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憂鬱的暮春。低垂著灰暗陰沉的天空。斜風挾著細雨,一天又一天,連綿著。到處是沉悶的潮濕的氣息和低微的抑鬱的呻吟——屋角裏也是。
“還沒晴嗎?——”
每天每天,明達婆婆總是這樣的問著,時時從床上仰起一點頭來,望著那朝河的窗子。窗子永遠是那樣的慘淡陰暗,不分早晨和黃昏。
tak,tak是簷口的水滴聲,單調而又呆板,緩慢地無休止的響著。
tink,tink……是河邊垂柳的水滴聲,幽咽而又淒涼,栗顫地無窮盡的響著。
厭人的長的時間,期待的時間。
河水又漲了。雖然是細雨嗬,這樣日夜下著。山裏的,田間的和屋角的細流全彙合著流入了這小小的河道。皺紋下麵的河水在靜默地往上湧著,往上湧著。
“還沒晴嗎?……”
每天每天,明達婆婆總是這樣的問著,仿佛這頃刻間雨就會停止下來似的。她明知道那回答是苦惱的,但她仍抱著極大的希望期待著。她暫時忘記了病著的身體的疼痛和蘊藏在心底的憂愁,她的深陷的灰暗的眼球上閃過了一線明亮活潑的光,她那幹枯的呆笨的口唇在翕動著,微笑幾乎上來了。
但這也隻有一霎那。朦朧無光的薄膜立刻掩上她的眼球,口唇又呆笨地鬆弛著。一滴滴的雨聲仿佛敲在她的心上,憂苦的皺紋爬上了她的麵部,她的每一支血管和骨髓似乎都給那平靜的河水充塞住了。渾身是痙攣的疼痛。
“這樣的天氣,這樣的天氣……”
她歎息著,她呻吟著。
天晴了,她會康健;天晴了,她的兒子會來到。她這麼相信著。但是那雨,隻是苦惱地飄著,一刻也不停歇。一秒一分,一點一天,已經是半個月了,她期待著。而那希望依然是渺茫的。
有三年不曾回家了,她的唯一的兒子。他還能認得她嗎,當他回到家裏的時候?她已是這樣的衰老,這樣的消瘦。誰能曉得,她在這世上,還有多少時日呢?風中之燭嗬,她是。
然而無論怎樣,她得見到他,必須見到他。那是不能瞑目的,倘若在他來到之前,她就離開了這人間。她把他養大,是受了夠多的辛苦的。她的一生的心血全在他身上。而現在,她的責任還沒有完。她必須幫他娶一個媳婦。雖然他已經會賺錢了,但也得靠她節省,靠她儲蓄。幸福嗎?辛苦一生,把他養大,看他結婚生孩子,她就夠了。但是現在,這願望還沒完成,她要活下去。
什麼時候能夠恢複健康呢?天晴了,就會爬起來的。而那時,她的兒子也就到了。屋中的潮濕的發黴的氣息是使人窒息的,但是天晴了,也就幹燥而且舒暢。簷口的和垂柳的水滴聲是厭人的,但是天晴了,便將被清脆的鳥歌和甜蜜的蟲聲所替代,——還有那咕呀咕呀的親切的槳聲。
“是誰來了呢?……”
每次每次,當她聽到那遠遠的槳聲的時候,她就這樣問著,叫她的十五歲女兒在窗口望著。沒有什麼能比這槳聲更使她興奮了,她興奮得忘記了自己的病痛。他來時,就是坐著這樣的船來的,遠遠地一聲一聲的叫著,仿佛親切地叫著媽媽似的,漸漸了近來,停泊在她的屋外。
那時將怎樣呢?日子非常的短,非常的短了。
她是一個勤勞的,良善的女人;一個溫和的,慈愛的母親。而她又有一顆敬虔的心,對於那冥冥中的神。
看嗬,慈悲的菩薩將憐憫這個苦惱的老人了。一天又一天,或一個早晨,陽光終於出現了,雖然細雨還沒停止。而她的兒子也果然到了她的麵前。
“是嗬,我說是可以見到你的,涵子!……”她笑著說,但是她的聲音顫栗得哽住了。她的幹枯的眼角擠出來了兩顆快樂的眼淚。世界上沒有什麼比立在她眼前的兒子更寶貴了。而這三年來,他又變得怎樣的可愛嗬。
已經是一個大人了,高高的,二十歲年紀,比出門的時候高過一個頭。瘦削的麵頰變成了豐滿,連鼻子也高了起來。溫重的姿態,宏亮的聲音,沉著的情調,是個老成的青年。真像他的年青時候的父親。三年了,好長的三年,三十年似的。他出門的一年還完全是個孩子,頑皮的孩子。一天到晚蹲在河邊釣魚,天熱了,在河裏泅著,沒有一刻不使她提心吊膽。
