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隻拖鞋(1 / 3)

國良叔才把右腳伸進客堂內,就猛然驚嚇地縮了回來,倒退幾步,靠住牆,滿臉通紅的發著楞。

那是什麼樣的地板啊!

不但清潔,美麗,而且高貴。不像是普通的杉木,像是比紅木還好過幾倍的什麼新的木板鋪成的。看不出拚合的痕跡,光滑細致得和玉一樣,亮晶晶地漆著紅漆,幾乎可以照出影子來。

用這樣好的木料做成的桌麵,他也還不曾見過,雖然他已經活上四十幾歲了。

他羞慚地低下頭,望著自己的腳:

是一雙慣走山路下爛田的腳;又闊又大,又粗糙又肮髒;穿著一雙爛得隻剩下了幾根筋絡的草鞋,鞋底裏還嵌著這幾天從路上帶來的黃土和黑泥,碎石和煤渣。

這怎麼可以進去呢?雖然這裏是他嫡堂阿哥李國材的房子,雖然堂阿嫂在鄉裏全靠他照應,而且這次特地停了秋忙,冒著大熱,爬山過嶺,終於在昨天半夜裏把李國材的十二歲兒子送到了這裏。這樣的腳踏在那樣的地板上,不是會把地板踏壞的嗎?

他抬起頭來,又對著那地板楞了一陣,把眼光略略抬高了些。

那樣的椅子又是從來不曾見過的:不是竹做木做,卻是花皮做的;又大又闊,可以坐得兩三個人;另二個簡直是床了,長得很;都和車子一樣,有著四個輪子。不用說,躺在那裏是和神仙一樣的,既舒服又涼爽。

桌子茶幾全是紫檀木做的,新式雕花,上麵還漆著美麗的花紋。兩隻玻璃櫥中放滿了奇異的磁器和古玩。長幾上放著銀盾,磁瓶,金杯,銀鍾。一個雕刻的紅木架子掛著彩燈。牆壁是金黃色的,漆出花。掛著字聯,圖畫。最奇怪的是房子中央懸著一個大球,四片黑色的大薄板,像是鐵的也像是木的。

國良叔有十幾年沒到上海來了,以前又沒進過這樣大的公館,眼前這一切引起了他非常的驚歎。

“到底是上海!……到底是做官人家!……”他喃喃地自語著。

他立刻小心地離開了門邊,走到院子裏。他明白自己是個種田人,穿著一套破舊的黑土布單衫,汗透了背脊的人是不宜走到那樣的客堂裏去的。他已經夠滿意,昨天夜裏和當差們睡在一間小小的洋房裏,點著明亮的電燈,躺在柔軟的帆布床上。這比起他鄉下的破漏而狹窄的土屋,黯淡的菜油燈,石頭一樣的鋪板舒服得幾百倍了。

“叫別一個鄉下人到人家的公館門口去站一刻看吧!”國良叔想,“那就是犯罪的,那就會被人家用棍子趕開去的!”

於是他高興地微笑了,想不到自己卻有在這公館裏睡覺吃飯的一天,想不到穿得非常精致的當差都來和氣地招呼他,把他當做了上客。但這還不稀奇,最稀奇的卻是這公館的主人。是他的嫡堂兄弟哩!

“我們老爺,……我們老爺……”

大家全是這樣的稱呼他的堂兄弟李國材。國良叔知道這老爺是什麼委員官,管理國家大事的。他一聽見這稱呼就仿佛自己也是老爺似的,不由得滿臉光彩起來。

但同時,國良叔卻把他自己和李國材分得很清楚:“做官的是做官的,種田的是種田的。”他以為他自己最好是和種田的人來往,而他堂兄弟是做官的人也最好是和做官的人來往。

“我到底是個粗人,”他想,“又打扮得這樣!幸虧客堂裏沒有別的客人……倘若碰到了什麼委員老爺,那才不便呢。……”

他這樣想著,不覺得又紅了一陣臉,心跳起來,轉了一個彎,走到院子後麵去,像怕給誰見到似的,躲在一顆大柳樹旁呆望著。

院子很大,看上去有三四畝田,滿栽著高大的垂柳,團團繞著一幢很大的三層樓洋房:兩條光滑的水門汀大路,兩旁栽著低矮的整齊的樹叢,草坪裏築著花壇,開著各色的花。紅色的洋樓上有寬闊的涼台。窗子外麵罩著半圓形的帳篷,木的百葉窗裏麵是玻璃窗,再裏麵是紗窗,是窗簾。一切都顯得堂皇,美麗,幽雅。

國良叔又不覺得暗暗地讚歎了起來:

“真像皇宮……真像皇宮……”

這時三層樓上的一個窗子忽然開開了,昨天跟他到上海來的堂侄伸出頭來,叫著說:

“叔叔!叔叔!你上來呀!”

