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金(2 / 3)

如史伯伯氣得呆了,如史伯母也隻會跟著哭。他們都知道那位先生的脾氣:對於有錢人家的孩子一向和氣,對於沒有錢人家的孩子隻是罵打的,無論他錯了沒有。

\"什麼東西!一個連中學也沒有進過的光蛋!\"如史伯伯拍著桌子說:\"隻認得錢,不認得人,配做先生!\"

\"說來說去,又是自己窮了,兒子沒有寄錢來!咳,咳!\"如史伯母揩著女兒的眼淚說,\"明年讓你到縣裏去讀,但願你哥哥在外麵弄得好!\"

一塊極其沉重的石頭壓在如史伯伯夫妻的心上似的,他們都幾乎透不過氣來了。真的窮了嗎?當然不窮,屋子比人家精致,田比人家多,器用什物比人家齊備,誰說窮了呢?但是,但是,這一切不能拿去當賣!四周的人都睜著眼睛看著你,如果你給他們知道,那麼你真的窮了,比討飯的還要窮了!討飯的,人家是不敢欺侮的;但是你,一家中等人家,如果給了他們一點點,隻要一點點窮的預兆,那麼什麼人都要欺侮你了,比對於討飯的,對於狗,還利害!......

過去了幾天憂鬱的時日,如史伯伯的不幸又來了。

他們夫妻兩個隻生了一個兒子,二個女兒:兒子出了門,大女兒出了嫁,現在住在家裏的隻有三個人。如果說此外還有,那便隻有那隻年輕的黑狗了。來法,這是黑狗的名字。它生得這樣的伶俐,這樣的可愛;它日夜隻是躺在門口,不常到外麵去找情人,或去偷別人家的東西吃。遇見熟人或是麵貌和善的生人,它仍躺著讓他進來,但如果遇見一個壞人,無論他是生人或熟人,它遠遠的就爆了起來,如果沒有得到主人的許可,他就想進來,那麼它就會跳過去咬那人的衣服或腳跟。的確奇怪,它不曉得是怎樣辨別的,好人或壞人,而它的辨別,又竟和主人所知道的無異。夜裏,如果有什麼聲響,它便站起來四處巡行,直至遇見了什麼意外,它才嗥,否則是不做聲的。如史伯伯一家人是這樣的愛它,與愛一個二三歲的小孩一般。

一年以前,如史伯伯做六十歲生辰那一天,來了許多客。有一家人家差了一個曾經偷過東西的人來送禮,一到門口,來法就一聲不響的跳過去,在他的腳骨上咬了一口。如史伯伯覺得它這一天太凶了,在它頭上打了一下,用繩子套了它的頭,把它牽到花園裏拴著,一麵又連忙向那個人賠罪,拿藥給他敷。來法起初嗥著,掙紮著,但後來就躺下了。酒席散後,有的是殘魚殘肉,伊雲,如史伯伯的小女兒,拿去放在來法的麵前喂它吃,它一點也不吃,隻是躺著。伊雲知道它生氣了,連忙解了它的繩子。但它仍舊躺著,不想吃。拖它起來,推它出去,它也不出去。如史伯伯知道了,非常的感動,覺得這懲罰的確太重了,走過去撫摩著它,叫它出去吃一點東西,它這才搖著尾巴走了。

\"它比人還可愛!\"如史伯伯常常這樣的說。

然而不知怎的,它這次遇了害了。

約莫在上午十點鍾光景,有人來告訴如史伯伯,說是來法跑到屠坊會拾肉骨吃,肚子上被屠戶阿灰砍了一刀,現在躺在大門口嗥著。如史伯伯和如史伯母聽見都嚇了一跳,急急忙忙跑出去看,果然它躺在那裏嗥,渾身發著抖,流了一地的血。看見主人去了,它掉轉頭來望著如史伯伯的眼睛。它的目光是這樣的淒慘動人,仿佛知道自己就將永久離開主人,再也看不見主人,眼淚要湧了出來似的。如史伯伯看著心酸,如史伯母流淚了。他們檢查它的肚子,割破了一尺多長的地方,腸都拖出來了。

\"你回去,來法,我馬上給你醫好,我去買藥來。\"如史伯伯推著它說,但來法隻是望著嗥著,不能起來。

如史伯伯沒法,急忙忙地跑到藥店裏,買了一點藥回來,給它敷上,包上。隔了幾分鍾,他們夫妻倆出去看它一次,臨了幾分鍾,又出去看它一次。吃中飯時,伊雲從學校裏回來了。她哭著撫摩著它很久很久,如同親生的兄弟遇了害一般的傷心,看見的人也都心酸。看看它哼得好一些,她又去拿了肉和飯給它吃,但它不想吃,隻是望著伊雲。

下午二點鍾,它哼著進來了,肚上還滴著血。如史伯母忙找了一點舊棉花舊布和草,給它做了一個柔軟的躺的窩,推它去躺著,但它不肯躺。它一直踱進屋後,滿房走了一遍,又出去了,怎樣留它也留不住。如史伯母哭了。她說它明明知道自己不能活了,舍不得主人和主人的家,所以又最後來走了一次,不願意自己肮髒地死在主人的家裏,又到大門口去躺著等死了,雖然已走不動。

