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新叔的觀察一點不錯,軋米船的生意有限得很。大家的計算正和伊新叔的一樣,利害全看得出來,而且許多人還在講著可怕的話,誰在上海漢口做生意,吃的是機器米,生了好幾年腳氣腫病,後來回到家裏吃糙米,才好了。
一個月過去了,伊新叔查查賬目,受到的影響並不大。隻有五家人家向來在他這裏來米的,這一個月裏不來了。但是他們的生意並不多,一個月裏根本就吃不了幾個。薛家村裏的人本來大半是自己請人礱的。朵米吃的人或者是因為家裏沒有礱穀的器具,或者是因為沒有現錢買一百斤兩百斤穀,才到他店裏來零碎的朵米吃,而且他這裏又可以欠賬。軋米船搶去的這五家生意,因為他們比較的不窮,卻是家裏還購不起礱穀器具的,軋米船最大的生意還是在那些有穀子有礱具的人家。但這與他並沒有關係。
兩個月過去,五家之中已經有兩家又回到他店裏來朵米,軋米船的生意也已比不上第一個月,現在來的次數也少了。
\"哪裏搶得了我的生意!\"伊新叔得意的暗暗地說。他現在全不怕了。他隻覺得軋米船討厭,老是烏煙瘴氣的軋軋軋軋響著。尤其是他豎柱上梁的那天,故意停到他的埠頭邊來,對他做出嚇人的樣子。但是他雖然討厭它,他卻並不罵它。他覺得罵起它來,未免顯得自己的度量太小了。
\"自有人罵的。\"他心裏很明白,軋米船搶去的生意並不是他的。它搶的是那些給人家礱穀舂米的人的生意。軋米船在這裏軋了二百斤穀子,就有一個人多一天閑空,多一天吃,少收入五角小洋。
\"餓不死我們!\"伊新叔早已聽見有人在說這樣又怨又氣的話了。
那是真的,伊新叔知道,他們有氣力拉得動礱,拿得動舂,挑得動擔子,那一樣做不得,何況他們也很少人專門靠這碗飯過日子的。
\"一隻大船,一架機器,用上一個男工,一個寫賬的,一個徒弟,看它怎樣開銷過去吧!\"他們都給它估量了一下,這樣說。
但是這一層,軋米船的老板林吉康早已注意到了。他有的是錢。他在北(石契)市開著永泰米行,萬餘木行,興昌綢緞莊,隆茂醬油店,天生祥南貨店,還在縣城裏和人家合開了一家錢莊。他並不怕先虧本。他隻要以後的生意好。第三個月一開始,軋米船忽然跌價了。以前是一百斤穀,三角半小洋,現在隻要三角了。
這真是大跌價,薛家村裏的人又哄動了。自己請人等穀的人家都像碰到了好機會,紛紛抬了穀子到埠頭邊去。
\"吃虧的不是我!\"伊新叔冷淡的說。他查了一查這個月的米生意,一共隻有六家老主顧沒有來往。他睜著冷眼旁看著,軋米船的生意好了一回,又慢慢的冷淡下去了。許多人已經在說軋出來的礱糠太碎,生不得火;細糠卻太粗,喂不得雞,隻能賣給養鴨子的;價錢賣不到五個銅板,隻值三個銅板一斤,還須自己篩了又篩。要礱糠粗,細糠細,大家寧願請人來先把穀礱成糙米,然後再請軋米船軋成熟米。但這樣一來,不能再叫人家出三角一百斤,隻能出得一角半。
軋米船不能答應。寫賬的說,拿穀子來,拿米來,在他們都是一樣的手續。一百斤穀子隻能軋五鬥米,一百斤糙米軋出來的差不多仍有百把斤米,這裏就已經給大家便宜了,哪裏還可以減少一半價錢。一定要少,就少到二角半,不能再少了。薛家村裏的人不能答應,寧可仍舊自己請人等好舂好。
於是伊新叔親眼看見軋米船的生意又壞下去了。
\"還不是開銷不過去的!\"他說,心裏倒有點痛快。
\"這樣賺不來,賺那樣!\"軋米船的老板林吉康卻忽然想出別的方法來了。
他自己本來在北(石契)市開著永泰米行的,現在既然發達不開去,停了又不好,索性叫軋米船帶賣米了。
現在軋米船才成了伊新叔的真正的對頭了。它把價錢定得比伊新叔的低。伊新叔曆來對人謙和,又肯幫別人的忙,又可以做賬,他起初以為這項生意誰也搶他不過,卻想不到軋米船把米價跌了下來,大家爭著往那裏去買了。上白,中白,倒還不要緊,吃白米的人本來少,下白可不同了,而軋米船的下白,卻偏偏格外定得便宜。
\"這東西害了許多人,還要害我嗎?\"他自言自語的說。扳起算盤來一算,照它的價錢,還有一點錢好賺。
