答說。
誌仁沒理睬他們。他又重新坐下讀書了。
陳老夫子按次的從這一個號舍出來,走進了另一個號舍,一刻鍾內兜轉圈子,完全查畢了。
這時集合的號聲響了。學生們亂紛紛地跳著跑著,叫著唱著,一齊往院子外麵擁了出去。
陳老夫子剛剛走到院子的門邊,就被緊緊地擠在角落裏。他想往後退,後麵已經擠住了許多人。
“嘶……”有人低聲地做著記號,暗地裏對陳老夫子撅一撅嘴。大家便會意地往那角落裏擠去。
陳老夫子背貼著牆,把點名冊壓在胸口,用力擋著別人,幾乎連呼吸都困難了。
“兩個……兩個……走呀……”他斷斷續續的喊著。“維持……軍紀……”
“維持軍紀,聽見嗎?”有人大聲地叫著。
“鳥軍紀!”大家罵著,“你這壞蛋,你是什麼東西!”
“是老先生說的,他在這裏,你們聽見嗎?”
“哦,哦!……”大家叫著,但依然往那角落裏擠了去。
陳老夫子的臉色全紅了,頭發了暈,眼前的人群跳躍著,飛騰著,像在他的頭上跳舞;耳內轟轟地響著,仿佛在戰場上一般。
好久好久,他才透過氣,慢慢地覺醒過來,發覺院子裏的人全空了,自己獨自靠著牆壁站著。他的腳異樣的痛,給誰踏了好幾腳。兩腿在發抖。
“唉……”他低聲歎了一口氣,無力地拍了一拍身上的塵埃,勉強往操場上走去。
學生們雜亂地在那裏站著,蹲著,坐著,談論著,叫喊著,嘻笑著,扭打著。
“站隊,……站隊……”陳老夫子已經漸漸恢複了一點精力,一路在人群中走著,一路大聲的喊。
但沒有誰理他。
一分鍾後,號聲又響了。趙教官扣上最後的一粒鈕扣,已經出現在操場的入口處。他穿著一身灰色的軍服,斜肩著寬闊的黃皮帶,胸間掛著光輝奪目的短刀的銅鞘,兩腿裹著發光的黑色皮綁腿,蹬著一雙上了踢馬刺的黑皮靴,雄糾糾地走上了教練台。
趙教官的哨子響時,學生們已經自動地站好了隊。
“立——正!”趙教官在台上喊著。
於是學生們就一齊動作起來,跟著他的命令一會兒舉舉手,一會兒蹬蹬腳,一會兒彎彎腰,一會兒仰仰頭。
陳老夫子捧著點名冊,在行列中間走著,靜默地望望學生們的麵孔,照著站立的位次,在點名冊上記下了×或。
直至他點完一半的名,另一個值周的級任教員吳先生趕到了。他微笑地站在教練台旁,對學生們望了一會,翻開簿子做了幾個記號,就算點過了名。隨後他穿過學生的行列,走到了隊伍的後麵。
陳老夫子已經在那裏跟著大家彎腰伸臂受軍訓了。
“老夫子的精力真不壞,”吳教員站在旁邊望著,低聲的說:“我其實隻有三十幾歲就吃不消了。”
“哈哈……老吳自己認輸了,難得難得,”陳老夫子略略停頓了一會操練,回答說。“我無非是老當益壯,究竟不及你們年青人……”
“軍事訓練一來,級任真不好幹,我們都怕你吃不消,那曉得你比我們還強……”
“勉強吧了,吃了這碗飯。你們年青人,今天東明天西,頭頭是道,我這昏庸老朽能夠保持這隻飯碗已是大幸了。”
陳老夫子感慨地說了這話,重又跟著大家操練起來。
但不久,他突然走到了行列間,按下了他兒子的背。
“往下!……再往下彎!……起來!……哼!我看你怎麼得了!……你偷懶,太偷懶了!……”他說著憤怒地望了一會,然後又退到了原處。
近邊的同學偷偷地望了一望他,對他撅了撅嘴,又低低的對誌仁說:
“革命呀,小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