國良叔突然驚恐地跑到窗子下,揮著手,回答說:

“下去!下去!阿寶!不要把頭伸出來!啊啊,怕掉下來呀!……不得了,不得了!……”他伸著手像想接住那將要掉下來的孩子似的。

“不會,不會!……你上來呀,叔叔!”阿寶在窗口搖著手,“這裏好玩呢,來看呀!”

“你下來吧,我不上來。”

“做什麼不上來呀?一定要你上來,一定!”

“好的好的,”國良叔沒法固執了,“你先下來吧,我們先在這裏玩玩,再上去,好嗎?我還有話和你說呢。”

阿寶立刻走開窗口,像打滾似的從三層樓上奔了下來,抱住了國良叔。

“你怎麼不上去呀,叔叔?樓上真好玩!圓的方的,銀子金子的東西多極了,雕出花,雕出字,一個一個放在架子上。還有瓶子,壺,好看得說不出呢!……還有……”

“你看,”國良叔點點頭非常滿意的說,“這路也好玩呢,這樣平,這樣光滑。我們鄉裏的是泥路,是石子路……你看這草地,我們鄉裏那有這樣齊,那裏會不生刺不生蛇……你真好福氣,阿寶,你現在可以長住在你爸爸的這一個公館裏了……”

“我一定要媽媽也來住!”

“自然呀,你是個孝子……”

“還有叔叔也住在這裏!”

國良叔苦笑了一下,回答說:

“好的,等你大了,我也來……”

“現在就不要回去呀!”阿寶叫著說。

“不回去,好的,我現在不回去,我在上海還有事呢。你放心吧,好好住在這裏。你爸爸是做大官的,你真快活!——他起來了嗎?”

“沒有,好像天亮睡的。”

“可不是,你得孝敬他,你是他生的。他一夜沒睡覺,想必公事忙,也無非為的兒孫嗬。”

“他和一個女人躺在床上,講一夜的話呢。不曉得吃的什麼煙,咕嚕咕嚕的真難聞!我不喜歡那女人!”

“嗤!別做聲!……你得好好對那女人,聽見嗎?”國良叔恐慌地附著阿寶的耳朵說。

“你來吧,”阿寶緊緊地拖著他的手。“樓上還有一樣東西真古怪,你去看呀!……”

國良叔不覺得又心慌了。

“慢些好嗎?……我現在還有事呢。”

“不行?你自己說的,我下來了你再上去你不能騙我的!”

“你不曉得,阿寶,”國良叔苦惱地說。“你不曉得我的意思。”

“我不管!你不能騙我,”阿寶拚命拖著他。

“慢些吧,慢些……我怎麼好……”

“立刻就去,立刻!我要問你一樣奇怪的東西呀!”

國良叔終於由他拖著走了。踉踉蹌蹌地心中好不恐慌。給急得流了一背脊的汗。

走過客堂門口,阿寶忽然停住下來,張著小口,驚異的叫著說:

“哪!就是這個!你看!這是什麼呀?”他指著房子中央懸著的一個黑球,球上有著四片薄板的。

“我不知道……”國良叔搖著頭回答說。

“走,走,走,我告訴你!”阿寶又推著他叫他進去。

“我嗎?”國良叔紅著臉,望望地板,又望望自己的腳。“你看,一雙這樣的腳怎樣進去呢,好孩子?”

“管它什麼,是我們的家裏!走,走,走,一定要進去!我告訴你!”

