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老夫子(3 / 3)

初二的學生和初三的一樣不容易對付,鬧這樣鬧那樣,隻想早些下堂。初三的曆史,隻愛聽打仗和戀愛。他接著站了兩個鍾頭,感不到一點興趣,隻是帶著沉重的疲乏回來。

但有一點使他愉快的,是他又見到了誌仁。他的顏色依然是紅的,聽講很用心,和別的學生完全不一樣。而且他還按時交了曆史筆記簿來。

“有這樣一個兒子,也就夠滿足了……”他想。

於是他中飯多吃了半碗。

隨後他又和疲乏與苦痛掙紮著,在上第五堂初三乙組的曆史以前,趕完了剩餘的第八本卷子。

第六堂略略得到了一點休息。他在校長辦公室裏靜靜地靠著椅背坐了半小時,隻做了半小時工作。

但接著綦重的工作又來了。全校的學生分做了兩隊,一隊在外操場受軍訓,一隊在內操場作課外運動,一小時後,兩隊互換了操場,下了軍訓的再作一小時課外運動,作過課外運動的再受一小時軍訓。這兩小時內,課堂,圖書館,閱報舍,遊藝室,自習室,和寢室的門全給鎖上了,學生們不出席是不行的。同時兩個值周的教員捧著點名冊在進場和散場時點著名。

陳老夫子先在外操場。他點完了名,不願意呆站著,也跟在隊伍後麵立正,稍息,踏步走。

“人是磨煉出來的,”他想,“越苦越有精神,越舒服越萎靡。”

當實行軍事訓練的消息最先傳到他耳鼓的時候,他很為他兒子擔心,他覺得他兒子年紀太小了,發育還沒完全,一定吃不起過份的苦,因此他老是覺得他瘦了,他的臉色蒼白了。但今天上午,他經過了兩次仔細的觀察,誌仁的臉色卻是紅紅的,比平常紅得多了。

“足見得他身體很好,”他想,完全寬了心。

這一小時內的軍訓,他仍然幾次把眼光投到誌仁的臉上去,依然是很紅。

早晨受軍訓的時候,他看見誌仁懶洋洋的,走過去按下了他的背,經過吳教員一說,心裏起了不安,覺得自己也的確逼得他太緊了。但現在,他相信是應該把他逼得緊一點,可以使他身體更加好起來。他知道誌仁平日是不愛運動,隻專心在功課方麵的。

“身體發育得遲,也許就是這個原因了,”他想。

因此他現在一次兩次地隻是嚴肅的,有時還含著埋怨的神情把眼光投到誌仁的臉上去,同時望望他的步伐和快慢,暗地裏示意給他,叫他留心。

誌仁顯然是個孝子,他似乎知道自己的行動很能影響到他父親的地位和榮譽,所以他雖然愛靜不愛動,還是很努力的掙紮著。這一點,陳老夫子相信,隻有他做父親的人才能體察出來。

“有著這樣的兒子,也就可以心滿意足了,”他想。

於是他自己的精神也抖擻起來,忘記了一切的苦惱和身體的疼痛。

隻有接著來的一小時,從外操場換到內操場,他感到了工作的苦惱。

現在是課外運動。學生們全是玩的球類:兩個排球場,兩個籃球場,一個足球場。他完全不會玩這些,也不懂一點規則,不能親自參加。那邊輸那邊贏,他雖然知道,卻一點也不覺得興奮,因為他知道這是遊戲。他的卷子還有許多沒有改,他想回去又不能,因為他是監視人。他一走,學生就會偷跑的。

他隻好無聊地呆站在操場的門邊。這裏沒有凳子,他又不願意和別的教員似的坐在地上,他覺得這於教員的身分有關。

這便比一連在課堂裏站上三個鍾頭還苦了,因為上課的時候,他把精神集中到了課題上,容易忘記疲乏。現在是,疲乏完全襲來了。背和腰,腿和腳在猛烈地酸痛,腦子裏昏昏沉沉的一陣陣起著頭暈,眼瞼疲乏地隻想合了攏去。他的背後就是牆,他非常需要把自己的身體靠到牆上去。但他不這樣做,因為他不願意。

