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ink,tink……河邊垂柳的水滴聲栗顫地無窮盡的響著,又幽咽又淒涼。
窗子外麵的天空永遠是那麼慘淡陰暗,她的一生嗬……
她低低地哭泣了。
“媽!你怎麼呀?……病著的身體嗬……饒恕我……我粗魯……我陪你去,隻要你相信呀!”
涵子著了急。他不能不屈服了,見到他母親這樣的傷心。他一麵給她拭著眼淚,一麵堅決地說:
“無論那一天,你要去,我就陪你去。”
“這樣就對了,”她收了眼淚說。“你才回來,休息一天,後天是初一,就和我一道到關帝廟去吧……”
“落雨呢?”
“會晴的。”
“不晴呢?……明天先請個醫生來好嗎?”
她搖了一搖頭:
“我不吃藥。後天一定會晴的……不晴也去得,路不遠,扶著我……”
涵子點了點頭,不敢反對了。但他的心裏卻充滿了痛苦。他和母親本是一顆心,生活在同一個世界上的;現在卻生出不同來,在他們中間隔下了一條鴻溝,把他們的心分開了,把他們的世界劃成了兩個。母親夠愛他了,為著他活著,為著他苦著,甚至隨時準備著為他犧牲生命,但對於她的信仰,卻一點不肯放棄。而這信仰卻隻是一種迷信,一種愚蠢,她相信菩薩,既不知道神的曆史和來源,也不了解教條和精神。她隻是一味的盲從,而對於無神論者不但不盲從,卻連聽也不願意聽。無論拿什麼證明給她看,都是空的。而他自己呢?他相信科學,並不是盲從,一切都有真憑實據的真理存在著的。在二十世紀的今日,他決不能跟著他母親去信仰那泥塑木雕的偶像,無論他怎樣的愛她母親。他們中間的這一條鴻溝真是太大了,仿佛無窮盡的空間和時間,沒有東西可以把它填平,也沒有法子可以跨越過去。他的痛苦也有著這麼大。
現在,他得陪著他母親去拜菩薩了。他改變了信仰嗎?決不。他不過照顧他病著的母親行走罷了。他暗中是懷著滿腹的譏笑的。
“下雨也去嗎?”
“也去的。”
四月初一的早晨,果然仍下著雨,她仍要去。
為的什麼呢?為的求藥!哼!生病的人,就不怕風和雨了!仿佛已經給菩薩醫好了病似的!這樣要緊。仿佛趕火車似的!仿佛奔喪似的!仿佛逃難似的!仿佛天要崩了,地要塌了似的!……這簡直比小孩子還沒有知識,還糊塗!那邊什麼也沒有,這裏就先冒了個大險!這樣衰弱的身體,兩腿站起來就發抖,像要立刻栽倒似的!而她一定要去拜菩薩!拜泥塑木雕的偶像!一無知覺的偶像!
“香火受得多了,自然會靈的,”她說。
那麼連那裏的石頭也有靈了!桌子也有靈了!凳子也有靈了!屋子也有靈了!一切都該成了妖精了!
就假定那泥塑木雕的關帝有靈吧,他懂得什麼呀,那個紅麵孔的關雲長?他幾時學過醫來?幾時嚐過百草?他活著會打仗,死後為什麼不把張飛救出來,劉備救出來,諸葛亮救出來?為什麼要眼望著蜀國給人家並吞呢?
“那是天數,是命運注定了的。”
那麼,生了病,又何必求藥呢?既然死活都是天數,都是命運注定了的!
沒有一點理由!一絲一毫也沒有!而她卻一定要去!給她扶到船上,蓋著很厚的被窩,還覺得寒冷的樣子。這樣老了,什麼都慎重得利害的,現在卻和自己開這麼可怕的玩笑,兒戲自己的生命!
“唉,唉……”
涵子坐在船上,露著憂鬱的臉色,暗暗地歎著氣。他同他母親在同一個天空下,在同一個時間裏,在同一隻船上,在同一條河上,聽著同一的流水聲,看著同一的細雨飄,呼吸著同一的空氣,而他和他母親的思想卻是那麼樣的相反,中間的距離遠至不堪言說,永無接近的可能……橫隔在他們中間的,倘若是極大的海洋,也有輪船可通;倘若是大山,也有飛機可乘,而他們的心幾乎是合拍地跳著的,竟被分隔得這樣可怕……
看呀,他現在是怎樣的譏笑著,反對著那偶像和他母親的迷信,怎樣苦惱著焦急著他母親的病,而他母親呢?
