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人(1 / 3)

端陽快到了。

阿英哥急急忙忙地離開了陳家村,向朱家橋走去。一路來溫和的微風的吹拂,使他感覺到渾身通暢,無意中更加增加了兩腳的速度,仿佛乘風破浪的模樣。

他的前途頗有希望。

美生嫂是他的親房,剛從南洋回來。聽說帶著許多錢。美生哥從小和他很要好,可惜現在死了。但這個嫂子對他也不壞,一見麵就說:

“哦,你就是阿英叔嗎?——多年不見了,老了這許多……我們在南洋常常記掛著你哩!近來好嗎?請常常到我家裏來走走吧!”

她說著,暗地裏打量著他的衣衫,仿佛很憐憫似的皺了一會眉頭,隨後笑著說:

“聽說你這幾年來運氣不大好……這不必愁悶,運氣好起來,誰也不曉得的……像你這樣的一個好人!”

最後他出來時,她背著別人,送了他兩元現洋,低聲的說:

“遠遠回來,行李多,不便帶禮物,……就把這一點點給嬸嬸買脂粉吧。”

他當時真是感動得快流下眼淚來了!

這三年,他的運氣之壞,連做夢也不會做到。最先是死母親,隨後是死兒子,最後是關店鋪,半年之內,跟著來。他這裏找事,那裏托人,隻是碰不到機會。一家六口,天天要吃要穿,貨價又一天高似一天,兼著關店時負了債,變田賣屋,還償清不了。最後單剩了三間樓房,一年前就想把它押了賣了,卻沒有一個顧主。大家都說窮,連償債也不要。他的上代本來是很好的,一到他手裏忽然敗了下來,陳家村裏的人就都議論紛紛,說他是賭光的,嫖光的,吃光的,沒有一個人看得他起。從前人家向他借錢,他沒有不借給人家;後來他向人家借錢,說了求了多少次,人家才借給他一元兩元。而且最近,連一元半元也沒有地方借了。人家一見到他,就遠遠地避了開去,仿佛他身上生著刺,生著什麼可怕的傳染病一般。

美生嫂的回來,他原是怕去拜望她的。他知道她有錢,他相信她和別的人一樣,見著他這個窮人害怕。但想來想去,總覺得她和他是親房,美生哥從小和他很好,這次美生嫂遠道回來,陳家村裏的人幾乎全去拜望過她了,單有他不去,是於情於理說不過去的。所以他終於去了。他可沒有存著對她有所要求的念頭。

然而事情卻完全出乎他意料之外,美生嫂一見麵就非常親熱,說她常常記念他,現在要他常常到她家裏去,並不看見他衣服穿的襤褸,有什麼不屑的神情,反而說他是好人,安慰他好運氣自會來到的。而且,臨行還送他錢用。又怕他難堪,故意說是給他的妻子買脂粉用的。這樣的情誼,真是他幾年來第一次遇到!

她真的是一個十足的好人,他這幾天來還聽到她許多的消息。說是她在南洋積了不少的錢,現在回到家中要做慈善事業了:要修朱家橋的橋,陳家村的祠堂,要鋪石鎮的路,要設施粥廠,要開平民醫院……一個人有一個人的說法,但總之,全是做好事!她有多少錢呢?有的說是五萬,有的說是十萬,二十萬,也有人說是五十萬,總之,是一個很有錢的女人!

於是阿英哥不能不對她有所要求了。

他想,倘若她修橋鋪路,她應該用得著他去監工,若她辦平民醫院,應該用得著他做個會計,或事務員,或者至少給她做個掛號或傳達。

但這還隻是將來的希望,他眼前還有一個更迫切的要求,必須對她提出。那就是,端陽快到了,他需要一筆款子。

他不想開口向她借錢,他想把自己的屋子賣給她。他想起來,這在她應該是需要的。她本是陳家村裏的人,從前的屋子已經給火燒掉,現在新屋還沒有造,所以這次回來就隻好住在朱家橋的親戚家裏。她隻有兩個十幾歲的兒子,人口並不多,他的這三間樓房,現在給她一家三口住是很夠的,倘若將來另造新屋,把這一份分給一個兒子也很合宜。況且連著這樓房的祖堂正是她也有份的,什麼事情都方便。新屋造起了,這老屋留著做棧房也好,租給人家也好。他想來想去,這事於她沒有一點害處。至於他自己呢,將來有了錢,造過一幢新的;沒有錢,租人家的屋子住。眼前最要緊的是還清那些債。那是萬萬不能再拖過端陽節了!年關不曾還過一個錢,——天曉得,他怎樣挨過那年關的!……

他一想到這裏,不覺心房砰砰的跳了起來,兩腳有點踉蹌了。

阿芝嬸,阿才哥,得福嫂,四喜公……仿佛迎麵走來,伸著一隻手指逼著他的眼睛,就將刺了進來似的……

“端陽到了!還錢來!”