“苦了你了,媽……”涵子抽噎起來,伏在她的床邊。
這樣的話,他以前是不會說的,甚至還不曉得,隻曉得什麼事情都怪她,對她發脾氣,從來不對她流這樣感動的眼淚。是個硬心腸的人。但他現在含著悲酸的眼淚,隻是親切地望著她,他的心在突突的跳著,他的每一根脈搏在戰栗著。他看見他的母親變得怎樣的可怕了呀。
三年前,當他出門的時候,她的頭發還是黑的厚的,現在白了,稀了。她那時有著強健的身體,結實的肌肉,現在瘦了,瘦得那樣,隻剩了一副骨骼似的。從前她的麵孔是豐滿的,現在滿是皺紋,高高地衝出著顴骨。口內的牙齒已經脫去了一大半。深陷的眼睛,沒有一點光彩,蒙著一層薄膜。完全是另一個模樣了。倘若在路上見到她,涵子決不會認識她。
“到城裏去吧,媽,那裏有一個醫院,你住上半月,就很快的好了……”涵子要求說。
但是她搖了一搖頭:
“你放心,這病不要緊……你來了,我已經覺得好了許多呢……你在路上兩三天,應該辛苦了,息息吧……學堂裏又是日夜用心費腦的……梅子怎麼呀?快去要你嬸子來,給你哥哥多燒幾碗菜……”
隨後她這樣那樣的問了起來:氣候,飲食,衣服……非常的詳細,什麼都想知道,怎樣也聽不厭,真的像沒有什麼病了。這隻是一時的興奮,涵子很明白。他看見她不時用手按著心口,不時用著頭和腰背,疲乏地喘著氣。
“到城裏的醫院去吧,媽……”涵子重又要求說。“老年人嗬……”
“菩薩會保佑我的,”她堅決地說。“倘若時候到了,也就不必多用錢。——我要在家裏老的。”
涵子苦惱地沉默了。他知道她母親什麼都講得通,隻有這一點是最固執的,和三年前一樣,和二十年前一樣。她相信菩薩,不相信人的力。火車,飛機,輪船,巨大的科學的出品擺在她眼前,甚至她日用的針線衣服糧食,沒有一樣不經過科學的洗禮,時時刻刻證明著神的世界是迷信的,但她仍然相信著神的權力。她舍不得吃,舍不得穿,什麼都要省儉,但對於迷信的事情卻舍得用錢。那明明是騙局:懶惰的和尚尼姑們,什麼工作也不做,隻靠幾尊泥塑的菩薩哄騙愚夫愚婦去拜佛念經,從中取利。說是修行,實際上卻是無惡不作的。
“菩薩會保佑我的。”而他的母親生著重病,不相信醫藥,卻相信神的力。她現在甚至要到寺院裏去求神了。菩薩怎樣給她醫病呢?沒有顯微鏡,沒有培養器,沒有聽診器,沒有溫度表,一個泥塑的偶像,能夠知道她生的什麼病嗎?然而她卻這樣的相信,這樣的相信,點上三炷香,跪下去叩了幾個頭,把一包香灰放在供桌前擺了一會,就以為菩薩給她放了靈藥,拿回來吞著吃了。這是什麼玩意呀?涵子想著想著,憤怒起來了。
“菩薩會保佑,你早就不會生病了!”他忿然的說。
“還不是全靠的菩薩,能夠再見到你?”
“那是我自己要來的!菩薩並沒有叫我回來!”
“我能夠活到今天,便是菩薩保佑……”
“菩薩在那裏呢?你看見過嗎?”
“嗬,那裏看不到。你難道沒到過廟堂寺院嗎?……”
“泥塑木雕的偶像,哼!打它幾拳,又怎樣!”涵子咬著牙齒說。
“咳,罪過,罪過……”她忽然傷心了。“我把你養大,讓你進學校,你現在竟變到這樣了……你從小本是很敬菩薩的……你忘記了,你十五歲的時候,生著很大的病,就是廟裏求藥求好的……”
“那是本來要好了。或者,病了那麼久,就是求藥求壞的。聽了醫生的話,早就不會吃那麼大虧的。”
“你沒有良心!我那種藥沒有給你吃,那個醫生沒有請到,還說是求藥求壞的!……”
三年不見了,她的心愛的兒子忽然變得這樣厲害,她禁不住流出眼淚來。她懊惱,她怨恨,她想起來心痛。兒子雖然回來了,卻依然是非常的寂寞,非常的孤獨。
“做人真沒味嗬……”她喃喃的歎息著,覺得活著真和做夢一般。剛才仿佛過了,現在又聽到了那乏味的憂憤的聲音:
tak,tak……簷口的水滴聲緩慢地無休止的響著,又單調又呆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