橋上(1 / 3)

軋軋軋軋......

軋米船又在遠處響起來了。

伊新叔的左手剛握住秤錘的索子,便鬆軟下來。他的眼前起了無數的黑圈,漫山遍野的滾著滾著,朝著他這邊。

\"哼......\"這聲音從他的心底衝了出來,但立刻被他的喉嚨梗住了,隻從他的兩鼻低微地迸了出去。

\"四十九!\"他定了一定神,大聲的喊著。

\"平一點吧,老板!還沒有抬起哩!\"賣柴的山裏人抬著柴,叫著說,麵上露著笑容。

\"瞎說!稱柴比不得稱金子!--五十一!--一五十五!--五十四!--六十......這一頭夾了許多硬柴!叫女人家怎樣燒?她家裏又沒有幾十個人吃飯!--四十八!\"

\"可以打開看的!不看見底下的一把格外大嗎?\"

\"誰有閑工夫!不要就不要!--五十二!--一把軟柴,總在三十斤以內!一頭兩把,哪裏會有六十幾斤!--五十三!--五十!--\"

\"不好捆得大一點嗎?\"

\"你們的手什麼手!天天捆慣了的!我這碗飯吃了十幾年啦!五十一!--哄得過我嗎?--五十!\"

軋軋軋軋......

伊新叔覺得自己的兩腿在戰栗了。軋米船明明又到了河南橋這邊,薛家村的村頭。他雖然站在河北橋橋上,到村頭還有半裏路,他的眼前卻已經有無數的黑圈滾來,他的鼻子聞到了窒息的煤油氣,他看見了那隻在黑圈迷漫中的大船。它在跳躍著,拍著水。埠頭上站著許多男女,一籮一籮的把穀子倒進黑圈中的口一樣的鬥裏,讓它軋軋的咬著,啃著,吞了下去......

伊新叔呆木地在橋上坐下了,隻把秤倚靠在自己的胸懷裏。

他自己也是一個做米生意的人......不,他是昌祥南貨店的老板,他的店就開在這橋下,街頭第一家。他這南貨店已經開了二十三年了。十五歲在北(石契)市學徒弟,二十歲結親,二十四歲上半年生大女兒,下半年就自己在這裏掛起招牌來。隔了一年,大兒子出世了,正所謂\"先開花後結果\",生意便一天比一天好了。起初是專賣南貨,帶賣一點紙筆,隨後生意越做越大,便帶賣醬油火油老酒,又隨後帶賣香煙,換銅板,最後才雇了兩個長工碧穀舂米,帶做米生意。但還不夠,他又做起\"稱手\"來。起初是逢五逢十,薛家村市日,給店門口的販子拿拿秤,後來就和山裏人包了白菜,蘿菔,毛筍,梅子,杏子,桃子,西瓜,脆瓜,冬瓜......他們一船一船的載來,全請他過秤,賣給販子和顧客。日子久了,山裏人的柴也請他兜主顧,請他過秤了。

他忙碌得幾乎沒有片刻休息。他的生意雖然好,卻全是他一個人做的。他的店裏沒有經理,沒有賬房,也沒有夥計和徒弟。他的唯一的幫手,隻有伊新嬸一個人。但她不識字,也不會算賬,記性又不好。她隻能幫他包包幾個銅板的白糖黃糖,代他看看後。而且她還不能久坐在店裏,因為她要洗衣煮飯,要帶孩子。而他自己呢,沒有人幫他做生意,卻還要去幫別人的忙,無論誰托他,他沒有一次推辭的。譬如薛家村裏有人家辦喜酒,做喪事,買菜,總是請他去的,因為他買得最好最便宜。又如薛家村裏的來信,多半都由昌祥南貨店轉交。誰家來了信,他總是偷空送了去,有時念給人家聽了,還給他們寫好回信,帶到店裏,誰到北(石契)市去,走過店外,便轉托他帶到郵局去。

他吃的是鹹菜,穿的是布衣,不愛賭也不吸煙,酒量是有限的,喝上半斤就紅了臉。他這樣辛苦,年輕的時候是為的祖宗,好讓人家說說,某人有一個好的兒孫;年紀大了,是為的自己的兒孫,好讓他們將來過一些舒服的日子。他是最愛體麵的人,不肯讓人家說半句批評。當他第二個兒子才出世的時候,他已經做了一樁大事,把他父母的墳墓全造好了。\"錢用完了,可以再積起來的,\"他常常這樣想。果然不到幾年,他把自己的壽穴也造了起來,而且把早年死了的阿哥的墳也做在一道。以後他便熱熱鬧鬧的把十六歲的大女兒嫁出去,給十歲的兒子討了媳婦。到大兒子在上海做滿三年學徒,賺得三元錢一月,他又在薛家村盡頭架起一幢三間兩彳共亍的七架屋了。

然而他並不就此告老休息,他仍和往日一樣的辛苦著,甚至比從前還辛苦起來。逢五逢十,是薛家村的市日,不必說。二四七九是橫石橋市日,他也站在河北橋橋上,攔住了一二隻往橫石橋去的柴船。

\"賣得掉嗎?\"山裏人問他說。

\"自然!卸起來吧!包你們有辦法的!\"

怎麼賣得掉呢,又不是逢五逢十,來往的人多?但是伊新叔自有辦法。薛家村裏無論哪一家還有多少柴,他全知道。他早已得著空和人家說定了。

\"買一船去!阿根嫂!\"他看見阿根嫂走到橋上,便站了起來,讓笑容露在臉上。

\"買半船吧!\"

\"這柴不錯,阿根嫂,難得碰著,就買一船吧!五元二角算,今天格外便宜,總是要燒的,多買一點不要緊!--喂!來抬柴,長生!\"他說著,提起了秤杆。

\"五十一!--四十九!--五十三!......\"

軋軋軋軋......

