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隻拖鞋(2 / 3)

“紮帶子很麻煩,”他想,“況且我不是學生。”

他看見對麵有五六個人走來了,都穿著舊式平麵的布衫子,一個穿白紡綢長衫的是緞鞋。

“對了,可見上海也不通行這鞋子,我就買一雙布的吧,這是上下人等都可穿的。”

鐵塔鐵塔……一個女的走過去,兩個男的走過來,一個穿西裝的,兩個燙頭發的,一個工人打扮的,兩個穿長衫的,全穿著皮的拖鞋。

“嗬,嗬,”國良叔暗暗叫著說,“這拖鞋倒也舒服……隻是走不快路的樣子,奔跑不得:我不買……”

篤篤篤篤……橐落橐落……喀橐喀橐……鐵塔鐵塔……

國良叔一路望著各種各樣的鞋子,一麵已經打定主意了。

“舊式平麵布鞋頂好,價錢一定便宜,穿起來又合身份!像種田人也像叔爺,像鄉下人也像上海人……”

於是他一路走著,開始注意鞋鋪了。

馬路兩旁全是外國人和中國人的店鋪,每家店門口掛著極大的各色布招子和黑漆金字的招牌。門窗幾乎全是玻璃的,裏麵擺著各色各樣的貨物。一切都新奇,美麗,炫目。

這裏陳列著各色的綢緞,有的像朝霞的鮮紅,有的像春水的蔚藍,有的像星光的閃耀,有的像月光的銀白……這裏陳列著男人的潔白的汗衫和草帽,女人的粉紅的短褲和長襪,各種的香水香粉和胭脂……這裏陳列著時髦的家具,和新式的皮箱和皮包……這裏陳列著鑽石和金飾,鍾表和眼鏡……這裏陳列著糖果和點心,啤酒和汽水……這裏是車行,……這裏是酒館……這裏是旅館……是跳舞場……是電影院……是遊藝場……高聳入雲的數不清層數的洋房,滿懸著紅綠色電燈的廣告,……到處擁擠著人和車,到處開著無線電……

“到底是上海,到底是上海!……”

國良叔暗暗地讚歎著,頭昏眼花的不曉得想什麼好,看什麼好,聽什麼好,一路停停頓頓走去,幾乎連買鞋子的事情也忘記了。

鞋鋪很少。有幾家隻在玻窗內擺著時髦的皮鞋,有幾家隻擺著膠底帆布的學生鞋。國良叔望了一會,終於走過去了。

“看起來這裏沒有我所要的樣子,”他想。“馬路這樣闊,人這樣熱鬧,店鋪這樣多,東西都是頂好頂時髦,也頂貴的。”

他轉了幾個彎,漸漸向冷靜的街上走了去。

這裏的店鋪幾乎全是賣雜貨的,看不見一家鞋鋪。

他又轉了幾個彎。這種的街上幾乎全是飯店和旅館,也看不見一家鞋鋪。

“上海這地方,真古怪!”國良叔喃喃地自語著,“十幾年不來全變了樣了!從前街道不是這樣的,店鋪也不是這樣的。走了半天,連方向也忘記了。腿子走酸,還找不到一家鞋鋪,……這就不如鄉裏,短短的街道,要用的東西都有賣。這裏店鋪多,卻很少是我們需要的,譬如平麵的舊式鞋子,又不是沒有人穿……”

國良叔這樣想著,忽然驚詫地站住了——他明明看見了眼前這一條街道的西邊全是鞋鋪,而且玻窗內擺的全是平麵的舊式鞋子!

“哦!我說上海這地方古怪,一點也不錯!沒有鞋鋪的地方一家也沒有,有的地方就幾十家擠在一起!生意這樣做法,我真不讚成!……不過買鞋子的人倒也好,比較比較價錢……”

他放緩了腳步,仔細看那玻窗內的鞋子了。

這些店鋪的大小和裝飾都差不多,顯得並不大也並不裝飾得講究。擺著幾雙沒有光彩的皮鞋,幾雙膠底帆布學生鞋,最多的都是舊式平麵的鞋子;緞麵的;直貢呢的和布的;黃皮底的,白皮底的和布底的。

國良叔看了幾家,決定走到店裏去了。

“買一雙鞋子,”他說,一麵揩著額上的汗。

“什麼樣的?”店裏的夥計問。

“舊式鞋子平麵的。”

“什麼料子呢?”

