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四橋雖然是一個偏僻冷靜的鄉村,四麵圍著山,不通輪船,不通火車,村裏的人不大往城裏去,城裏的人也不大到村裏來。但每一家人家卻是設著無線電話的,關於村中和附近地方的消息,無論大小,他們立刻就會知道,而且,這樣的詳細,這樣的清楚,仿佛是他們自己做的一般。例如,一天清晨,桂生嬸提著一籃衣服到河邊去洗滌,走到大門口,遇見如史伯伯由一家小店裏出來,一眼瞥去,看見他手中拿著一個白色的信封,她就知道如史伯伯的兒子來了信了,眼光轉到他的臉上去,看見如史伯伯低著頭一聲不響的走著,她就知道他的兒子在外麵不很如意了,倘若她再叫一聲說,\"如史伯伯,近來蘿菔很便宜,今天我和你去合買一擔來好不好?\"如史伯伯搖一搖頭,微笑著說,\"今天不買,我家裏還有菜吃,\"於是她就知道如史伯伯的兒子最近沒有錢寄來,他家裏的錢快要用完,快要......快要......了。
不到半天,這消息便會由他們自設的無線電話傳遍陳四橋,由家家戶戶的門縫裏窗隙裏鑽了進去,仿佛陽光似的,風似的。
的確,如史伯伯手裏拿的是他兒子的信:一封不很如意的信。最近,信中說,不能寄錢來;的確,如史伯伯的錢快要用完了,快要......快要......
如史伯伯很憂鬱,他一回到家裏便倒在藤椅上,躺了許久,隨後便在房子裏踱來踱去,苦惱地默想著。
\"悔不該把這些重擔完全交給了伊明,把自己的職務辭去,現在......\"他想,\"現在不到二年便難以維持,便要搖動,便要撐持不來原先的門麵了......悔不該--但這有什麼法子想呢?我自己已是這樣的老,這樣的衰,講了話馬上就忘記,算算賬常常算錯,走路又踉踉蹌蹌,誰喜歡我去做賬房,誰喜歡我去做跑街,誰喜歡我......誰喜歡我呢?\"
如史伯伯想到這裏,憂鬱地舉起兩手往頭上去抓,但一觸著頭發脫了頂的光滑的頭皮,他立刻就縮回了手,歎了一口氣,這顯然是悲哀侵占了他的心,覺得自己老得不堪了。
\"你總是這樣的不快樂,\"如史伯母忽然由廚房裏走出來,說。她還沒有像如史伯伯那麼老,很有精神,一個肥胖的女人,但頭發也有幾莖白了。\"你父母留給我們的隻有一間破屋,一口破衣櫥,一張舊床,幾條板凳,沒有田,沒有多的屋。現在,我們已把家庭弄得安安穩穩,有了十幾畝田,有了幾間新屋,一切應用的東西都有,不必再向人家去借,隻有人家向我們借,兒子讀書知禮,又很勤苦--弄到這步田地,也夠滿意了,你還是這樣憂鬱的做什麼!\"
\"我沒有什麼不滿意,\"如史伯伯假裝出笑容,說,\"也沒有什麼不快樂,隻是在外麵做事慣了,有吃有笑有看,住在家裏冷清清的,沒有趣味,所以常常想,最好是再出去做幾年事,而且,兒子書雖然讀了多年,畢竟年紀還輕,我不妨再幫他幾年。\"
\"你總是這樣的想法,兒子夠能幹了,放心罷。--哦,我昨晚做了一個夢,忘記告訴你了,我看見伊明戴了一頂五光十色的帽子,搖搖擺擺的走進門來,後麵七八個人抬著一口沉重的棺材,我嚇了一跳,醒來了。但是醒後一想,這是一個好夢:伊明戴著五光十色的帽子,一定是做了官了;沉重的棺材,明明就是做官得來的大財。這幾天,伊明一定有銀信寄到的了。\"如史伯母說著,不知不覺地眉飛色舞的歡喜起來。