她非常的敬虔,非常的平靜,她確信她這次的病立刻會好了。她頭一天晚上就預備得好好的:洗腳梳頭備香燭,辦金箔,已經開始喃喃地念著她所決不了解也不求了解的經句。睡在床上隻是反來覆去的等天亮。東方才發白,她已經穿好衣服,斜坐在床上了。倘若不是生著病,這時已經到了廟裏,跪在香案前呢。一早下著雨,她不再問“還沒晴嗎,”也不再怨恨似的說“這樣的天氣,這樣的天氣。”這兩天,這寒涼的,潮濕的,憂鬱的暮春天氣,在她仿佛和美麗的晴天一樣。她心裏非常的舒暢,眼前閃耀著光明的快樂的希望。她不說半句不吉利的話,不略略皺一下眉頭,什麼也不想,隻是一心一意的喃喃地念著經句,仿佛她隻有一顆平靜如鏡的心,連那痛苦的軀殼也脫離了似的。雖然是下著細雨,吹著微風,船在河麵駛著,依然是相當喧擾的:咕呀咕呀的船槳聲,泊泊的破浪聲,兩岸淙淙的溝流聲,行人的腳步聲,時或遠遠地嗚嗚的汽車或汽船的汽笛聲,某處咕咕的斑鳩喚雨聲,一路上埠頭邊洗衣女人嘻嘻哈哈的笑語聲,水麵上來去的船隻喧鬧聲,……但是這一切,她都沒有聽見,沒有看見,她仿佛已經離開了這世界,到了清默寂寞的天堂似的。
“唉唉,……”
涵子一路歎息著,幾乎發出聲音來了。為了母親,他現在是把他的痛苦緊緊地壓在心裏。但這痛苦卻愈壓愈膨脹起來,仿佛要爆烈了。他仰著頭,望著天空,天空是那樣的灰暗陰沉,無邊的痛苦似的。他望著細雨,細雨像在低低的哭泣。他望著河麵,河麵蹙著憂苦的皺紋也對他望著。他轉過臉去,對著兩岸,兩岸的水溝在對他訴苦似的呻吟著。
“苦呀,苦呀……”船槳對他叫著似的。
接著是一聲聲“唉,唉”的船夫歎息聲。
“哈哈哈哈……”兩岸埠頭上的女人笑了起來,仿佛看見了他和她母親中間隔著的那一條鴻溝。
涵子幾乎透不過氣了,連那潮濕的空氣也是沉悶的窒息的。
船靠埠頭了。要不是他母親叫他,涵子簡直還以為船仍在河的中心走著。
“滑稽的世界!”涵子自言自語的說,看著岸邊,不覺好笑起來。
這裏已經停滿了船了:小的劃子,大的搖船,有許多連篷邊也沒有,在這樣風雨的天氣。有幾隻是二十裏外的嶴裏來的,他看著船名就知道。有幾隻船上還載著兜子,那一定是更遠在深山冷嶴裏了,或者是病得很利害。
他扶著他母親走上岸來,一所堂皇華麗的廟宇和熱鬧的人群就映入了他的眼簾。這還是初一,如果是誕辰,還不曉得熱鬧到什麼樣子呢。
白了頭發的,脫了牙齒的,聾了耳朵的,瞎了眼睛的,老的小的,男的女的,坐著搖籃,坐著轎子,坐著船,從旱路,從水路,遠遠近近的來了,這中間,有的腫著眼睛,有的生著瘡,有的爛著腿,有的在咳嗽,有的在發熱,有的是肺病,有的是腸胃病,有的是心髒病,……這些人都是來求藥的,他們都把關帝菩薩當做了內外科,婦人科,小兒科,一切疾病的治療者。此外有些康健的人是來求財,求子孫,問壽命,問信息。把關帝菩薩當做了無所不能,無所不知的萬能者。一個一個拿著香燭進去,一個一個拿著香灰或簽司出來。有的憂愁著,有的呻吟著,有的歎息著,有的流著眼淚,有的微笑著。他們生活在各種不同的屋角裏,穿著各種不同的衣服,露著各種不同的麵色,抱著各種不同的希望和要求,而他們的信仰卻是一致的。
“愚蠢的人們……”涵子暗暗地說著,扶著他的母親走到了關帝廟的門口。
那門口有著一片好大的廣場,全用平滑的細致的石板鋪著。左右兩旁豎著高入雲霄的旗杆,前麵一個廣大的圓池,四圍用石欄杆繞著。走上高的石級,開著三道巨大的紅漆的門,門口蹲著兩個高大的石獅子。兩邊站著一個雄壯的馬和馬夫。香煙的氣息就在這裏開始了,大家都在這裏禮拜著。
“讓我點香嗬……”明達婆婆說著,從涵子的手臂中脫出手來,衰弱無力地顫栗著,燃著了火柴。
“我給你插吧,”涵子苦惱地說著,“你沒有一點氣力呀!”
他接著香往香爐裏插了下去,但他的心裏充滿了憤怒,這是一匹馬,一匹泥塑的馬!有著思想,有著情感的動物中最知慧的人現在竟向這樣的東西行禮了!而且還不止一個人,無數的,無數的男女老少,連他也輪到了點香的義務!要不是為了母親,他幾乎把香摔在那東西上麵,用什麼棍子敲毀了那塑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