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姓紅!\"阿品回答說。
他的父親哈哈笑了,他說,就送給王先生吧!阿品的母親不做聲,隻是低著頭。
全家的人都來了,我倒很高興,我想,阿品一定會快樂起來。但阿品卻對他們很冷淡,尤其是對他的母親,生疏得幾乎和他的舅舅一樣。他隻比較的歡喜他的父親,但暗中帶著幾分畏懼。阿品對我並不因他們的來到稍為冷淡,我仍是他的唯一的伴侶,他寧願靜坐在我的房裏。這情形使我非常的苦惱,我願意阿品至少有一個親愛的父親或母親,我願意因為他們的來到,阿品對我比較的冷淡。為著什麼,他的父母竟是這樣的冷淡,這樣的歧視阿品,而阿品為什麼也是這樣的疏遠他們呢?嗬,正需要陽光一般熱烈的小小的心......
從我的故鄉來了一位同學,他從小就和我在一起,後來也時常和我一同在外麵。為了生活的壓迫,他現在也來廈門了。我很快樂,日夜和他用寧波話談說著關於故鄉的情形。我對於故鄉,曆來有深的厭惡,但同時卻也十分關心,詳細的詢問著一切。阿品露著很驚訝的眼光傾聽著,他好像在竭力地想聽出我們說的什麼,總是呆睜著眼睛像沉思著什麼似的。
但三四天後,他的眼睛忽然活潑了。他對於我們所說的寧波話,好像有所領會,眼睛不時轉動著,不複像先前那般的呆著,凝視著,同時他像在尋找什麼,要喚回他的某一種幻影。我們很覺奇怪,我們的寧波話會引起他特別的興趣和注意。
\"報紙阿旁滑姆未送來,\"我的朋友要看報紙,我回答他說,報紙大約還沒有送來,送報的人近來特別忙碌,因為政局有點變動,訂閱報紙的人突然增加了許多......
阿品這時正在翻抽屜,他忽然轉過頭來望著我,嘴唇翕動了幾下,像要說話而一時說不出來的樣子。隨後他搖著頭,用手指著樓板。我們不懂得他的意思,問他要什麼,他又把嘴唇翕動了幾下,仍沒有發出聲音來。他呆了一會,不久就跑下樓去了。回來時,他手中拿著一份報紙。
\"好聰明的孩子,聽了幾天寧波話就懂得了嗎?\"我驚異地說。
\"怕是無意的吧,\"我的朋友這樣說。
一樣的,我也不相信,但好奇心驅使著我,我要試驗阿品的聽覺了。
\"阿品,口琴起駝來吹吹好勿?\"
他呆住了,仿佛沒有聽懂。
\"口琴起駝來!\"
\"口琴起駝來!\"我的朋友也重覆地說。
他先睜著沉思的眼睛,隨後眼珠又活潑起來。翕動了幾下嘴唇,出去了。
拿進來的正是一個口琴!
\"滑有一隻Angwa!\"我恐怕本地話的報紙,口琴和寧波話有點大同小異,特別想出了寧波小孩叫牛的別名。
但這一次,他的眼睛立刻發光了,他高興得叫著:Angwa!Angwa!立刻出去把一匹泥塗的小牛拿來了。
我和我的朋友都呆住了。為著什麼緣故,他懂得寧波話呢?怎樣懂得的呢?難道他曾經跟著他的父親,到過寧波嗎?不然,怎能學得這樣快?怎能領會得出呢?決不是猜想出來,猜想是不可能的。他曾經懂得寧波話,是一定的。他的嘴唇翕動,要說而說不出來的表情,很可以證明他曾經知道寧波話,現在是因為在別一個環境中,隔了若幹時日生疏了,忘卻了。
充滿著好奇的興趣,我和我的朋友走到阿品父親那裏。我們很想知道他們和寧波人有過什麼樣的關係。
\"你先生,曾經到過寧波嗎?\"我很和氣的問他,覺得我將得到一個與我故鄉相熟的朋友了。
\"莫!莫!我沒有到過!\"他很驚訝的望著我,用夾雜著本地話的普通話回答說。
\"阿品不是懂得寧波話嗎?\"
他突然呆住了,驚愕地沉默了一會,便嚴重的否認說:\"不,他不會懂得!\"
我們便把剛才的事情告訴了他,並且說,我們確信他懂得寧波話。
\"兩位先生是寧波人嗎?\"他驚愕地問。
\"是的,\"我們點了點頭。
\"那末一定是兩位先生誤會了,他不會懂得,他是在廈門生長的!\"他仍嚴重的說。
我們不能再固執的追問了。不知道其中還有什麼關係,阿品的父親頗像失了常態。
第二天早晨,我在房裏等待著阿品,但八九點過去了,沒有來敲門,也不聽見外麵廳堂裏有他的聲音。
\"跟他母親到姨媽家裏去了,\"我四處尋找不著阿品,便去詢問他的父親,他就是這樣的淡淡地回答了一句。
天漸漸昏暗了,阿品沒有回來。一天沒有看見他,我像失去了什麼似的,隻是不安的等待著。我真寂寞,我的朋友又離開廈門了。
長的日子!兩天三天過去了,阿品依然沒有回來!自然,和他母親在一起,阿品是不會有什麼意外的,但我卻不自主的憂慮著:生病了嗎?跌傷了嗎?......
