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隻拖鞋(3 / 3)

但在這裏,他忽然驚跳起來,加緊著腳步,幾乎把一雙拖鞋落掉了……

他看見十字路口站著一個背槍的兵士,正在瞪著眼望他。

“這是東洋兵!……”他恐懼地想,遠遠地停住腳,暗地裏望著他。

但那穿白製服的兵士並沒追來,也不再望他,仿佛並沒注意他似的,在揮著手指揮車輛。

“靠左靠左!……”他說的是中國話。

國良叔仔細望了一陣。從他的臉色和態度上確定了是中國人,才完全安了心。

“這一帶不怕××兵了,”他想,放緩了腳步,“有中國警察在這裏的,背著槍……”

鐵塔鐵塔,他拖著新買的皮拖鞋,問了一次路,又到了一個十字路口。

這裏一樣站著一個中國警察,背著槍,穿著白色的製服。

國良叔放心地從街西橫向街東,靠近了十字路口警察所站的崗位。

“站住!”那警察突然舉起槍,惡狠狠地朝著國良叔吆喊了一聲。

國良叔嚇得發抖了。他呆木地站住腳,瞠著眼睛隻是望著那警察,他一時不能決定麵前立的是中國人還是××人。

“把拖鞋留下一隻來!”那警察吆喊的說,“上麵命令,不準穿拖鞋!新生活——懂得嗎?”

“懂得,懂得……”國良叔並沒仔細想,便把兩隻拖鞋一起脫在地上。

“誰要你兩隻!糊塗蟲!”那警察說著用槍杆一撥,把一隻拖鞋撥到了自己後麵的一大堆拖鞋裏,立刻又把另一隻踢開了丈把遠。

國良叔驚慌地跑去拾起了那一隻,赤著腳,想逃了。

“哈哈哈哈……”附近的人忽然哄笑了起來。

國良叔給這笑聲留住了腳步,回過頭去望見那警察正在用槍杆敲著他的鞋底。

“白亮亮的,新買的,才穿上!”他笑說著。隨後看見國良叔還站在那裏,便又扳起了麵孔,惡狠狠地叫著:“隻要上麵命令,老子刀不留情!要殺便殺!那怕你是什麼人;——……”

國良叔立刻失了色,赤著腳倉皇地跑著走了,緊緊地把那一隻新買的皮拖鞋夾在自己的腋窩下。

“新生……”他隻聽清楚這兩個字,無心去猜測底下那一個模糊的字,也不問這句話是什麼意思,一口氣跑過了幾條街,直到發現已經走了原先所走過的旅館飯店最多的街道,才又安心下來,放緩了腳步。

“這裏好像不要緊了,是租界,”他安慰著自己說,覺得遠離了虎口似的。

但他心裏又立刻起了另一件不快的感覺。他看見很多人穿著拖鞋,鐵塔鐵塔地在他身邊挨了過去,而他自己剛買的一雙新的皮拖鞋卻隻孤另另的剩下了一隻了。

“唉,唉……”他惋惜地歎著氣,緊緊夾著那一隻拖鞋。

他仰起頭來悲哀地望著天空,忽然看見太陽已經落下了遠處西邊的一家二層樓的屋頂,同時發現了自己腹中的空虛,和濕透了衣衫的一身的汗。

“完了,完了……”他苦惱地想,“這樣子,怎麼好吃李公館的酒席……赤著腳,一身汗臭……”

他已經等待不到晚間的酒席,也不想坐到李公館的客堂裏去。他決計索性遲一點回去,讓李公館吃過了飯。他知道這裏離開李公館已經不遠,遲一點回去是不怕的。

“而且是租界……”他想著走進了近邊的一家茶店,泡了一壺茶,買了四個燒餅,津津有味地吃喝起來。在這裏喝茶的全是一些衣衫襤褸打赤腳穿草鞋的人,大家看見他進去了都像認識他似的對他點了點頭。國良叔覺得像回到了自己鄉裏似的,覺得這裏充滿了親氣。

“啊呀!……”和他同桌的一個車夫模樣的人忽然驚訝地叫了起來。“你怎麼帶著一隻拖鞋呀,老哥?還有一隻呢?”

