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這些人中間有照顧伊新叔的,也有幫倒忙的人。有一天,忽然有一個人在伊新叔麵前說了這樣的話:
\"聽說軋米船生意很好,林吉康有向你分租一間店麵的意思呢!\"
伊新叔睜起眼睛,發了火,說:
\"--哼!做夢!出我一百元一月也不會租給他!除非等我關了門!\"他咬著牙齒說。
\"這話不錯!\"大家和著說。
說那話的是薛家村的村長,平時愛說笑話,伊新叔以為又是和他開玩笑,所以說出了直話,卻想不到村長說這話有來因,他已經受了林吉康的委托。伊新叔不答應,丟了自己的麵子,所以裝出毫無關係似的,探探伊新叔的口氣。果然不出他所料,伊新叔一聽見這話不管是真是假,就火氣直衝。
\"就等他關了門再說!\"林吉康笑了一笑說。他心裏便在盤算,怎樣報這一口氣。
他現在不再顯明的急忙的來對付伊新叔,他要慢慢的使伊新叔虧本下去。最先他隻把他隆茂醬油店的醬油減低了一兩個銅板的價錢。
北(石契)市到薛家村隻有二裏半路程,眨一眨眼就到。每天每天薛家村裏的人總有幾個到北(石契)市去。雖然隆茂的醬油隻減低了一兩個銅板,薛家村裏的人也就立刻知道。大家並不在乎這二裏半路,一聽到這消息,便提著瓶子往北(石契)市去了。
\"年頭真壞!\"伊新叔歎息著說,他還沒有想到又有人在捉弄他。他覺得醬油生意本來就不大,不肯跟著跌,想留著看看風色。
過了不久,老酒的行情卻提高了。許多人在講說是今年的酒捐要加了,從前是一缸五元,今年會加到七元。糯米呢,因為時局不太平,又將和南稻穀一齊漲了起來。
\"這裏賺不來,那裏賺!\"伊新叔想。他打了一下算盤,看看糯米的價錢還漲得不多,連忙辦好一筆現款,收進了一批陳酒。
果然穀價又繼續漲了,伊新叔心裏很喜歡。老酒的行情也已繼續漲了起來,伊新叔也跟著行情走。
但是不多幾天,隆茂的老酒卻跌價了。伊新叔不相信以後會再便宜,他要留著日後賣,寧可眼前沒有生意,也不肯跟著跌。於是伊新叔這裏的老酒主顧又到北(石契)市去了。
北(石契)市的隆茂醬油店跌了幾天,又漲了起來,漲了一點,又跌了下來,伊新叔愈加以為林吉康沒有把握,愈加不肯跟著走。
九月一到,包酒捐的人來了。並沒有加錢。時局也已安定下來。老酒的行情又跌了,伊新叔這時才知道上了當,趕快跟著人家跌了價。但隆茂仿佛比他更恐慌似的,賣得比別人家更便宜,跌了又跌,跌了又跌,三十個銅板一斤的老酒,竟會一直跌到二十個銅板。
伊新叔現在不能不跟著走了。別的店鋪可以把酒積存起來,過了一年半載再賣,他可不能。他的本錢要還,利息又重,留上一年半載,誰曉得那時還會再跌不會呢!單是利上加利也就夠了。
這一次虧本幾乎和米生意差不多,使他起了極大的恐慌。他現在連醬油也不敢不跌價了。
然而伊新叔是一生做生意的,人家店鋪的發達或倒閉,他看見了不曉得多少次。他一方麵謹慎,一方麵也有著相當的膽量。他現在雖然已經負了債,他仍有別的希望。
\"二十幾歲起到現在啦!\"他說。\"頭幾年單做南貨生意也弄得好好的!\"
\"看著吧!\"林吉康略略的說,\"看你現在怎樣!\"
他又開始叫天生祥南貨店廉價了。從北(石契)市到薛家村,他叫人一路貼著很觸目的大廉價廣告。這時正是年關將近,家家戶戶采胸南貨最多的時候,往年逢到配貨的人家送一包祭灶果的,現地天生祥送兩包了,而且價錢又便宜了許多。薛家村裏的人又往北(石契)市去了。到了十二月十五,昌祥南貨店還沒有過年的氣象。伊新叔跟著廉起價來,但還是生意不多。平日常常到他店堂裏來坐著閑談的那些人,現在也幾乎絕跡了,他們一到年關,也有了忙碌的事情。同時銀根也緊縮起來,上行一家一家的來了信,開了清單來,錢莊裏也來催他解款了。
伊新叔看看沒有一點希望了。這一年來為了造屋子,用完了錢還借了一些債,滿以為一年半載可以賺出來還清,卻不料米和酒虧了本,現在南貨又賺不得錢。倘不是他為人謙和,昌祥南貨店的招牌老,信用好,早已沒有轉折的餘地,關上門辦倒帳了。幸虧薛家村裏的一些婆婆嫂嫂對他好,信任他,兒子丈夫寄來的過年款或自己的私錢,五十一百的拿到他那裏來存放,解了他的圍。