\"就跌下來,照你的價錢,看你搶得了我的生意不能!\"伊新叔把米價也重新訂過了,都和軋米船的一樣:上白六元二角算,中白五元六角算,下白由五元算改成了四元八角。
伊新叔看見軋米船的生意又失敗了,薛家村裏的人到底和伊新叔要好,這樣一來,又全到昌祥南貨店來朵米了,沒有一個人再到軋米船去柴米。
\"機器米,滑頭貨!吃了生腳氣病,那個要吃!\"
林吉康看見軋米船的米生意又失敗了,知道是伊新叔也跌了價的原因,他索性又跌起價來。他上中白的米價再跌了五分,下白竟又跌了一角。
伊新叔扳了一扳算盤,也就照樣的跌了下來。
生意仍是伊新叔的。
然而林吉康又跌米價了:下自四元六。
伊新叔一算,一元一角算潮穀,燥幹扇過一次,隻有九成。一石米,就要四元穀本,一天人工三角半,連飯菜就四元四角朝外了,再加上屋租,捐稅,運費,雜費,利息,隻有虧本,沒有錢可賺。
跟著跌不跌呢?不跌做不來米生意。新穀又將上市了,陳穀積著更吃虧。他隻得咬著牙齒,也把米價跌了價。
現在軋米船的老板林吉康仿佛也不想再虧本了。軋米船索性不來了。他讓它停在北(石契)市的河邊,休了業。
伊新叔透了一口氣過來,覺得虧本還不多,下半年可以補救的。
\"瞎弄一場,想害人還不是連自己也害進在內了!\"他噓著氣說,\"不然,怎麼會停辦呢!\"
但是他卻沒有想到林吉康已經下了決心,要弄倒他。
軋軋軋軋......
秋收一過,軋米船又突然出現在薛家村了。
它依然軋米又賣米。但兩項的價錢都愈加便宜了。拿米去軋的,隻要一角五分,依照了薛家村從前的要求。米價卻一天一天便宜了下來,一直跌到下白四元算。
伊新叔才進了一批新穀,拚了命跟著跌,隻是賣不出去。薛家村裏的人全知道林吉康在和伊新叔牛花樣,虧本是不在乎的,伊新叔跌了,林吉康一定還要跌。所以伊新叔跌了價,便沒有人去買,等待著第二天到軋米船上去買更便宜的米。
伊新叔覺得實在虧本不下去了,隻得立刻宣布不再做米生意,收了一半場麵,退了工人,預備把收進來的穀賣出去。
\"完啦,完啦!\"他歎息著說,\"人家本錢大,虧得起本,還有什麼辦法呢!\"
然而林吉康還不肯放過他。他知道伊新叔現在要把穀子賣出去了,他又來了一種花樣。新穀一上場,他早已收入許多穀,現在他也要大批的出賣了。他依然不怕虧本,把穀價跌得非常的低。伊新叔不想賣了,然而又硬不過他。留到明年,又不知道年成好壞,而自己大批的穀存著,換不得錢,連南貨店的生意也不能活動了。他沒有辦法,隻得又虧本賣出去。
軋軋軋軋......
軋米船生意又好了。不但搶到了米生意,把工人的生意也搶到了。它現在三天一次,二天一次,有時每天到薛家村來了。
\"惡鬼!\"伊新叔一看見軋米船,就咬住了牙齒,暗暗的詛咒著。他已經負上了一筆債,想起來又不覺恐慌起來。他做了幾十年生意,從來不曾上過這樣大當。
伊新叔看著軋米船的米生意好了起來,米價又漸漸高了,他的穀子賣光,穀子的價錢也高了。
\"不在乎,不在乎!\"伊新叔隻好這樣想,這樣說,倘若有人問到他這事情。\"這本來是帶做的生意。這裏不賺那裏賺!我還有別的生意好做的!\"
真的,他現在隻希望在南貨雜貨方麵的生意好起來了。要不是他平時還做著別的生意,吃了這一大跌,便絕對沒有再抬頭的希望了。
他這昌祥南貨店招牌老,信用好之外,還有一點最要緊的是地點。它剛在河北橋橋頭第一家,街的上頭,來往的人無論是陸路水路,坐在櫃台裏都看得很清楚。市日一到,擔子和顧客全擁擠在他的店門口,他兼做別的生意便利,人家向他買東西也便利。房租一年四十元,雙間門麵,裏麵有棧房廚房,算起來也還不貴。米生意雖然不做了,空了許多地方出來,但伊新叔索性把南貨店裝飾起來,改做了一間客堂,樣子愈加闊氣了。到他店裏來坐著閑談的人本來就不少,客堂一設,閑坐的人沒有在櫃台內坐著那樣拘束,愈加坐得久了。大家都姓薛,伊新叔向來又是最謙和的,無論他在不在店裏,盡可坐在他的店裏,閑談的閑談,聽新聞的聽新聞,觀望水陸兩路來往的也有,昌祥南貨店雖然沒有經理,帳房,夥計,學徒,給他們這麼一來,卻一點不顯得冷落,反而格外的熱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