直至散場鈴響,他才重新鼓著精神,一一點完了名,跟著學生和教體育的馮教員走出了操場。

“老夫子什麼都學得來,打球可沒辦法了,哈,哈,哈……”馮教員一路說著。

“已經不中用了呀,”陳老夫子回答說。“那裏及得來你們年青人……”

他走進房裏,望著誌仁的照片,微笑地點點頭。喃喃地說:

“你可比什麼人都強了……”

他坐下,戴上眼鏡,拿了筆,想再開始改卷子。

但他又忽然放下筆,摘下眼鏡,站起身來:

“差一點忘記了,了不得!……今天是校長三十八歲生日,五點半公宴,現在應該出發了……”

他脫下製服,換了一件長袍和馬褂,洗了臉,出了校門,一直往東大街走去。

兩腿很沉重,好不容易才挨到了杏花樓。

“五點半了!”他懊惱地說,“向來是在約定時間前五分鍾到的……”

但這預定的房間裏卻並沒別的人來到。陳老夫子知道大家總是遲了半小時後才能到,便趁著機會休息了。他閉上眼睛,盤著腿,在喧鬧的酒樓上打起定來,仿佛靈魂離了軀殼似的。

然而他卻很清醒。當第一個同事走上樓梯的時候,他已經辨出了腳步聲,霍然站起身子來。

“我知道是老孫來了,哈,哈,哈,遲到,該罰……”

瘦長子孫教員伸長著脖頸,行了一個鵝頭禮,望了一望四周,微笑地翹起大拇指,說:

“除了老夫子,我是第一名呀!”

“哈,哈,哈!難得難得,足下終於屈居第二了……”

“那末,小弟就屈居第三了……”吳教員說著走了進來。

“哈,哈,哈,老吳遲到,才該罰呢,老夫子!”

“我是值周呀!”

“老夫子也是值周,可是老早就到了。怕是到你那Sweet heart那裏去了吧?”

“Sweet heart!”吳教員興奮地說,“窮教員休想!這碗飯不是人吃的!教員已經夠了,還加上一個級任!飯也吃不下,睡也睡不夠!一天到晚昏頭昏腦的!”

“老夫子還多了一個文牘,你看他多有精神!”孫教員說,又翹起一個大拇指。

“他例外,誰也比不上他。他又天才高。文牘,誰也辦不了!”

“好說,好說,”陳老夫子欠了個身。“文牘無非是‘等因奉此’千篇一律。功課也隻會背舊書,開留聲機……”

“你老人家別客氣了,”孫教員又行了一個鵝頭禮,“你是清朝的附貢生,履曆表上填著的,抵賴不過!”

“哈,哈,哈!”陳老夫子笑著說,“這也不過是‘之乎者也’,和現在‘的呢嗎呀’一模一樣的……”

“老夫子到底是個有學問的人,處處謙虛,做事卻比誰負責。”孫教員稱讚說。

“笑話,笑話,”陳老夫子回答說,“勉強幹著的,也無非看‘孔方兄’的麵上。”

“這是實話,老夫子,我們也無非為的Dollars呀!”

“哈,哈,哈……”門口一陣笑聲,範教員挺著大肚子走了進來,隨後指指後麵的趙教官:“你們海誓山盟‘到老死’隻要他一陣機關槍就完了。”

“那時你的生物學也Finish了!”孫教員報複說,“他的指揮刀可以給你解剖大肚子的!”

“嗚呼哀哉,X等於Y……”吳教員假裝著哭喪的聲音。

“別提了!”趙教官大聲地叫著說,“丘八不是人幹的!沒一夜睡得夠!啊嗬!”

“大家別叫苦了!”門口有人說著。

大家望了去:

“哈,哈,財神菩薩!”

“軍長!秘書!參謀長!報告好消息!”李會計笑眯眯地立在門口,做著軍禮。

“鳥消息!”趙教官說。

“明天發薪!”