年關終於過去了。伊新叔自己知道未來的日子更可怕,結果怎樣幾乎不願想了。但他也不能不自己哄騙著自己,說:
\"今年再來過!一年有一年的運氣!林吉康不見得會長久好下去,他倒起來更快!那害人的東西,他倒了,沒有一點退路,我倒了還可以做''''稱手''''過日子的!\"
真的,伊新叔沒有本錢,可以做\"稱手\"過日子的。一年到頭有得東西稱。白菜,蘿菔,毛筍,梅子,杏子,桃子,西瓜,脆瓜,冬瓜......還有逢二四五七九的柴。
單是稱柴的生意也夠忙碌了,今天跑這裏兜主顧,明天跑那裏兜主顧。
\"這柴包你不潮濕!\"他看見品生嬸在用手插到柴把心裏去,就立刻從橋上站起來,止住了她,說。\"有濕柴,我會給你揀出的!價錢不能再便宜了,五元二角算。\"
\"可以少一點嗎?\"品生嬸問了。
\"給你稱得好一點吧。\"伊新叔回答說。\"價錢有行情,別地方什麼價錢,我們這裏也什麼價錢,不能多也不能少的。買柴比不得買別的東西。我自己家裏燒的也是柴,巴不得它便宜一點的。就是這兩擔嗎?--來,抬起來!--四十八!--你看,這樣大的一頭柴,隻有四十八斤,燥得真可以了!--五十!--五十一!--四十九!......\"
軋軋軋軋......
軋米船在河北橋的埠頭邊響起來了。
伊新叔的眼前全是窒息的黑圈,滾著滾著,籠罩在他的四圍,他透不過氣,也睜不開眼來,他覺得自己癱軟得非常可怕,連忙又拖著秤坐倒在橋上。
軋軋軋軋......
他聽見自己的心也大聲的響了起來。它在用力的撞著。他覺得他身內的精力,全給它撞走了,那裏麵空得那麼可怕,正像昌祥南貨店一樣,門開著,東西擺著,招牌掛著,但暗地裏已經虧了本錢,棧房裏的貨舊的完了,新的沒有進,外麵背了一身債,毛一樣的多......
\"稱一斤三全,伊新叔!\"吉生伯母來買東西了。
伊新叔開開櫃屜來,隻剩了半斤龍眼。
他跑到棧房裏,那裏隻有生了白花的黑棗。
再跑到櫃台內,拉出幾隻櫃屜來看,那裏都是空的。他連忙遮住了吉生伯母的眼光,急速地推進了櫃屜。
\"賣完了,下午給你送來,好麼?\"
吉生伯母搖了搖頭,走了。
他看見她的眼光裏含著譏笑的神情,仿佛在說:\"你立刻要辦倒賬啦!我知道!\"
\"一聽罐頭筍!\"本全嬸站在櫃台外,說。
\"請坐!請坐!\"伊新叔連忙鎮定下來,讓笑容露在臉上,說。一麵怕她看見不自然的神色,立刻轉過身來,走到了櫥邊。
他呆了一會,像在思索什麼似的,總算找到了一聽。抹了一抹灰。
\"怎麼生了鏽?揀一聽好的吧!\"本全嬸瞪起奇異的眼光,說。
\"外麵不要緊,外麵不要緊!運貨的時候下了雨,所以生鏽啦。你拿去不妨,開開來壞了再來換吧!\"他這麼說著,心裏又起了恐慌。他看見本全嬸瞪著眼在探看他的神色,估量店內的貨物。她拿著罐頭筍走了,她仿佛在暗地說:\"昌祥南貨店要倒啦!\"
\"要倒啦!要倒啦!\"伊新叔聽見她走出店門在對許多人說。
\"要倒啦!要倒啦!\"外麵的人全在和著,向他這邊走了過來。
伊新叔連忙開開後門,走到了橋上。
\"柴錢一總多少,請你代我墊付了吧!\"品生嬸說。
這話不對,她有錢存在他這裏,現在要還了!
\"我五十!\"
\"我一百!\"
\"我三百!\"
\"還給我!伊新叔!\"
\"......\"
\"......\"
\"......\"
軋軋軋軋......
\"把新屋子賣給我償債!\"
軋軋軋軋......
\"把店屋讓給我!\"
軋軋軋軋......
長生嫂,萬福嬸,威康伯母,阿林侄,貴財叔,明發怕,本全嬸,辛生公,阿根嫂,梅生駝背,阿李拐腳,三麻皮,上行,錢莊......全來了,黑圈似的漫山遍野的向他滾了過來。
伊新叔從橋欄上站了起來,把柴秤丟在一邊。他知道現在連這一分行業也不能再幹下去了。他必須立刻離開這裏。
\"好吧,好吧,明天是市日。明天再來!包你們有辦法的!\"
他說著從橋上走了下來。
軋軋軋軋......
他聽見自己的腳步也在大聲的響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