在焦急和苦悶的包圍中,我一連等待了一個星期。第八天下午,阿品終於回來了。他消瘦了許多,眼睛的周圍起了青的色圈,好像哭過一般。
\"阿品!\"我叫著跑了過去。
他沒有回答,畏縮地倒退了一步,呆睜著沉思的眼睛。我抱住他,吻著他的麵頰,心裏充滿了喜悅。我所失去的,現在又回來了。他很感動,眼睛裏滿是喜悅與悲傷的眼淚。但幾分鍾後,他若有所驚懼似的,突然溜出我的手臂,跑到他母親那裏去了。
這一天下午,他隻到過我房裏一次。沒有走近我,隻遠遠的站著,睜著沉思的眼睛凝望著我,我走過去牽他時,他立刻走出去了。
幾天不見,就忘記了嗎?我苦惱起來。顯然的,他對我生疏了。他像有意的在躲避著我。我們中間有了什麼隔膜嗎?
但一兩天後,阿品到我房子裏的次數又漸漸加多了。雖然比不上從前那般的親熱,雖然他現在來了不久就去,可是我相信他對我的感情並未冷淡下來。他現在不很做聲了,他隻是凝望著我,或者默然靠在我的身邊。
有一種事實,不久被我看出了。每當阿品走進我的房裏,我的門外就現出一個人影。幾分鍾後,就有人來叫他出去。外婆,舅舅,父親,母親,兩個丫頭,一共六個人,好像在輪流的監視他,不許他和我接近。從前,阿品有點頑強,常常不聽他外婆和丫頭的話,現在卻不同了,無論哪一個丫頭,隻要一叫他的名字,他就立刻走了。他現在已不複姓王,他堅決地說他姓譚了。
為著什麼,他一家人要把我們隔離,我猜想不出來。我曾經對他家裏的人有過什麼惡感嗎?沒有。曾經有什麼事情有害於阿品嗎?沒有......這原因,隻有阿品知道吧。但他的話,我不懂;即使懂得,阿品怕也不會說出來,他顯然有所恐怖的。
幾天以後,家人對於阿品的監視愈嚴了。每當阿品踱到我的門前,就有人來把他扯回去。他隻哼著,不敢抵抗。但一遇到機會,他又來了,輕輕的豎著腳尖,一進門,就把門關上。一聽見門外有人叫阿品,他就從另一個門走出去,做出並未到過我房裏的模樣。有一次,他竟這樣的繞了三個圈子:丫頭從朝南的門走進來時,他已從朝西的門走了出去;丫頭從朝西的門出去時,他又從朝南的門走了進來。過了不久,我聽見他在母親房裏號叫著,夾雜著好幾種嚴厲的詈聲,似有人在虐待他的皮膚。這對待顯然是很可怕的,但是無論怎樣,阿品還是要來。進了我的房子,他不敢和我接近,隻是躲在屋隅裏,默然望著我,好像心裏就滿足,就安慰了。偶然和我說起話來,也隻是低低的,不敢大聲。
可憐的孩子!我不能夠知道他的被壓迫的心有著什麼樣的痛楚!兩顆凝滯的眼珠,像在望著,像沒有望著,該是他的憂鬱,痛苦與悲哀的表示吧......
到底為著什麼呢?我反覆地問著自己。阿品愛我,我愛阿品,為什麼做父母的不願意,定要使我們離開呢?......
我不幸,阿品不幸!命運注定著,我們還須受到更嚴酷的處分:我必須離開廈門,與阿品分別了。我們的報紙停了版,為著生活,我得到泉州的一家學校去教書了。我不願意阿品知道這消息。頭一天下午,我緊張地抱著他,流著眼淚,熱烈地吻他的麵頰,吻他的額角。他驚駭地凝視著我,也感動得眼眶裏包滿了眼淚。但他不知道我的痛苦的原因。隨後我鎖上了房門,不許任何人進來,開始收拾我的行李。第二天,東方微明,我就淒涼地離開了那所憂鬱的屋子。
嗬,枯黃的屋頂,灰色的牆壁......
到泉州不久,我終於打聽出了阿品的不幸的消息。這裏正是阿品的父親先前工作的城市,不少知道他的人。阿品是我的同鄉。他是在十個月以前,被人家騙來賣給這個工程師的......這是這裏最流行的事:用一二百元錢買一個小女孩做丫頭,或一個男孩做兒子,從小當奴隸使用著......這就是人家不許阿品和我接近的原因了。可憐的阿品!......
幾個月後,直到我再回廈門,阿品已跟著他的父親往南洋去。
我不能再見到阿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