阿英哥流著一頭的汗,慌慌張張走進了美生嫂的屋裏。

“喔!——阿英叔!……”美生嫂正從後房走到前房來,驚訝地叫著說。

“阿嫂……”

“請坐,請坐……有什麼要緊事情嗎?怎麼走出汗來了……”

“是……天氣熱了哩……”阿英哥答應著,紅了臉,連忙拿出手巾來揩著額角,輕輕地坐在一把紅木椅上。

“不錯,端陽快到了……”美生嫂笑著說。

阿英哥突然站了起來。他覺得她已經知道他的來意了。

“就是為的這端陽,阿嫂……”他說到這裏,畏縮地中止了,心中感到了許多不同的痛苦。

美生嫂會意地射出尖銳的眼光來,瞪了他一下,皺了一皺眉頭,立刻用別的話宕了開去:

“在南洋,一年到頭比現在還熱哩……你不看見我們全曬得漆黑了嗎?哈哈,簡直和南洋土人差不多呢!……”

“真的嗎?……那也,真奇怪了……”阿英叔沒精打彩的回答說。他知道溜過了說明來意的機會,心裏起了一點焦急。

“在那裏住了幾年,可真不容易!冬天是沒有的,一年四季都是夏天,熱死人!吃也吃不慣!為了賺一碗飯吃,在那裏受著怎麼樣的苦嗬!……”

“錢到底賺得多……”

“那裏的話,回到家來,連屋子也沒有住!”

“正是為的這個,阿嫂,我特地來和你商量的……”

美生嫂驚訝地望著阿英哥,心裏疑惑地猜測著,有點摸不著頭腦。她最先確信他是借錢而來的,卻不料倒是和她商量她的事情。

“叔叔有什麼指教呢?”她虛心地說。

“嫂嫂是陳家村人,祖業根基都在陳家村……”

“這話很對……”

“陳家村裏的人全是自己人,朱家橋到底隻有一家親戚,無論什麼事情總是住在陳家村方便……”

“唉,一點不錯……住在朱家橋真是冷落,沒有幾個人相識……”美生嫂歎息著說。

“還有,祖堂也在那邊,有什麼事情可以公用。這裏就沒有。”

“叔叔的話極有道理,不瞞你說,我住在這裏早就覺著了這苦處,隻是……我們陳家村的老屋……”

“那不要緊。現在倒有極合宜的屋子。”

“是怎樣的屋子,在那裏呀?”美生嫂熱心地問。

“三間樓房……和祖堂連起來的……”阿英哥囁嚅地說,心中起了慚愧。

“那不是和叔叔的一個地方嗎?是誰的,要多少錢呢?那地方倒是好極了,離河離街都很近,外麵有大牆。”她高興的說。

“倘嫌少了,要自己新造,這三間樓房留著也有用處。”

“我那裏有力量造新屋!有這麼三間樓房也就夠了。叔叔可問過出主,要多少錢?是誰的呢?倘若要買,自然就請叔叔做個中人。”

阿英哥滿臉通紅了,又害羞又歡喜,他站了起來,走近美生嫂的身邊,望了一望門口,低聲地囁嚅的說:

“不瞞阿嫂……那屋子:就是……我的……因為端陽到了……我要還一些債……價錢隨阿嫂……”

“怎麼?……”美生嫂驚詫地說,皺了一皺眉頭,投出輕蔑的眼光來。“那你們自己住什麼呢?”

“另外……想辦法……”

“那不能!”美生嫂堅決的說,“我不能要你的屋,把你們趕到別處去!這太罪過了!”

“不,阿嫂……”阿英哥囁嚅地說,“我們可以另外租屋的,揀便宜一點,……小一點……有一間房子也就夠了……”

“喔,這真是罪過!”美生嫂搖著頭說,“我寧願買別人的屋子。你是我的親房!”

“因為是親房,所以說要請阿嫂幫忙……端節快到了,我欠著許多債……無論是賣,是押……”

“你一共欠了許多債呢?”

“一共六百多元……”

“喔,這數目並不多呀!……”她仰著頭說。“屋子值多少呢?”

“新造總在三千元以上,賣起來……阿嫂肯買,任憑阿嫂吧……我也不好討價……”

“不瞞叔叔說,”美生嫂微微地合了一下眼睛,說,“屋子倒是頂合宜的,叔叔一定要賣,我不妨答應下來,隻是我現在的錢也不多,還有許多用處……都很要緊,你讓我盤算一兩天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