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邊(3 / 3)

三個好高大的門限,他吃力地扶著他母親跨了進去,就是寬闊的堂皇的走廊。腳下的石板是砌花的,紅漆的柱子和棟梁上都有著精細的雕刻,牆上掛滿了金光奪目的匾額和各色的旗幡,上麵寫著俗不可耐的崇拜與稱揚的語句。牆的下部份砌著許許多多石刻的碑銘,一樣地不值得一讀的語句,下麵署著某某善男或信女的名字。

“哼!……”涵子暗暗地自語著,“都是好人,到這裏來的!但是我們社會的黑暗,社會的腐敗,貪婪殘暴的惡人從那裏來的呢?……”

他憤怒地對著那些來來去去的男女老少射著輕蔑的眼光。他看見他們都把頭低下了,非常慚愧,非常內疚似的,靜默得隻聽見輕緩的腳步聲,微細的衣服磨擦聲,和低低的暗禱聲。

“看你們這些人出了廟門做些什麼!爭鬧,欺騙,驕傲,凶橫殘忍……”

他現在繞過一個大院子,走上一個雕刻的石級,到了第二道門了。這裏的柱子,棟梁,牆壁和門道,雕刻得愈加精細,仿佛是以前的皇宮一般,金光燦爛的。門的兩邊豎著很大的木牌,寫著“肅靜回避”幾個大字。走進門,又是非常寬闊的走廊,走廊又是許多旗幡,匾額和碑銘,外麵還裝著新式的玻璃門窗。廣大的院子中間築著一個華麗的戲台,麵對著正中的大殿,倘若演戲了,那是演給菩薩看的。

“菩薩也要看戲!原來是個凡俗的菩薩!”涵子不覺苦笑起來。

這些人們真是夠愚蠢了,他覺得。他們一麵把菩薩當做了萬能的,全知的,一麵又把他當做平凡的愚笨的,和他們一模一樣。

繞過圍廊,他扶著母親走進大殿了。這裏簡直是驚人的華麗。和溜冰場一樣光滑的發光的石板,兩抱粗的柱子,巨大的細致的銅爐,紅木的雕刻的供桌,金碧輝煌的神龕,光彩煥發的泥像。關羽,周倉,關平。兩旁神龕中還站著四個判官一類的神像,這連涵子也不曉得是誰了。關羽在這裏仿佛做了皇帝,那些是他的文武官員似的。大殿中迷漫著香煙的氣息,涵子幾乎窒息了。而在這氣息裏麵還夾雜肉的氣息,魚的氣息。原來那偶像是吃葷的。

而那些頂禮的人們呢?卻都是齋戒沐浴了來,奉行著佛教徒的習慣。他們都說自己是善男信女,而關羽活著的時候卻是以善於殺人出名的。

他抬起頭來,望見了上麵兩塊大匾,一邊是“正義貫天”四個字,一邊是“保國福民”四個字。

“哼……!”涵子又憤怒了。

這偶像在怎樣的“保國福民”呢?他叫人民迷信,叫人民服從,叫人民否認現實的世界,叫人民忘卻自己的“人”的能力!社會的經濟破產了,國家將亡了,他還在不息地吮吸著人民的脂膏,造下富麗堂皇的王宮似的廟宇來供奉他的偶像!他在禍國,他在殃民,他的罪惡是貫天的!……

“快些點起香燭吧……”他母親說著,已經跪倒在拜凳上。

他憤怒地咬著牙齒,點起香燭,幾乎眼中噴出火來!——他要燒掉這廟宇!

“唉,唉……”他又痛苦地歎息起來。

那是完全為了他母親,為了他母親嗬。

他母親是多麼的敬虔,多麼的深信。她伏在拜凳上是那樣的安靜,那樣的舒暢。她低著頭,微微地睜著眼,久久地等候著。她看見了金光的閃耀,神帷的蕩動,偉大的莊嚴的神像的起立,明亮如電的目光的放射,慈悲的萬能的手在香案上麵的伸展,她甚至還聞到了一陣奇異的非人間所有的神藥的氣息,聽見了宏亮的神的安慰的語聲:

“給你加壽了……”

她感激地拜了幾拜,緩慢地站起身來,充滿了沉默的喜悅。她心頭的一顆巨石落下了。她的眼前照耀著快樂的希望的光明。她走近香案,恭敬地取了香灰。

但這時,她的另一個急切的願望起來了。她要求那萬能的全知的神給她解答。她取了兩片木卦,重又跪倒在香案前,喃喃地祝禱了一會,把木卦舉得高高的,往地上擲了下去。

是一陰一陽的勝卦。

她拾起來,喃喃地祈禱著,第二次擲了下去,也是勝卦。第三次又是勝卦。她抑製著最大的喜悅,感激地拜了幾拜,這才站了起來。

“你去看一看卦牌,是怎樣講的吧,涵子,我求得了三勝卦嗬……”

“呃!隻怕太好了呀,看它做什麼!”涵子搖著頭說。

“自然是好卦,——但你給我看來吧,聽見嗎?”

