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〇〇五一二八!……〇〇五一二八!……”申生像背書似的喃喃的默誦著,大踏步向西走去。
這是一個多麼吉利的號碼!隨手檢來,恰如暗中有神選給他一樣:〇〇五一二八!〇〇,是暗指著第二期;五是五十萬元的頭獎;一二八便是報複“一·二八”滬戰的意思了!怎樣報複?除了航空建設,可不是沒有別的路了?五年以後,航空建設完成,××人那小鬼,可該逼到海底去了!看,今年正是中華民國二十二年,再過五年,就是二十八,合著獎券的末二字哩!無疑的,這便是第二期航空建設獎券的頭獎了!這〇〇五一二八!
“哈!”他每次想到這上麵,便不覺得笑出聲來。五十萬元,這許多錢做什麼用呢?他早已確定了:買地皮,造洋房,置汽車;吃得好穿得好是小事!會給人家綁票不會呢?他也早已想到了:雇紅頭黑炭看前後門,羅宋人做保鏢,再買鐵甲衣穿在身上,連汽車裏也裝上無線電,這可安如泰山了!錢呢,彙豐,中國,中南,四明,實業,商業,墾業,鹽業,農業,國華,中央,……不論銀行的大小;都多少去存上一點。倒閉了這家,還有那家,倒閉那家,可還有這家,是不怕全丟了的。
五十萬元!這數目多麼驚人!一百元一張的鈔票,數起來會叫人眼花;換做洋錢,要堆一幢整整的三層樓洋房;倘若是角子銅板,所有黃浦江裏的輪船怕還裝不下哩!然而那是蠢貨做的事情,他決不會那麼做!他隻要一張薄薄的支票就夠了——上麵寫著:五十萬元!想想看吧,單是利息,一年可以得到多少?
“哈哈!”他不覺又笑出聲了。
〇〇五一二八!……〇〇五一二八!……
這數字仿佛大世界屋頂上的紅綠電光字,從〇亮到八,一會兒熄滅了,一會兒又從〇亮到八,川流不息的在他的腦子裏兜著圈子。
他大踏步向西走著,沒留心還在馬浪路口的辣斐德路上。他隻覺得逸園就在眼前,正如頭獎五十萬元就在他的口袋裏一樣。在平日,這些路他可懶得跑,不免要坐一輛黃包車,但今天可不同了,一則他覺得黃包車要在每一個十字路口等巡捕的指揮,還不如自己走的快,二則黃包車東衝西撞,倒不如自己走的安穩——他現在的生命是最重要的,半分鍾後,他便是一個五十萬財產的富翁呢!
富翁富翁,有錢使得鬼推磨,他得看見四圍的人的態度全改變了;現在冷著麵孔的人,那時將笑嘻嘻地眯著眼向他迎了過來;現在昂著頭傲慢地走著的人,那時將屈著腰彎著背對他行禮;現在輕蔑地叫他名字的人,那時將恭敬地稱他做老爺,先生了!
〇〇五一二八!……〇〇五一二八!……
這數字又上來了,好像誰躲在他腦子裏,用打字機打著那數目似的,他還隱約的聽得見那“得得”的聲音。
現在是在薩坡賽路口的辣斐德路了,像到了亞爾培路的逸園門口一樣。他立刻就要聽見那頭獎的號碼:〇〇五一二八!……〇〇五一二八!……
“哈!”他不覺得又笑出聲來。
從今天起,他不再往那討厭的局裏去了!什麼科長,什麼局長,全是混賬東西!自己不會辦事,盡擺臭架子,威風十足的!他的氣嘔得夠了。苦也受得夠了,隻拿到三十五元一個月。夥食還吃自己,住也住自己!現在他可連科長局長也不高興做了!誰來搖頭擺尾地求他去維持現狀,他可要用腳踢他出去!倘若是所長部長那種好缺,他也得擺擺架子,考慮考慮的!
〇〇五一二八!……〇〇五一二八!……
已經是呂班路了。到盧家灣去的電車上,開車的正在用力踏著這響亮的數字,他知道頭獎的號碼一定是〇〇五一二八,那開車的!