國良叔搖了搖頭,歎著氣,回答說:

“剛才買的……”

“剛才買的怎麼隻有一隻呀?”

“原來有兩隻……”

“那麼?……”

“給人家拿去了……”

“拿去了?誰呀?怎麼拿去一隻呢?”

“不準穿……”

“哈哈哈哈……我知道了。”

“你看見的嗎?”

“我沒看見可是我知道。在中國地界,一個警察,是不是呀?”

“是的老哥。”

“那一隻可以拿回來的。”

“你怎麼知道呢,老哥?這是上麵命令呀。”

“我知道,可以拿回來,也是上麵命令。隻要你穿著一雙別的鞋子,拿著這一隻拖鞋去對,就可以拿回來的。”

“真的嗎,老哥?”國良叔說著站了起來,但又忽然坐下了。“唉,難道我再出一元錢去買一雙布鞋穿嗎?……我那裏來這許多錢呢?……我是個窮人……”

“穿著草鞋也可以的,我把這雙舊草鞋送給你吧。”

“謝謝你,老哥,你為人真好嗬,”國良叔又站了起來。“買一雙草鞋的錢,我是有的,不容你費心。”

“這裏可不容易買到,還是送了你吧……”

“不要瞎想了!”旁邊座位上一個工人敲著桌子插了進來。“我也掉過一隻拖鞋的,可並沒找回來!他說你去對,你就去對吧!……那裏堆著好多拖鞋的,山一樣高。那裏是十字路口,怎麼允許你翻上翻下的找!你到局裏去找吧,不上一分鍾,他會這樣告訴你,一麵用槍杆敲著你的腿,叫你滾開……你就到局裏去找吧,那裏的拖鞋更多了,這裏來了一車,那裏來了一車,統統放在一處……你找了一天找不到,怕要到總棧裏去找了,那裏像是堆滿了幾間屋子的……”

“算了,算了,老哥,坐下來喝茶吧,”另一個工人說,“我也掉過一隻的,一點不錯,你還是把這隻拖鞋留起來做個紀念吧……買一雙拖鞋,我們要化去幾天的工錢,這樣找起來,又得少收入了幾天工錢,結果卻又找不到……”

國良叔歎聲氣,付了茶錢,預備走了。

“慢些吧,老哥,”坐在他對麵的那個車夫模樣的人叫著說。“找一張報紙包了這一隻拖鞋吧,這地方不是好玩的。人家看見你拿著一隻拖鞋,會疑心你是偷來的呢,況且又是新的……”

他從地上檢起一張舊報紙給包好了,又遞還給國良叔。

國良叔點點頭,說不出的感激,走了。

太陽早已下了山,天已黑了。馬路兩邊點起了紅綠的明耀的電燈,正是最熱鬧最美麗的上海開始的時候。

但國良叔卻沒有好心情。他隻想回到鄉裏去。他的鄉思給剛才茶館裏的人引起了。那樣的親切關顧是隻有在鄉裏,在一樣地窮苦的種田人中間才有的。“阿哥”,“阿弟”,“阿伯”,“阿叔”,在鄉裏個個是熟人,是親人,你喊我,我喊你,你到我家裏,我到你家裏,什麼也給你想到,提到。在李公館就不同:他不敢跑到客堂間去,不敢上樓去,無論怎樣喜歡他的侄兒子阿寶;他的嫡堂兄弟李國材昨夜隻在二樓的涼台上見他到了涼台下,說了幾句客套話,也便完了,沒有請他上樓,也沒有多的話。

“做官的到底是做官的,種田的到底是種田的,”他想,感覺到這是應該如此,但同時也感覺到了沒趣。

他一路想著,闌珊地走進了李公館,心裏又起了一陣恐慌。他怕他的堂兄弟在客堂間裏備好了酒席,正在那裏等待他。

“那就糟了,那就糟了……”他想,同時聞到了自己身上的汗臭。

“啊,你回來了嗎?我們等你好久了。”阿二坐在汽車間的門口說。“少爺買了許多衣服,穿起來真漂亮,下午三點鍾跟著老爺和奶奶坐火車去廬山了。這裏有一封信,是老爺托你帶回家去的;幾元錢,是給你做路費的,他說謝謝你。”

國良叔呆了一陣,望著那一幢黑暗的三層樓,沒精打彩地收了信和錢。

“阿三哥呢?”