“哼!專門和我開玩笑似的……”涵子喃喃地說著,終於苦惱地走近了那厭憎的卦牌:

“日出東方,前程亨泰,”他懶洋洋的念著。

她母親微笑了。那樣的快樂,是他回家後第一次的快樂的微笑。她的病仿佛好了。她的腳步很輕快,雖然一手扶著涵子的手臂,涵子卻覺得非常輕鬆,沒有扶著他似的。他們很快的走出了廟宇。

涵子驚異了一會,又立刻起了恐懼和痛苦。他知道這是他母親的心理作用,病原並沒有真正的去掉。他相信她的精神是過度的興奮,不久以後,她的病會更加增重起來,尤其是疲勞的行動和風寒的感染。

他們又坐著原船在河麵上了。

斜風依然飄著細雨。天空依然是灰暗陰沉的低垂著。河麵依然露著憂苦的深刻的皺紋。

而涵子也依然苦惱地沉著臉,對著他母親坐著。

他剛才做了什麼事呢?他,一個有著新的知識和思想的青年學生?他是相信科學的人,他是反對迷信的人。他有勇氣,他有熱誠,他抱著改革社會的極大的誌願。但是現在呢?他連那最愛他的自己的母親也勸不醒來,也崛強不過她,也堅持不過她。他們中間距離是這樣的遠,這樣的遠,永沒有接近的可能……

“涵子,你怎麼老是這樣的苦惱模樣嗬……”他母親說了。“我的病已經好了,你不必憂愁呀……”

“我嗎?……我沒有什麼,……”他喃喃地回答說,這才注意出了母親下船後就是直著背坐著,很有精神的樣子。

“你看,天就要晴了。”她微笑地安慰著他說。“日出東方……底下一句怎麼呀?”

“日出東方,日出東方,天就會晴了嗎?”涵子不快樂的說。

“那自然,菩薩說的……”

“誰相信!”

“你不相信也罷,我總是相信的……”

“你去相信吧;我,不;”他搖著頭。

“那沒關係……總之,天要晴了……日出東方……前程……你說呀,怎麼接下去的;”

“前程嗎?哼……前程亨泰呀!”

“可不是!……前程亨泰嗬……”她笑了。“那是給你問的卦呀……你譬如東方的太陽呢……”

她笑了。她笑得這樣的起勁,她的蒼白的臉色全紅了,連頭頸也是紅的。她的口角是那樣的生動,那樣的自然,和年青人的一模一樣。她的眼球上的薄膜消失了,活潑潑地發著明亮的光。她的深刻的顫動的皺紋下呈露著無限的喜悅。她仿佛看見了初出的太陽在她前麵燦爛地升騰了起來,升騰了起來,仿佛聽見了鳥兒的快樂的歌唱,甜蜜的歌唱。她的心是那樣的平靜清澈,仿佛是無際的碧藍透明的天空。

他驚異地望著她,看不出她是上了年紀的人,看不出她有一點病容,隻覺得她慈祥,快樂,活潑,美麗,和年青時候一樣。

“我的病已經好了,”她繼續著說,“你的前途是光明的,譬如日出東方……自從你出門三年,我沒有一天寬心過,所以我病了,我知道的……現在我心頭的一塊石頭落下了……”

涵子低下了頭:

她三年來沒有寬心過,自從他出門以後!

而她現在笑了,第一次快樂的笑了……

他感動地流下幾滴眼淚,忘記了剛才的憤怒和痛苦。

“你還憂愁什麼呢?”她緊緊地握著他的手,眼角潤濕了。“我的病真的好了。我知道你相信醫生,你真固執……你一定不放心,我明天就到城裏的醫院去,隻要有你在我身邊……”

大滴的眼淚從涵子的眼裏湧了出來。

是憂鬱的暮春。低垂著灰暗陰沉的天空。

河水又漲了。雖然是細雨嗬,這樣日夜下著。山裏的,田間的和屋角的細流全彙合著流入了這小小的河道。縐紋下麵的河水在靜默地往上湧著,往上湧著,像要把他們的船兒浮到岸上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