“好,好,好,你且慢些,”國良叔說著,小心地四麵望了一望,“你讓我脫掉了這雙草鞋吧。”

“你要脫就快脫,不進去是不行的!”阿寶說著笑了起來。

國良叔立刻把草鞋脫下了,扳起腳底來一望,又在兩腿上交互地擦了一擦,才輕手輕腳地走進了幾步。

“你坐下!”阿寶說著用力把國良往那把極大的皮椅上一推。

國良叔嚇得失色了。

一把那樣奇怪的椅子:它居然跳了起來,幾乎把國良叔栽了一個跟鬥。

“哈,哈,哈!真有趣!”阿寶望著顛簸不定的國良叔說。“你上了當了!我昨晚上也上了當的呢!他們都笑我,叫我鄉下少爺,現在我笑你是鄉下叔叔了呀!”

“好的,好的,”國良叔回答說,緊緊地扳著椅子,一動也不敢動,“我原是鄉下人,你從今天起可做了上海少爺了,哈,哈,哈,……”

“你聽我念巫咒!”阿寶靠近牆壁站著,一手指著那一個黑球畫著圓圈“天上上,地下下,東西南北,上下四方,走!一,二,三!一,二,三!”

國良叔看見那黑球下的四片薄板開始轉動了。

“啊,啊!……”他驚訝地叫著,緊緊地扳著椅子。

那薄板愈轉愈快,漸漸四片連成了一片似的,發出了呼呼的聲音,送出來一陣陣涼風。

“這叫做電扇呀!叔叔,你懂得嗎?你坐的椅子叫做沙發,有彈簧的!”

“你真聰明,怎麼才到上海,就曉得了!”

“你看,我叫它停,”阿寶笑著說又指著那電扇,“停,停,停!一,二,三!一,二,三!……”

“現在可給我看見了,你肩上有一個開關呀!哈,哈,哈!你忘記了,你還沒出世,我就到過上海的呢!我是‘老上海’呀!……”

“好,好,好!”阿寶頑皮地笑著說,又開了電扇,讓它旋轉著,隨即跳到了另一個角落裏,“我同你‘老上海’比賽,看你可懂得這個!……”

他對著一個茶幾上的小小方盒子站下,旋轉著盒子上的兩個開關。

喀喀喀……

那盒子忽然噪雜地響了起來,隨後漸漸清晰了,低了。有人在念阿彌陀佛。隨後咕咕響了幾聲,變了吹喇叭的聲音,隨後又變了女人唱歌的聲音,隨後又變了狗的嗥聲……

“我知道這個,”國良叔得意地說,“這叫做留聲機!你輸了,我是‘老上海’到底見聞比你廣,哈,哈,哈!……”

“你輸了!我‘新上海’贏了!這叫做無線電!無線電呀!聽見嗎?”

“我不相信。”

“你不相信,去問來!看是誰對!無線電,我說這叫做無線電。……”

“少爺!”

當差阿二忽然進來了。他驚訝地望望電扇和無線電,連忙按了一下開關,又跑過去關上了無線電。

“你才到上海,慢慢的玩這些吧,這些都有電,不懂得會闖禍的……老爺正在樓上睡覺哩!他叫我帶你出去買衣裳鞋襪。汽車備好了,走吧。”

“這話說得是,有電的東西不好玩的,”國良叔小心地按著椅子,輕輕站了起來,“你爸爸真喜歡你,這鄉下衣服真的該脫下了,哈……”

國良叔忽然止住了笑聲,紅起臉來,他看見阿二正板著麵孔,睜著眼在望他。那一雙尖利的眼光從他的臉上移到了沙發上,從沙發上移到了他的衣上,腳上,又從他的腳上移到了地板上,隨後又移到了他的腳上,他的臉上。

“快些走吧,老爺知道了會生氣的。”他說著牽著阿寶的手走出了客堂,又用尖利的眼光掃了一下國良叔的臉。

國良叔羞慚地低下頭,跟著走出了客堂。

汽車已經停在院子裏,雪亮的,阿二便帶著阿寶走進了車裏。

“我要叔叔一道去!”阿寶伸出手來搖著。

“他有事的,我曉得,”阿二大聲的說望著車外的國良叔。

“是的,我有事呢,阿寶,我要給你媽媽和嬸嬸帶幾個口信,辦一些另碎東西,不能陪了。”

“一路去不好嗎?”

“路不同,”阿二插入說。“喂,阿三,”他對著汽車向外站著的另一個當差搖著手,“你去把客堂間地板拖洗一下吧,還有那沙發,給揩一下!”