“上大世界去了。”

國良叔走進阿三的房子,倒了一盆水抹去了身上的汗,把那一隻新買的拖鞋和一封信一包錢放進藤籃,做了枕頭,便睡了。

“這樣很好……明天一早走……”

第二天黎明他起來洗了臉穿上舊草鞋把錢放在肚兜裏提著那個藤籃出發了。阿二和阿三正睡得濃,他便不再去驚醒他們,隻叫醒了管門的阿大。

他心裏很舒暢,想到自己三天內可以到得家鄉。十幾年沒到上海了,這次兩夜一天的擔擱,卻使他很為苦惱,不但打消了他來時的一團高興,而且把他十幾年來在那偏僻的鄉間安靜的心意也攪亂了。

“再不到上海來了,”他暗暗地想,毫不留意的往南火車站走了。

但有一點他卻也不能不覺得悵惘:那便是在鄉裏看著他長大,平日當做自己親生兒子一樣看待的阿寶,現在終於給他送到上海,不容易再見到了。

“從此東西分飛——拆散了……”他感傷地想。

忽然他又想到了那一隻失掉的新買的皮拖鞋:

“好像石沉大海,再也撈不到了……”

他緊緊地夾著那個裝著另一隻拖鞋的藤籃,不時伸進手去摸摸像怕再失掉似的。

“紀念,帶回家去做個紀念,那個人的話一點不錯。好不容易來到上海,好不容易買了一雙拖鞋,現在隻剩一隻了。所以這一隻也就更寶貴,值得紀念了。它可是在上海買的,走過許多熱鬧的街道,看過許多的景致,冒過許多險,進過大公館,現在還要跟著我坐火車,坐汽船,爬山過嶺呀……”

他這樣想著又不覺漸漸高興起來,像得到了勝利似的,無意中加緊了腳步。

街上的空氣漸漸緊張了,人多了起來,車子多了起來,店鋪也多開了門。看看將到南站,中國地界內愈加熱鬧了。尤其是那青天白日的國旗,幾乎家家戶戶都高掛了起來。

“不曉得是什麼事情,都掛起國旗來了,昨天是沒有的,”國良叔想,“好像歡送我回家一樣……哈哈……說不定昨天夜裏打退了東洋人……”

國良叔不覺大踏步走了起來,好像自己就是得勝回來的老兵士一般。

但突然,他站住了,一臉蒼白,心突突地跳撞起來。

他看見兩個穿白製服背著槍的中國警察從馬路的對麵向他跑了過來。

“!……”其中的一個吆喊著。

國良叔驚嚇地低下了頭,兩腿戰栗著,不曉得發生了什麼事。

“把國旗掛起來!聽見嗎?上麵命令,孔夫子生日!什麼時候了?再不掛起來,拉你們老板到局裏去!”

“是,是……立刻去掛了……”國良叔旁邊有人回答說。

國良叔清醒了過來,轉過頭去,看見身邊一家小小的舊貨店裏站著一個中年的女人,在那裏發抖。

“原來不關我的事,”國良叔偷偷地拍拍自己的心口,平靜了下來,隨即往前走了。

“上海這地方真不好玩,一連受了幾次嚇,下次再不來了……”

他擠進熱鬧的車站,買了票,跟著許多人走上火車,揀一個空位坐下,把藤籃放在膝上,兩手支著低垂的頭。

“現在沒事了,”他想,“早點開吧!”

