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品的舅舅是一個畫家,他有許多很好看的畫片,但阿品絕不去拿動他什麼,也不跟他玩耍。他的舅舅是一個嚴肅寡言的人,不大理睬他,阿品也隻遠遠地凝望著他。他有三個孩子都穿得很漂亮,阿品也不常和他們在一塊玩耍。他隻跟著他的公正慈和的外婆。自從我搬到那裏,他才有了一個老大的伴侶。雖然我們彼此的語言都聽不懂,但我們總是嘰哩咕嚕的說著,也互相了解著,好像我完全懂得本地話,他也完全懂得普通話一樣。有時,他高興起來,也跟我學普通話,代替了遊戲。
\"茶壺!\"我指著桌上的茶壺說。
\"茶渦!\"他學著說。
\"茶杯!\"
\"茶杯!\"
\"茶瓶!\"
\"茶餅!\"
\"這個叫西米?\"我指著茶壺,問他。
\"茶餅!\"他睜著眼睛,想了一會,說。
\"不,茶壺!\"
\"茶渦!\"
\"這個?\"我指著茶杯。
\"茶杯!\"
\"這個?\"我指著茶壺。
\"茶渦!\"他笑著回答。
待他完全學會了,我倒了兩杯茶,說。\"請,請!喝茶,喝茶!\"
於是他大笑起來,學著說:\"請,請,喝茶!喝茶!裏夾,裏夾!\"
\"你喝,你喝!\"我改正了他的話。
他立刻知道自己說錯了,又哈哈大笑起來。隨後卻又故意說:\"你喝,你喝!裏夾,裏夾。\"
\"夾裏,夾裏!\"我緊緊地抱住了他,吻著他的麵頰。
他把頭貼著我的頭,靜默地睜著眼睛,像有所感動似的。我也靜默了,一樣地有所感動。他,這可愛的阿品,這樣幼小的時候,就離開了他的父母,失掉了慈愛的親熱的撫慰,寂寞伶什地寄居在外婆家裏,該是有著莫名的悵惘吧?外婆雖然是夠慈和了,但她還有三個孫子,一個兒子,又沒有媳婦,須獨自管理家務,顯然是沒有多大的閑空可以盡量的撫養外孫,把整個的心安排在阿品身上的。阿品是不是懂得這個,有所感動呢?我不知道。但至少我是這樣地感動了。一樣的,我也離開了我的老年的父母,伶什地寂寞地在這異鄉。雖說是也有著不少的朋友,但世間有什麼樣的愛情能和生身父母的愛相比呢?......他願意占有我嗎?是的,我願意占有他,永不離開他;......讓他做我的孩子,讓我們永久在一起,讓膠一般的把我們粘在一起......
\"但是,你是誰的孩子呢?你姓什麼呢?\"我含著眼淚這樣地問他。
他用驚異的眼光望著我。
\"裏姓西米?\"
\"姓譚!\"
\"不,\"我搖著頭,\"裏姓王!\"
\"裏姓紅,瓦姓譚!\"
\"我姓王,裏也姓王!\"
\"瓦也姓紅,裏也姓紅!\"他笑了,在他,這是很有趣味的。
於是我再重複的問了他幾句,他都答應姓王了。
外婆從外麵走了進來,聽見我們的問答,對他說:\"姓譚!\"但是他搖了一搖頭,說:\"紅。\"外婆笑著走了。外婆的這種態度,在他好像一種準許,從此無論誰問他,他都說姓王了,有些人對他取笑說,你就叫王先生做爸爸吧,他就笑著叫我一聲爸爸。
這原是徒然的事,不會使我們滿足,不會把我們中間的缺陷消除,不會改變我們的命運的。但阿品喜歡我,愛我,卻是足夠使我暫時自慰了。
一次,我們附近做起馬戲來了。我們可以在樓頂上望見那搭在空地上的極大的帳篷,帳篷上滿綴著紅綠的電燈,晚上照耀得異常的光明,軍樂聲日夜奏個不休。滿街貼著極大的廣告,列著一些驚人的節目:獅子,熊,西班牙女人,法國兒童,非洲男子......登場奏技,說是五國人合辦的,叫做世界馬戲團。承朋友相邀,我去看了一次,覺得兒童的走索,打秋千,女人的跳舞,矮子翻跟鬥,阿品一定喜歡看,特選了和這節目相同,而沒有獅子,熊奏技的一天,得到了他的外婆的同意,帶他到馬戲場去。場內三等的座位已經滿了,隻有頭二等的票子,二等每人二元,兒童半價,我隻帶了兩塊錢。我要回家取錢,阿品卻不肯,拉著我的手定要走進去,他聽不懂我的話,以為我不看了,急得眼淚都快流出來。直到我在那裏遇見了一位朋友,阿品才高興的跳躍著跑了進去。