聽了這個,如史伯伯的臉上也現出了一陣微笑,他相信這帽子確是官帽,棺材確是財。但忽然想到剛才接得的信,不由得又憂鬱起來,臉上的笑容又飛散了。
\"這幾天一定有錢寄到的,這是一個好夢,\"他又勉強裝出笑容,說。
剛才接到了兒子一封信,他沒有告訴她。
第二天午後,如史伯母坐在家裏寂寞不過,便走到阿彩嬸家裏去。阿彩嬸平日和她最談得來,時常來往,她們兩家在陳四橋都算是第二等的人家。但今天不知怎的,如史伯母一進門,便覺得有點異樣:那時阿彩嬸正側麵的立在巷子那一頭,忽然轉過身去,往裏走了。
\"阿彩嬸,午飯吃過嗎?\"如史伯母叫著說。
阿彩嬸很慢很慢的轉過頭來,說,\"啊,原來是如史伯母,你坐一坐,我到裏間去去就來。\"說著就進去了。
如史伯母是一個聰明人,她立刻又感到了一種異樣:阿彩嬸平日看見她來了,總是搬凳拿茶,嘻嘻哈哈的說個不休,做衣的時候,放下針線,吃飯的時候,放下碗筷,今天隻隔幾步路側著麵立著,竟會不曾看見,喊她時,她隻掉過頭來,說你坐一坐就走了進去,這顯然是對她冷淡了。
她悶悶地獨自坐了約莫十五分鍾,阿彩嬸才從裏麵慢慢的走了出來。
\"真該死!他平信也不來,銀信也不來,家裏的錢快要用完了也不管!\"阿彩嬸劈頭就是這樣說。\"他們男子都是這樣,一出門,便任你是父親母親,老婆子女,都丟開了。\"
\"不要著急,阿彩叔不是這樣一個人,\"如史伯母安慰著她說。但同時,她又覺得奇怪了:十天以前,阿彩嬸曾親自對她說過,她還有五百元錢存在裕生木行裏,家裏還有一百幾十元,怎的今天忽然說快要用完了呢?......
過了一天,這消息又因無線電話傳遍陳四橋了:如史伯伯接到兒子的信後,愁苦得不得了,要如史伯母跑到阿彩嬸那裏去借錢,但被阿彩嬸拒絕了。
有一天是裕生本行老板陳雲廷的第三個兒子結婚的日子,滿屋都掛著燈結著彩,到的客非常之多。陳四橋的男男女女都穿得紅紅綠綠,不是綢的便是緞的。對著外來的客,他們常露著一種驕矜的神氣,仿佛說:你看,裕生老板是四近首屈一指的富翁,而我們,就是他的同族!
如史伯伯也到了。他穿著一件灰色的湖縐棉袍,玄色大花的花緞馬褂。他在陳四橋的名聲本是很好,而且,年紀都比別人大,除了一個七十歲的阿瑚先生。因此,平日無論走到哪裏,都受族人的尊敬。但這一天不知怎的,他覺得別人對他冷淡了,尤其是當大家笑嘻嘻地議論他灰色湖縐棉袍的時候。
\"嗬,如史伯伯,你這件袍子變了色了,黃了!\"一個三十來歲的人說。
\"真是,這樣舊的袍子還穿著,也太儉省了,如史伯伯!\"綽號叫做小耳朵的珊貴說,接著便是一陣冷笑。
\"年紀老了還要什麼好看,隨隨便便算了,還做什麼新的,知道我還能活......\"如史伯伯想到今天是人家的喜期,說到\"活\"字便停了口。
\"老年人都是這樣想,但兒子總應該做幾件新的給爹娘穿。\"
\"你聽,這個人專門說些不懂世事的話,阿淩哥!\"如史伯伯聽見背後稍遠一點的地方有人這樣說。\"現在的世界,隻有老子養兒子,還有兒子養老子的嗎?你去打聽打聽,他兒子出門了一年多,寄了幾個錢給他了!年輕的人一有了錢,不是賭就是嫖,還管什麼爹娘!\"接著就是一陣冷笑。
如史伯伯非常苦惱,也非常生氣,這是他第一次聽見人家的奚落。的確,他想,兒子出門一年多,不曾寄了多少錢回家,但他是一個勤苦的孩子,沒有一刻忘記過爹娘,誰說他是喜歡賭喜歡嫖的呢?