“布的。”

“鞋底呢?”

“也是布的。”

夥計用一種輕蔑的眼光望了一下國良叔的麵孔,衣服和腳,便丟出一塊揩布來。

“先把腳揩一揩吧,”他冷然的說。

國良叔的麵孔突然紅了起來,心突突地跳著,正像他第一次把腳伸進李公館客堂內的時候一樣心情。他很明白,自己的腳太髒了,會把新鞋子穿壞的。他從地上檢起揩布,一邊坐在椅上就仔細地揩起腳來。

“就把這一雙試試看吧,”那夥計說,遞過來一雙舊式鞋子。

國良叔接著鞋就用鞋底對著腳底比了一比,仍恐怕弄髒了鞋,不敢往腳上穿。

“太小了,”他說。

“穿呀,不穿那裏曉得!”那夥計命令似的說。

國良叔順從地往腳上套了。

“你看,小了這許多呢。”

那夥計望了一望,立刻收回了鞋,到架子上拿了一雙大的。

“穿這一雙,”他說。

國良叔把這鞋套了上去。

“也太小,”他說。

“太小?給你這個!”他丟過來一隻鞋溜。

“用鞋溜怕太緊了,”國良叔拿著鞋溜,不想用。

“穿這種鞋子誰不用鞋溜呀!”那人說著搶過鞋溜,扳起國良叔的腳,代他穿了起來。“用力!用力踏進去呀!”

“啊啊……踏不進去的,腳尖已經痛了,”國良叔用了一陣力,依然沒穿進去,叫苦似的說。

那夥計收起鞋子,用刷子刷了一刷鞋裏。看看號碼,又往架上望了一望,冷然的說:

“沒有你穿的——走吧!”

國良叔站起身,低著頭走了,走到玻璃窗外,還隱隱約約的聽見那夥計在罵著:“阿木林!”他心裏很不舒服,但同時他原諒了那夥計,因為他覺得自己腳原是太髒了,而人家的鞋子是新的。

“本來不應該,”他想。“我還是先去借一雙舊鞋穿著再來買新鞋吧。”

他在另一家鞋鋪門口停住腳,預備回頭走的時候,那家店裏忽然出來了一個夥計,非常和氣的說:

“喂,客人要買鞋子嗎?請裏麵坐。我們這裏又便宜又好呢。進來,進來,試試看吧。”

國良叔沒做聲,躊躇地望著那個人。

“不要緊的,試試不合適,不買也不要緊的……保你滿意……”那夥計說著,連連點著頭。

國良叔覺得不進去像是對不住人似的便沒主意地跟進了店裏。

“客人要買布鞋嗎?請坐,請坐,……試試大小看吧,”他說著拿出一雙鞋子來,推著國良叔坐下,一麵就扳起了他的腳。

“慢些呀,”國良叔不安地叫著,縮回了腳。“先揩一揩腳……我的腳髒呢……”

“不要緊,不要緊,試一試就知道了,”夥計重又扳起了他的腳,“唔,大小。有的是。”

他轉身換了一雙,看看號碼,比比大小,又換了一雙。

“這雙怎樣?”他拿著一個鞋溜,扳起腳,用力給扳了進去。“剛剛合適,再好沒有了!”

國良叔緊皺起眉頭,幾乎發抖了。

“啊嗬,太緊太緊,……痛得利害呀……”

“不要緊,不要緊,一刻刻就會鬆的。”

“換過一雙吧,”國良叔說著,用力扳下了鞋子,“你看,這樣尖頭的,我的腳是闊頭的。”

“這是新式,這尖頭。我們這裏再沒有比這大的了。”

“請你拿一雙闊頭的來吧,我要闊頭的。”

“闊頭的?哈,哈,客人,你到別家去問吧,我保你走遍全上海買不到一雙……你買到一雙,我們送你十雙……除非你定做……給你定做一雙吧?快得很,三天就做起了。”

國良叔搖了一搖頭:

“我明天一早要回鄉去。”

“要回鄉去嗎,”那夥計微笑地估量著國良叔的神色,“那麼我看你買別一種鞋子吧,要闊頭要舒服的鞋子是有的,你且試試看……”