幾分鍾後,幕開了。一個美國人出來說了幾句恭敬的英語,接著就是矮子的滑稽的跟鬥。阿品很高興的叫著,搖著手,像表示他也會翻跟鬥似的。隨後一個十二三歲的女孩子出來了。她攀著一根索子一直揉到帳篷頂下,在那裏,她縱身一跳,攀住了一個秋千,即刻踏住木板,搖蕩幾下翻了幾個轉身,又突然一翻身,落下來,兩腳勾住了木板。這個秋千架措得非常高,底下又無遮攔,倘使技術不嫻熟,落到地上,粉身碎骨是無疑的。在悠揚的軍樂中,四麵的觀眾都齊聲鼓起掌來,驚羨這小小女孩子的絕技。我轉過臉去看阿品,他隻是睜著眼睛,驚訝的望著,不做一聲。他的額角上流著許多汗。這時正是暑天的午後,陽光照在篷布上,場內坐滿了人,外婆又給阿品罩上了一件幹淨的藍衣,他一定太熱了,我便給他脫了外麵的罩衣,又給他抹去頭上的汗。但是他一手牽著我的手,一手指著地,站了起來。我不懂得他的意思,猜他想買東西吃,便從衣袋裏摸出一包糖來,遞給了他,扯他再坐下來。他接了糖沒有吃,望了一望秋千架上的女孩子,重又站起來要走。這樣的扯住他幾次,我看見他的眼中包滿了眼淚。我想,他該是要小便了,所以這樣的急,便領他出了馬戲場。牽著他的手,我把他帶到一個僻靜的角落裏,但他隻是東張西望,卻不肯小便。我知道他平常是什麼事情都不肯隨便的,又把他帶到一處更僻靜,看不見一個人的所在。但他仍不肯小便。許是要大便了,我想,從袋裏拿出一張紙來,扯扯他的褲子,叫他蹲下。他依然不肯。他隻嘰哩咕嚕的說著,扯著我的手要走。難道是要吃什麼嗎?我想。帶他在許多攤旁走過去,指著各種食品問他,但他搖著頭,一樣也不要,扯他再進馬戲場又不肯。這樣,他著急,我也著急了。十幾分鍾之後,我隻好把他送回了家,我想,大概是什麼地方不舒服吧?倒給他擔心起來。一見著外婆,他就跑了過去,流著眼淚,指手劃腳的說了許多話。
\"有什麼事嗎?\"我問他的舅舅說,\"為什麼就要離開馬戲場呢?\"
\"真是蠢東西,說是翻秋幹的女孩子這樣高的地方掉下來怎麼辦呢?所以不要看了哩!\"他的舅舅埋怨著他,這樣的告訴我。
咳,我才是蠢東西呢!我一點也沒有想到這上麵來,我完全忘記了阿品是一個孩子,是一個有著潔白的紙一樣的心的孩子,是一個富於同情心的孩子!我完全忘記了這個,我把他當做大人,當做了一個有著蠻心的大人看待,當做了和我一樣殘忍的人看待了......
從這一天起,我不敢再帶阿品到外麵去玩耍了。我隻很小心的和他在屋子裏玩耍。沒有必要的事,我便不大出門。附近有海,對麵有島,在沙灘上夠我閑步散問,但我寧願守在房裏等待著阿品,和阿品作伴。阿品也並不喜歡怎樣的到外麵去,他的興趣完全和大人的不同。房內的日常的用具,如桌子,椅子,床鋪,火柴,手巾,麵盆,報紙,書籍,甚至於一粒沙,一根草,在他都可以發生興味出來。
一天,他在地上拾東西,忽然發見了我的床鋪底下放著一雙已經破爛了的舊皮鞋。他爬進去拿了出來,不管它罩滿了多少的灰塵,便兩腳踏了進去。他的腳是這樣的小,舊皮鞋好像成了一隻大的船。他搖擺著,拐著,走了起來,發著鐵妥鐵妥的沉重聲音。走到桌邊,把我的帽子放在頭上,一直罩住了眼皮,向我走來,口裏叫著:\"紅先生來了,紅先生來了!\"
\"王先生!\"我對他叫著說:\"請坐!請坐!喝茶,喝茶!\"
\"喔!多謝,多謝!\"他便大笑起來,倒在我的身邊。
他喜歡音樂,我買了一隻小小的口琴給他,時常來往吹著。他說他會跳舞,喊著一二三,突然坐倒在地下,翻轉身,打起滾來,又爬著,站起來,衝撞了幾步--跳舞就完了。
兩個月後,阿品的父親帶著全家的人來了。兩個約莫八九歲的女孩,一個才會跑路的男孩,阿品母親的肚子裏還懷著一個六七個月的孩子。他的父親是一個頗有才幹的人,普通話說得很流利,善於應酬。阿品的母親正和她的兄弟一樣,有著一副嚴肅的麵孔,不大露出笑容來,也不大和別人講話。女孩的麵貌像她的父親,有兩顆很大的眼睛;男孩像母親,顯得很沉默,日夜要一個丫頭背著。從外形看來,幾乎使人疑心到阿品和他的姊弟是異母生的,因為他們都比阿品長得豐滿,穿得美麗。
\"阿品現在姓王了!\"我笑著對他的父親說。
\"你姓西米,阿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