他的心跟著那聲音突突跳了起來,腳步愈加快了。雖然這是艱苦的,他可管不了這許多,正如那買〇〇五一二八獎券的十元錢一樣。
那是他偷當了老婆的一隻唯一的金戒指而來的。後來給老婆發覺了,曾經吵過一次大架。她不相信會中頭獎,連末獎也不相信。她說凡是獎券都是騙人的,作弊的。要發早就發了,還會等到今日,她說:而戒指呢,這是她最後的一隻,她要留著救急的,那一天局裏欠薪,她才拿出來。大不了,一元錢買一條就夠了,做什麼這樣沒有主意,瘋子似的買了全張!但是他不服,他解說給她聽,這是國民政府發行的,決不像別的獎券似的滑頭滑腦,會作弊;要發早就發了?沒有這事情,朱買臣是比他的年紀還大些的時候發的財;金戒指呢,等他以後中了頭獎,要一萬隻也辦得到;所以要買全張,是他對於五萬元錢眼不開,要發就索性大發一場,痛痛快快!但是她還不服,他們終於相罵了,而且還扯破了衣服,打碎了碗盞,連無辜的一個十二歲的孩子也被他們打了一頓出出氣。
〇〇五一二八!……〇〇五一二八!……
二十一路的公共汽車軋軋地發出這號碼,嗚嗚地叫著頭獎,風狂電掣地卷著腳跑著,已經過了馬斯南路,到了金神父路,把他擲在十字路口了。
“去吧!快快等你的頭獎!〇〇五一二八!”它好像對他這樣說著。
是的,怎麼不快點去呢!這街上可不是每一個人都急急忙忙地跑向亞爾培路去?誰不想等那頭獎?誰不相信他袋裏的號碼就是頭獎的號碼?但是他們全錯了!頭獎是隻有一個的!〇〇五一二八,也隻有一個!那可是他的!大家不過來湊湊熱鬧,做他的陪客罷了?
“哈哈!”他又不覺得笑出聲來了。
〇〇五一二八!……〇〇五一二八!……
他看見那特寫著頭獎的號單了!每一個人的腳正像印刷機似的一上一下的動著,很明顯的印下了那號碼:〇〇五一二八!……〇〇五一二八!
他被這些無窮數的號單左右前後的擁著,忘記了什麼時候到的亞爾培路,什麼時候轉的灣,什麼時候進的逸園的門。
他已經坐在前幾排的人群中了。
時候還沒有到。人們已經在靜肅地念著那頭獎的號碼:
〇〇五一二八!……〇〇五一二八!……
“哈哈!”他又笑了。
他看見各色各樣的人都在他的周圍等候著,像在懇求他施舍一點給他們一樣。那裏有穿著襤褸衣服的工人,長袍馬褂的商人,中山裝的學生,西裝的教授,摩登的姑娘,高貴的太太,政府的官吏,黨部的職員,以及洋人,以及……
“現在可認識我了!”他想,“我就是頭獎,我就是〇〇五一二八呢!……”
〇〇五一二八!……〇〇五一二八!……
他聽見許多人踏著這號碼走近來了。那是法國的巡捕和中國的巡捕,他們拿著大棍,帶著手槍,在他的周圍站住了。他們知道他就是〇〇五一二八,所以他們來保護他了,用不著他自己叫喚的。站在遠處人群中的,就是在監視著那野心家,那些強盜。
〇〇五一二八!……〇〇五一二八!……
播音機和攝影機在他下麵的台邊預備好了,正對著他的麵孔,正對著〇〇五一二八!
他抬起頭來,台棚上結著彩旗,也刻著〇〇五一二八!台上的三個輝煌奪目的金色的銅球——嗬!金色的銅球!他的頭獎就在這裏了!〇〇五一二八!……〇〇五一二八!……這裏麵就是他的財產,他的生命,他的幸福!
有幾個穿藍長袍的聽差走上來了,兩個人握著中間那個最大的乙球的搖柄,一個人揭開了它的頂和底,開始搖動了。那是空的。他們證明給他看這裏麵並沒有什麼弊病,頂和底隻是漆黑的圓筒,正像兩個〇〇;那希呼希呼的搖聲,可就在喃喃地重複著“五一二八!”……“五一二八!”……五十萬元就在那裏翻動了,陽光照得一閃一閃的,好不美麗!世上沒有比這更美麗了!大的停下,兩個小的甲丙銅球也繼續地這樣試驗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