他拿出一雙皮拖鞋來。

國良叔站起身,搖著手,回答說:

“我不要這鞋子。這是拖鞋。”

“你坐下,坐下,”那夥計牽住了他,又把他推在椅子上。“這是皮的,可是比布鞋便宜呀,賣布鞋一元,皮拖鞋隻賣八角哩……現在上海的鞋子全是尖頭的,隻有拖鞋是闊頭。穿起來頂舒服,你試試看吧,不買也不要緊,我們這裏頂客氣,比不得賣野人頭的不買就罵人……你看,你看,多麼合適呀……站起來走走看吧。”

他把那雙皮拖鞋套進了國良叔的腳,拖著他站了起來。

“再好沒有了,你看,多麼合適!這就一點也不痛,一點也不緊了,自由自在的!”

“舒服是真的,”國良叔點點頭說,“但隻能在家裏穿。”

“阿,你看吧,現在那一個不穿拖鞋!”那夥計用手指著街上的行人,“男的女的老的少的,士農工商,上下人等,都穿著拖鞋在街上走了,這是實在情形,你親眼看見的。你沒到過虹口嗎?那些街上更多了。東洋人是不穿皮鞋和布鞋的,沒有一個不穿拖鞋,木頭的或是布的。這是他們的禮節,穿皮鞋反而不合禮節……你穿這拖鞋,保你合意,又大方,又舒服,又便宜。又經穿。鞋子要賣一元,這隻值八角。你嫌貴了,就少出一角錢,我們這裏做生意頂公道,不合意可以來換的,現在且拿了去吧。你不相信,你去問來,那一家有闊頭的大尺寸的布的,你就再把這拖鞋退還我們,我們還你現錢,你現在且穿上吧,天氣熱,馬路滾燙的……我們做生意頂客氣,為的是下次光顧,這次簡直是半賣半送,虧本的……”

國良叔聽著他一路說下去,開不得口了。他覺得人家這樣客氣,實在不好意思拒絕。穿拖鞋的人多,這是他早已看到了。穿著舒服,他更知道。他本來是不穿鞋子的,不要說尖頭,就是闊頭的,他也怕穿。若說經穿,自然是皮的比布的耐久。若說價錢,七角錢確實也夠便宜了。

“上海比不得鄉下,”那夥計仍笑嘻嘻地繼續著說。“騙人的買賣太多了,你是個老實人,一定會上當。我們在這裏開了三十幾年,牌子頂老,信用頂好,就是我們頂規矩,說實話。你穿了去吧,保你滿意,十分滿意。我開發票給你,注明包退包換。”

那夥計走到賬桌邊,提起筆寫起發票來。

國良叔不能不買了。他點點頭,從肚兜裏摸出一張鈔票,遞到賬桌上去。隨後接了找回的餘錢,便和氣地穿著拖鞋走出了店鋪。

鐵塔,鐵塔……

國良叔的腳底下發出了一陣陣合拍的聲音,和無數的拖鞋聲和奏著,仿佛上了跳舞場,覺得全身輕漾地搖擺起來,一路走去,忘記了街道和方向。

“現在才像一個叔爺了,”他想,不時微笑地望望腳上發光的皮拖鞋,“在李公館穿這鞋子倒也合適,不像是做客,像在自己家裏一樣,自由自在,大大方方,人家一看見我,就知道我是李國材的嫡堂兄弟了。回到家裏,這才把鄉下人嚇得伸出舌頭!……呀!看嗬,一雙什麼樣的鞋子呀!……上海帶來的!叔爺穿的!走過柏油路,走過水門汀路,進過李公館的花園,客堂,樓上哩!……哈,哈,哈……”

他信步走去,轉了幾個彎,忽然記起了一件要緊的事情:

“現在應該到阿新的家裏去了。阿寶的娘和嬸嬸不是要我去看他,叫他給她們買點另碎的東西嗎?我在那裏吃了中飯,就回李公館,晚上還得吃酒席的……”