“哈,哈,哈……”

“三成……”

“嗤!……”

“暫扣三分之一的救國捐。”

大家沉下了臉,半晌不做聲。

“苦中作樂,明晚老吳請客吧,Sweet heart那裏去!”孫教員提議說。

“幹脆孤注一鄭,然後誰贏誰請客!”趙教官說。

陳老夫子不插嘴,裝著笑臉。他不想在人家麵前改正趙教官的別字。

這時李校長來了,穿著一套新西裝,滿臉露著得意的微笑,後麵跟著兩個教員,一個事務員,一個訓育員,一個書記。

“恭喜,恭喜!”大家拍手叫著,行著禮。

“財政局長到我家裏來了,接又去看縣長,遲到,原諒。”

“好說,好說,校長公事忙……”陳老夫子回答著。

“有兩件公事在我桌子上,請陳老擬辦。”

“是……”陳老夫子回答著,望望樓梯口上的時鍾。

現在正式的宴會開始了。但陳老夫子喝不下酒,吃不下菜,胃口作酸。他看看將到七點鍾,便首先退了席,因為七點半鍾是學生上自習的時候。

他很疲乏。不會喝酒的人喝了幾杯反而發起抖來了,深秋的晚間在他好像到了冬天那樣的冷。每一根骨頭都異樣地疼痛著,有什麼東西在耳內嗡嗡地叫著,街道像在海波似的起伏。

到得校裏坐了一會,才感覺到舒服了一些,自習鍾卻當當的響了。

他立刻帶下幾本卷子和點名冊往自習室走去。這裏靠近著院子門邊有一間小小的房子,是值周的級任晚上休息的。在這裏可以管住學生往外麵跑。

他點完了名,回到休息室,叫人取來了公文,擬辦好了,然後開始改卷子。

學生們相當的安靜。第一是功課緊,第二是寢室的門全給鎖上了。

陳老夫子靜靜地改閱卷子,略略忘記了自己的疲乏。隻是有一點不快活,每當他取卷子的時候,看不到誌仁的照片。

誌仁自己就在第四號的自習室裏,但陳老夫子不能去看他。一則避嫌疑,二則也怕擾亂誌仁的功課,三則他自己的工作也極其緊張。

待到第二堂自習開始,陳老夫子又去點名了。他很高興,趁此可以再看見自己的兒子。

但一進第四號自習室,他憤怒得跳起來了:

誌仁竟伏在案頭打瞌睡!

“什麼!”陳老夫子大聲叫著,“這是什麼地方,什麼時候!你膽敢睡覺!……”

他向誌仁走了過去,痙攣地舉著拳頭。

誌仁抬起頭來了:臉色血一樣的紅,眼睛失了光,喘著氣,——突然又把頭倒在桌子上。

陳老夫子失了色,垂下手,跑過去捧住了誌仁的頭。

頭像火一樣的熱。

“怎……怎……麼呀,……誌仁?……”

他幾乎哭了出來,但一記起這是自習室,立刻控製住了自己。

“煩大家幫我的忙……”他比較鎮定的對別的學生說,“他病得很利害……把他抬到我的房裏去……還請叫個工友……去請……醫生……”

別的同學立刻抱著抬著誌仁離開了自習室。

“他剛才還好好的,我們以為他睡著了……”

“這……這像他的兩個……”陳老夫子把話咽住了。

他不願意這樣想。

他把誌仁躺在自己的床上,蓋上被,握著他的火熱的手,跪在床邊。

“誌仁……睜開眼睛來……”他低聲哽咽著說,“我是你的爸爸……我的……好孩子……”

他倒了一杯開水灌在誌仁的口裏,隨後又跪在床邊:

“告訴我……誌仁……我,你的親爸爸……你要什麼嗎?……告訴我……”

誌仁微微睜開了一點無光的眼睛,斷斷續續的說:

“爸……我要……一支……槍……前線去……抗敵……”

“好的……好的……”陳老夫子流著眼淚,“你放心……我一定給你……一支槍……嗬……一支槍……”

他仰起頭來,臉上起了痛苦的痙攣,隨後緩慢地伏到了兒子的手臂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