他生著氣踱到別一間房子裏去了。
喜酒開始,大家嚷著\"坐,坐\",便都一一的坐在桌邊,沒有誰提到如史伯伯,待他走到,為老年人而設,地位最尊敬,也是他常坐的第一二桌已坐滿了人,次一點的第三第五桌也已坐滿,隻有第四桌的下位還空著一位。
\"我坐到這一桌來,\"如史伯伯說著,沒有往凳上坐。他想,坐在上位的品生看見他來了,一定會讓給他的。但是品生看見他要坐到這桌來,便假裝著不注意,和別個談話了。
\"我坐到這一桌來,\"他重又說了一次,看有人讓位子給他沒有。
\"我讓給你,\"坐在旁邊,比上位卑一點地方的阿琴看見品生故意裝做不注意,過意不去,站起來,坐到下位去,說。
如史伯伯隻得坐下了。但這侮辱是這樣的難以忍受,他幾乎要舉起拳頭敲碗盞了。
\"品生是什麼東西!\"他憤怒的想,\"三十幾歲的木匠!他應該叫我伯伯!平常對我那樣的恭敬,而今天,竟敢坐在我的上位!......\"
他覺得隔座的人都詫異的望著他,便低下了頭。
平常,大家總要談到他,當麵稱讚他的兒子如何的能幹,如何的孝順,他的福氣如何的好,名譽如何的好,又有田,又有錢;但今天座上的人都仿佛沒有看見他似的,隻是講些別的話。
沒有終席,如史伯伯便推說已經吃飽,鬱鬱的起身回家。甚至沒有走得幾步,他還聽見背後一陣冷笑,仿佛正是對他而發的。
\"品生這東西!我有一天總得報複他!\"回到家裏,他氣憤憤的對如史伯母說。
如史伯母聽見他坐在品生的下麵,幾乎氣得要哭了。
\"他們明明是有意欺侮我們!\"她吸著聲說,\"咳,運氣不好,兒子沒有錢寄家,人家就看不起我們,欺侮我們了!你看,這班人多麼會造謠言:不知哪一天我到阿彩嬸那裏去了一次,竟說我是向她借錢去的,怪不得她許久不到我這裏來了,見麵時總是冷淡淡的。\"
\"伊明再不寄錢來,真是要倒黴了!你知道,家裏隻有十幾元錢了,天天要買菜買東西,如何混得下去!\"
如史伯伯說著,又憂鬱起來,他知道這十幾元錢用完時,是沒有地方去借的。雖然陳四橋盡多有錢的人家,但他們都一樣的小器,你還沒有開口,他們就先說他們怎樣的窮了。
三天過去,第四天晚上,如史伯伯最愛的十五歲小女兒放學回來,把書包一丟,忍不住大哭了。如史伯伯和如史伯母好不傷心,看見最鍾愛的女兒哭了起來,他們連忙撫慰著她,問她哭什麼。過了許久,幾乎如史伯母也要流淚了,她才停止啼哭,嗚嗚咽咽地說:
\"在學校裏,天天有人問我,我的哥哥寫信來了沒有,寄錢回來了沒有。許多同學,原先都是和我很要好的,但自從聽見哥哥沒有錢寄來,都和我冷淡了,而且還不時的譏笑的對我說,你明年不能讀書了,你們要倒黴了,你爹娘生了一個這樣的兒子!......先生對我也不和氣了,他總是天天的罵我愚蠢......我沒有做錯的功課,他也說我做錯了......今天,他出了一個題目,叫做《冬天的鄉野》,我做好交給他看,他起初稱讚說,做得很好,但忽然發起氣來,說我是抄的!我問他從什麼地方抄來,有沒有證據,他回答不出來,反而愈加氣怒,不由分說,拖去打了二十下手心,還叫我麵壁一點鍾......\"她說到這裏又哭了,\"他這樣冤枉我......我不願意再到那裏讀書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