軋米船在薛家村的河灣那裏響了。

伊新叔的耳朵仿佛塞了什麼東西,連自己口裏喊出來的數目,也聽不清楚了。黑圈掩住了手邊的細小的秤花,罩住了柴擔和山裏人,連站在帝邊的阿根嫂也模糊了起來。

\"生意真好!\"有人在他的耳邊大聲說著,走了過去。

伊新叔定了一定神,原來是辛生公。

\"請坐,請坐!\"他像在自己的店裏一樣的和辛生公打著招呼。

但是辛生公頭也不回的,卻一逕走了。

伊新叔覺得辛生公對他的態度也和別人似的異樣了。辛生公本是好人,一見麵就慣說這種吉利話的。可是現在仿佛含了譏笑的神情,看他不起了。

軋軋軋軋......

軋米船又響了。

它是正在他造屋子的時候來的。房子還沒有動工的時候,他已經聽到了北(石契)市永泰米行老板林吉康要辦軋米船的消息。他知道軋米船一來,他的米生意就要清淡下來,少了一筆收入。但是他的造屋子的消息也早已傳了開去,不能打消了。倘若立刻打消,他的麵子從此就會失掉,而且會影響到生意的信用上來。

\"機器米,吃了不要緊嗎?\"他那時就聽到了一些人對他試探口氣的話。

\"各有各的好處!\"他回答說,裝出極有把握的樣子,而且索性提早動工造屋了。

他知道軋米船一來,他的米生意會受影響,但他不相信會一點沒有生意。他知道薛家村裏有許多人怕吃了機器米生腳氣病,同時薛家村裏的人幾乎每一家都和他相當有交情。萬一米生意不好,他也盡有退路。他原來是開南貨店兼做雜貨的。這樣生意做不得,還有那樣。他全不怕。

但是林吉康仿佛知道了他提早動工的意思,說要辦軋米船,立刻就辦起來了。正當他豎柱上梁的那一天好日子,軋米船就駛到了薛家村。

軋軋軋軋......

這聲音驚動了全村的男女老小,全到河邊來看望這新奇的怪物了。伊新叔隻管放著大爆仗和鞭爆,卻很少人走攏來。船正靠在他的鄰近的埠頭邊,仿佛故意對他來示威一樣。那是頭一天。並沒有人抬出穀子來給它軋。它軋的穀子是自己帶來的。

軋軋軋軋......

這樣的一直響到中午,軋米船忽然傳出話來,說是今天下午六點鍾以前,每家抬出一百斤穀來軋的,不要一個銅板。於是這話立刻傳了開去,薛家村裏像造反一樣,穀子一擔一擔的挑出來抬出來了。不到一點鍾,穀袋穀籮便從埠頭上一直擺到橋邊,擠得走不通路。

軋軋軋軋......

這聲音沒有一刻休息。黑圈呼呼的飛繞著,一直迷漫到伊新叔的屋子邊。伊新叔本來是最快樂的一天,覺得他的一生大事,到今天可以說都已做完了,給軋米船一來,卻弄得落入了地獄裏一樣,眼前一團漆黑,這軋軋軋軋的聲音簡直和刀砍沒有分別。他的年紀已經將近半百,什麼事情都遇到過,一隻小小的軋米船本來不在他眼裏,況且他又不是專靠賣米過日子的。但是它不早不遲,卻要在他豎柱上梁的那一天開到薛家村來,這預兆實在太壞了!他幾乎對於一切事情都起了恐慌,覺得以後的事情沒有一點把握,做人將要一落千丈了似的。他一夜沒有睡熟。軋米船一直響到天黑,就在那裏停過夜。第二天天才亮,它又在那裏響了。這樣的一直軋了兩天半,才把頭一天三點半以前抬來的穀子統統軋完。有些人家抬出來了又抬回去,抬回去了又抬出來,到最後才軋好。

伊新叔的耳內時常聽見一些不快活的話,這個說這樣快,那個說這樣方便。薛家村裏的人沒有一個不講到它。

\"看著吧!\"他心裏暗暗的想。他先要睜著冷眼,看它怎樣下去。有些東西起初是可以哄動人家的,因為它希奇,但日子久了,好壞就給人家看出了。這樣的事情,他看見過好多。

軋米船以後常常來了。它定的價錢是軋一百斤穀,三角半小洋。伊新叔算了一算,價錢比自己請人礱穀舂米並不便宜。譬如人工,一天是五角小洋,一天做二百斤穀,加上一斤老酒一角三分,一共六角三分就夠了。飯菜是粗的,比不得裁縫。鹹齏,海蜇,龍頭(蟲考),大家多得很,用不著去買,米飯也算不得多少。有時請來的人不會吃酒,這一角三分就省去了。軋出來的比舂出來的白,那是的確的。可是鄉下人並不想吃白米,米白了二百斤穀就變不得一石米。而且軋出來的米碎。軋米船的好處,隻在省事,隻在快。可是這有什麼關係呢?請人礱穀善米,一向慣了,並不覺得什麼麻煩。快慢呢,更沒有關係,決沒有人家吃完了米才等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