汽車迅速地開著走了,國良叔望見阿二還從後麵的車玻璃內朝他望著,露著譏笑的神色。

國良叔滿臉通紅的呆站著,心在猛烈地激撞。他知道自己做錯了事了,他原來不想進客堂去的。隻因為他太愛阿寶,固執不過他,就糊糊塗塗的惹下了禍,幸虧得還隻碰見阿二,倘若碰見了什麼委員客人,還不曉得怎樣哩!

突然,他往客堂門口跑去了。

“阿三哥,讓我來洗吧,是我弄髒的。”他搶住阿三手中的拖把。

“那裏的話,”阿三微笑地凝視著他。“這是我們當差的事。你是叔爺呀……”

國良叔遠遠搖著頭:

“我那裏配,你叫我名字吧,我隻是一個種田人,鄉下人……”

“叔爺還是叔爺呀,”阿三說著走進了客堂,“你不過少了一點打扮。你去息息吧,前兩天一定很累了。我們主人是讀書知理的,說不定他會叫一桌菜來請請你叔爺,”阿三戲謔似的說,“我看你買一雙新鞋子也好哩……”

“那怎敢,那怎敢……”國良叔站在門邊又紅起臉來,“你給我辭了吧,說我明天一早就要回去的。”

“我想他今天晚上一定會請你吃飯,這是他的老規矩呀。”

“真的那樣,才把我窘死了……這怎麼可以嗬……”

“換一雙鞋子就得了,沒有什麼要緊,可不是嫡堂兄弟嗎?”

“嫡堂兄弟是嫡堂兄弟……他……”國良叔說著,看見阿三已經拖洗去了腳印和沙發上的汗漬,便提起門口那雙破爛的草鞋。“謝謝你,謝謝你,我真的糊塗,這鞋子的確太不成樣了……”

他把那雙草鞋收在自己的藤籃內,打著赤腳,走出了李公館。

“本來太不像樣了,”他一路想著,“阿哥做老爺,住洋房,阿弟種田穿草鞋,給別人看了,自己倒不要緊,阿哥的麵子可太不好看……阿三的話是不錯的,買一雙鞋子……不走進房子裏去倒也不要緊,偏偏阿寶纏得利害……要請我吃飯怕是真的,不然阿三不會這樣說……那就更糟了!他的陪客一定都是做官的,我坐在那裏,無論穿著草鞋打著赤腳,成什麼樣子呀!……”

他決定買鞋子了,買了鞋子再到幾個地方去看人,然後到李公館吃晚飯,那時便索性再和阿寶痛快玩一陣,第二天清早偷偷地不讓他知道就上火車搭汽船回到鄉裏去。

他將買一雙什麼樣的鞋子呢?

阿二和阿三穿的是光亮的黑漆皮鞋,顯得輕快,幹淨又美觀。但他不想要那樣的鞋子,他覺得太光亮了,穿起來太漂亮,到鄉裏是穿不出去的。而且那樣的鞋子在上海似乎並不普遍,一路望去,很少人穿。

“說不定這式樣是專門給當差穿的,”他想,“我究竟不是當差的。”

他沿著馬路緩慢地走去,一麵望著熱鬧的來往的人的腳。

有些人赤著腳,也有些人穿著草鞋。他們大半是拉洋車的,推小車的。

“我不幹這事情,我是種田人,現在是委員老爺的嫡堂兄弟,”他想,“我老早應該穿上鞋子了。”

篤篤篤篤,有女人在他身邊走了過去。那是一雙古怪的皮鞋,後跟有三四寸高,又小又細,皮底沒有落地,橋似的。

“隻有上海女人才穿這種鞋子。”他想,搖了一搖頭。

喀橐,喀橐……他看見對麵一個穿西裝的人走來了,他穿的是一雙尖頭黃皮鞋,威風凜凜的。

“我是中國人,不吃外國飯,”他想“不必冒充。”

橐落,橐落……有兩個工人打扮的來了,穿的是木屐。

“這個我知道,”他對自己說,“十幾年前見過東洋矮子,就是穿的這木屐,我是不想穿的……”

旁邊走過了一個學生,沒有一點聲音,穿的是一雙膠底帆布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