果然,來法是這樣的,第二天早晨,他們看見它吐著舌頭死在大門口了,地上還流了一地的血。

\"我必須為來法報仇!叫阿灰一樣的死法!\"伊雲哭著,咒詛說。

\"咳!不要做聲,伊雲,他是一個惡棍,沒有辦法的。受他欺侮的人多著呢!說來說去,又是我們窮了,不然他怎敢做這事情!......\"說著,如史伯母也哭了起來。

聽見\"窮\"字,如史伯伯臉色漸漸青白了,他的心撞得這樣的利害:猶如雷雨狂至時,一個過路的客人用著全力急急地敲一家不相識者的門,恨不得立時衝進門去的一般。

在他的賬簿上,已隻有十二元另幾角存款。而三天後,是他們遠祖的死忌,必須做兩桌羹飯;供過後,給親房的人吃,這裏就須化六元錢。離開小年,十二月二十四,隻有十幾天,在這十幾天內,店鋪都要來收賬,每一個收賬的人都將說,\"中秋沒有付清,年底必須完全付清的,現在......\"現在,現在怎麼辦呢?伊明不是來信說,年底不限定能夠張羅一點錢,在二十四以前寄到家嗎?......他幾乎也急得流淚了。

三天過去,便是做羹飯的日子。如史伯伯一清早便提著籃子到三裏外的林家塘去買菜。簿子上寫著,這一天羹飯的魚,必須是支魚。但尋遍魚攤,如史伯伯看不見一條支魚,不得已,他買了一條米魚代替。米魚的價錢比支魚大,味道也比支魚好,吃的人一定滿意的,他想。

晚間,羹飯供在祖堂中的時候,親房的人都來拜了。大房這一天沒有人在家,他們知道二房輪著吃的是阿安,他的叔伯兄弟阿黑今年輪不到吃,便派阿黑來代大房。

阿黑是一個駝背的泥水匠,從前曾經有過不名譽的事,被人家在屋柱上綁了半天。他平常對如史伯伯是很恭敬的。這一天不知怎樣,他有點異樣:拜過後,他睜著眼睛,繞著桌子看了一遍,像在那裏尋找什麼似的。如史伯母很注意他。隨後,他拖著阿安走到屋角裏,低低的說了一些什麼。

酒才一巡,阿黑便先動筷箝魚吃。嚐了一嚐,便大聲的說:

\"這是什麼魚?米魚!簿子上明明寫的是支魚!做不起羹飯,不做還要好些!......\"

如史伯伯氣得跳了起來,說:

\"阿黑,支魚買不到,用米魚代還不好嗎?哪種貴?哪種便宜?哪種好吃?哪種不好吃?\"

\"支魚貴!支魚好吃!\"

\"米魚便宜!米魚不好吃!\"阿安突然也站了起來說。

如史伯伯氣得呆了。別的人都停了筷,憤怒地看著阿黑和阿安,顯然覺得他們是無理的。但因為阿黑這個人不好惹,都隻得不做聲。

\"人家兒子也有,卻沒有看見過連羹飯錢也不寄給爹娘的兒子!米魚代支魚!這樣不好吃!\"阿黑左手拍著桌子,右手卻隻是箝魚吃。

\"你說什麼話!畜生!\"如史伯母從房裏跳了出來,氣得臉色青白了。\"沒有良心的東西!你靠了誰,才有今天?綁在屋柱上,是誰把你保釋的?你今天有沒有資格說話?今天輪得到你吃飯嗎?......\"

\"從前管從前,今天管今天!......我是代表大房!......明年輪到我當辦,我用鯉魚來代替!鴨蛋代雞蛋!小碗代大碗!......\"阿黑似乎不曾生氣,這話仿佛並不是由他口裏出來,由另一個傳聲機裏出來一般。他隻是喝一口酒,箝一筷魚,慢吞吞地吃著。如史伯母還在罵他,如史伯伯在和別人談論他不是,他仿佛都不曾聽見。

幾天之後,陳四橋的人都知道如史伯伯的確窮了:別人家忙著買過年的東西,他沒有買一點,而且,沒有錢給收賬的人,總是約他們二十三,而且,連做羹飯也沒有錢,反而給阿黑罵了一頓,而且,有一天跑到裕生木行那裏去借錢,沒有借到,而且,跑到女婿家裏去借錢,沒有借到,坐著船回來,船錢也不夠,而且......而且......

的確,如史伯伯著急得沒法,曾到他女婿家裏去借過錢。女婿不在家裏。和女兒說著說著,他哭了。女兒哭得更利害。伊光,他的大女兒,最懂得陳四橋人的性格:你有錢了,他們都來了,對神似的恭敬你;你窮了,他們轉過背去,冷笑你,誹謗你,盡力的欺侮你,沒有一點人心。她小時,不曉得在陳四橋受了多少的氣,看見了多少這一類的事情。現在,想不到竟轉到老年的父母身上了。她越想越傷心起來。

\"最好是不要住在那裏,搬到別的地方去。\"她哭著說,\"那裏的人比畜生還不如!

\"別的地方就不是這樣嗎?咳!\"老年的如史伯伯歎著氣,說。他顯然知道生在這世間的人都是一樣的。

伊光答應由她具名打一個電報給弟弟,叫他趕快電彙一點錢來,同時她又叫丈夫設法,最後給了父親三十元錢,安慰著,含著淚送她父親到船邊。

但這三十元錢有什麼用呢?當天付了兩家店鋪就沒有了。店賬還欠著五十幾元。過年不敬神是不行的,這裏還需十幾元。

在他的賬簿上,隻有三元另幾個銅子的存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