他知道這火車是走得非常快的,兩點鍾後他就將換了汽船,今晚宿在客棧裏明天一早便步行走山路晚上宿在嶺上的客棧裏,後天再走半天就到家了。

“很快很快,今天明天後天……”

他這樣想著仿佛現在已到了家似的,心裏十分舒暢,漸漸打起瞌睡來。

“站起來,站起來!”有人敲著他的肩膀。

國良叔朦朧中聽見有人這樣吆喊著,揉著眼一邊就機械地站起來了。

“給我搜查!”

國良叔滿臉蒼白了。他看見一大隊中國兵拿手槍的拿手槍,背長槍的背長槍,惡狠狠地站在他身邊。說話的那個人摸摸他的兩腋;拍拍他的胸背,一直從胯下摸了下去。隨後搶去了藤籃,給開了開來,一樣一樣地拿出來。

“誰的?”那長官擊著那一隻拖鞋,用著犀利的眼光望望鞋,望望國良叔的腳和麵孔。

“我的……”國良叔囁嚅地回答說。

“你的?”他又望了一望他的腳,“還有一隻呢?”

“失掉了……”

“失掉了?新買的?”

“昨天買的……”

“昨天買的?昨天買的就失掉了一隻?”

“是……”

“在什麼地方?……”

“中國地界……”

“放你娘的屁!”那長官一把握住了國良叔的臂膀,“老實說出來!逃不過老子的眼!”

“老爺……”國良叔發著抖,哀呼著。

“給綁起來,帶下去,不是好人!”那官長發了一個命令,後麵的幾個兵士立刻用繩索綁了國良叔的手從人群中拖下了火車,擁到辦公室去。

國良叔昏暈了。

“招出來——是××黨?老子饒你狗命!”那長官舉著皮鞭。

“不,不……老爺……饒命……”

“到那裏去?”

“回家去……”

“什麼地方?”

“黃山嶴……”

“黃山嶴?從那裏來?”

“黃山嶴……”

“什麼?在上海做什麼?”

“給堂阿哥送孩子來……老爺……”

“什麼時候到的?”

“前天……”

“堂阿哥住在那裏?”

“地名在這裏……老爺……”國良叔指著肚兜。

那長官立刻扳開他的肚兜,拿出紙條來。

“什麼?堂阿哥叫什麼名字?”

“老爺,叫李國材……是委員……”

“委員?……李國材?……”那長官口氣軟了。轉身朝著身邊的一個兵士:“你去查一查電話簿,打個電話去,看有這回事沒有!……那麼,”他又問國良叔,“你叫什麼名字呢?陳……”

“不,老爺……我叫李國良……”

“好,李國良,我問你,那一隻拖鞋呢?”

“給警察老爺扣留了說……是路上不準穿拖鞋……說是新生……”

“這話倒有點像了,你且把這一隻拖鞋檢查一下,”那長官把拖鞋交給了另一個兵士。

“報告!”派出打電話的那個兵士回來了,做著立正的姿勢,舉著手。“有這件事情,這個人是委員老爺的嫡堂兄弟……”

“得了,得了,放了他吧……”

“報告!”第二個兵士又說了起來,“底底麵麵都檢查過,沒看見什麼……”

“好,還了你吧,李國良……是你晦氣,莫怪我們,我們是公事,上麵命令……趕快上火車,隻差三分鍾了……再會再會……”

國良叔像得到大赦了似的,提著藤籃,舉起腿跑了。

“還有三分鍾!”他隻聽見這句話。

“拖鞋帶去,拖鞋!”那兵士趕上一步把那一隻拖鞋塞在他的手中。

國良叔看見打旗的已把綠旗揚出了。火車嗚嗚叫了起來,機頭在喀喀地響著。

他倉皇地跑向前,連跳帶爬地上了最後的一輛車子。

火車立刻移動起來,漸漸馳出了車站。

國良叔靠著車廂昏暈了一陣,慢慢清醒轉來,捧著那一隻拖鞋。

那一隻拖鞋已經給割得麵是麵,底是底,裏子是裏子。

“完了,完了!”國良叔叫著說,“沒有一點用處,連這一隻也不要了!”

他悲哀地望了它一陣,把它從車窗裏丟了出去。

過了一會,國良叔的臉上露出了一點苦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