他想著,立刻從肚兜裏摸出一張地名來,走到一家煙紙店的櫃台口。

“先生,謝謝你。這地方朝那邊去的?”他指著那張條子。

“花園街嗎?遠著呢。往北走,十字路口再問吧。”櫃台裏的人回答說,指著方向。

“謝謝你,”國良叔說著,收起了條子。

這街道漸漸冷落,也漸漸狹窄了。店鋪少,行人也少。國良叔仿佛從前在這裏走過似的,但現在記不起這條街道的名字了。走到十字街頭,他又拿出紙條來和氣地去問一家店裏的人。

“這裏是租界,”店裏的人回答說,“你往西邊,十字路口轉彎朝北,就是中國地界了,到那裏再問。”

國良叔說聲謝謝,重又照指示的地方向前走去。他覺得肚子有點饑肚了,抬起頭來望望太陽已快到頭頂上,立刻加緊了腳步。

他走著走著,已經到了中國地界,馬路上顯得非常忙亂,步行的人很少,大半都是滿裝著箱籠什物的汽車,塌車,老虎車,獨輪車和人力車。

“先生,謝謝你,這地方往那邊走?”國良叔又把紙條遞在一家煙紙店的櫃台上。

“花園街?——哼!”一個年青的夥計回答說,“你不看見大家在搬場嗎?那裏早已做了人家的司令部,連我們這裏也快搬場了——進來快些不要站在外麵,看,那邊陸戰隊來了……”

國良叔慌張地跑進了店堂,心裏卻不明白。他隻看見店堂裏的人全低下了頭,偷偷地朝外望,隻不敢昂起頭來,沉默得連呼吸也被遏製住了似的,大家的臉色全變青了,眉頭皺著,嘴唇在顫動,顯著憎惡和隱怒。

國良叔感覺到發生了什麼意外的事,恐懼地用背斜對著街上,同時卻用眼光偷偷地往十字路口望了去。

一大隊兵士從北跑過了這街道。他們都戴著銅帽,背著皮袋,穿著皮鞋,擎著上了明晃晃的刺刀的槍杆。他們急急忙忙地跑著,衝鋒一般,朝西走了去。隨後風馳電掣似的來了四輛馬特車,坐著同樣裝式的兵士,裝著機關槍;接著又來了二輛滿裝著同樣兵士的卡車;它們在這一家店門口掠過,向西馳去了。馬路旁的行人和車輛都驚慌地閃在一邊。國良叔看見對麵幾家的店鋪把門窗關上了。

“怎麼,怎麼呀?……”他驚駭地問。“要打仗了嗎;……這軍隊開到那裏去的呢?……”

“開到那裏去,”那個年青的夥計說,“開到這裏來的——那是××兵呀!……”

“××兵!這裏是……”

“這裏是中國地界!”

“什麼?……”國良叔詫異地問。

“中國地界!”

“我這條子上寫著的地方呢?”

“中國地界!××人的司令部!”

“已經開過火了嗎?什麼時候打敗的呢?……”

“開火?”那青年憤憤地說,“誰和他們開火!”

“你的話古怪,先生,不是打了敗仗,怎麼就讓人家進來的呢?”

“你走吧,呆頭呆腦的懂得什麼!這裏不是好玩的,”另一個夥計插了進來,隨後朝著那同事說:“不要多嘴,去把香煙裝在箱子裏!”

那青年默然走開了。國良叔也立刻停了問話,知道這是不能多嘴的大事。他躊躇了一會,決計回到李公館去,便把那張條子收了,摸出另一張字條來。

“先生,費你的心,再指點我回去的道路吧。”

那夥計望了一望說:

“往東南走,遠著呢,路上小心吧,我看你倒是個老實人……記住,不要多嘴,聽見嗎?”

“是,是……謝謝你,先生……”

國良叔出了店堂,小心地一步一步向那個人指著的方向走了去。他看見軍隊過後,街上又漸漸平靜了,行人和車輛又多了起來,剛才關上的店鋪又開了一點門。

“阿新一定搬家了,”他想,“口信帶不到,阿寶的媽媽和嬸嬸的東西也沒帶回,卻嚇了一大跳。……幸虧把阿寶送到了上海,總算完了一件大事……我自己在上海住過看過,又買了這一雙拖鞋,晚上還有酒席吃,倒也罷了……”

他這樣想著,心裏又漸漸舒暢起來,忘記了剛才的驚嚇,鐵塔鐵塔地響著,走到了一個十字路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