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迢迢故城(2 / 3)

顧欽的手落在晏婉的肩上,微微沉了一下。但人是沉默著的。對於她對顧家的指責,是縱容也是默許。已經表明了他的態度。

桑悅被她說得臉色發白,“佟晏婉,你有什麼資格指責我?要不是你鼓動我們追求戀愛自由,我怎麼會掉進了旁人的圈套!”

“你少把責任推倒我身上,前因後果是怎樣的,你自己最清楚。”

“我有什麼資格?就憑我懂得一個人要為自己做的事情負責,就憑我不會為了自己的利益去害人。桑悅,比起未婚先孕,更不要臉的是,你自己根本不知道自己錯在哪裏,也根本沒勇氣去承擔自己的錯誤,讓自己一錯再錯!”

“孩子是誰的,你會不知道嗎?你若真是顧念自己的臉麵要做貞潔烈女,就該學人死節;要麼你就放下一切,好好生活下去——而不是像現在這樣,又做了蠢事又想立牌坊!”

桑悅的下唇一直在抖,完全說不出話了。被關在精神病院時,怨恨、後悔、害怕、無望交織在一起噬咬著她。無論白天黑夜,耳邊都有女人癲狂的笑聲和喊叫聲。“我也會變成這樣,一輩子待在這裏。”——這種恐懼時時侵蝕著她的神經,她的精神早就已經到了崩潰的邊緣。

直到顧鉞和高玉英趁著顧欽出戰時找到她,把她搶出來,她才緩過一口氣。但現在……她也曾有美好的人生、美好的夢想,現在,什麼都沒了。她挺著肚子,肚子裏是一個毒瘤,要吸幹她的精血才罷休的毒瘤!她做錯了什麼,到底做錯了什麼?

她忽然抱著頭尖叫起來,然後使勁去捶自己的肚子,像要把肚子裏的東西捶爛一樣。高玉英哪裏還有工夫同晏婉打嘴仗,一邊抱住桑悅,一邊哭喊著叫人去叫醫生……

天上下了雨,但似乎沒有人發現一樣。周圍慌亂的一切在雨裏都泡爛了、模糊了,隻有眼前的人是清晰的。

顧欽攬過晏婉,用手擋在她額前幫她遮雨,晏婉卻拉住他的手,“沒事,我們走。”

上了車,誰都沒有回頭。

到了家,也沒驚動旁人,晏婉像所有的體貼的妻子一樣,默默拿出藥箱子,把酒精紗布藥水都擺好。

夏天的雨下得急,窗戶開著,外頭的雨和泥土的味道都往房間裏衝。天邊隱隱的悶雷,撞在心頭讓人心裏也說不出的憋悶。雨不停,雨水潲進房間裏來,窗戶前的地毯漸漸洇濕了,不過誰也沒去管。

晏婉走到顧欽麵前,不說話,默默地解開他戎裝的紐扣,然後輕輕地剝掉他的衣服。直到上身都裸露出來了,她指了指那邊的軟榻,讓他趴下。

他乖得像做錯了事要討人憐愛的小狗,目光一直在她臉上。晏婉自始至終都垂著眼睛,極力克製著自己的情緒。她曾經欣賞讚歎過的傷口,也因這破碎的美而心顫。可現在,傷口仍舊是那樣的傷口,怎麼就不忍看了呢?

不是傷在他身上的,像是誰抽剝了她的心。

她仔細地為他擦拭傷口,輕車熟路地上藥。等到傷口都處理完了,心裏最後一根弦也繃斷了一樣。她實在控製不住,手裏沾上血的紗布都沒來得及丟開,緊緊攥著。人失力地跌坐下去,背靠著軟榻,抱著自己的膝蓋哭了起來。

顧欽從沙發上坐起來。說實在的,這點傷其實不算什麼。他盡量用一副輕鬆的口吻,“老婆,對不起啊。勞你受累了……衣服廢了,要再買一身了,這個月就不要給我留零用錢了……”

然後他試探著去攬她。晏婉順勢倒在他懷裏,在他胸口捶了兩下,沒用什麼力氣。哭得上氣不接下氣,“我是心疼衣服嗎!我,不是生你的氣。我就是,心疼你。我心疼得難受。”

顧欽嗓子發哽,但微微笑了一下,“沒事的,沒那麼疼……我發誓,以後再也不會了。”

晏婉哭得更大聲了,“你還笑……”

他本來也不覺得好笑,但忽然輕輕笑出了聲。是高興,人生何幸。所有我們人生無法逃避的苦,原來隻為等待,那份專屬於我的,愛的救贖。

外頭的雨落在房頂上,敲在敞著的窗玻上,打在蕉葉上;雨水順著芭蕉葉流淌下去,滴落在矮處的花草上,又是另一種聲響。顧欽記得晏婉才在窗戶前種了一大叢茉莉花,說是要采花來配茶的。雖然人在房間裏,沒有探出窗去,但雨和萬物奏響的聲音,他此刻竟然都能分辨出來。因為心之所愛的那個人此刻就真實地抱在懷裏,這風雨也不覺淒苦,甚至有了份伴人風雨亦多情的況味來。

好像已經很熟悉了,顧欽知道她不會哭太久。人會哭是一件好事,不是誰都有能力、有勇氣毫不掩飾地展現出自己的情感的脆弱和崩潰的。他隻是很抱歉,她總是為了他哭。

晏婉抬起眼來,他的神色幾乎與平常無異了。因為他身上沒有衣服,她的眼淚鼻涕也無處可擦,嗔怪地到處找東西擦眼淚。顧欽用手去抹她的臉,“哭得像個大花貓……”

話剛說完,兜手一抄,把她抱起來。晏婉驚呼,擔心他的傷,但他在她開口前就說“我沒事。”然後坐下,讓她坐在他的腿上。

“這是最後一次了,知道嗎?我不許你再這樣。”晏婉做出一個很凶悍的表情。可因為心疼著他,那表情實在沒什麼殺傷力,反而像自不量力的小奶貓。

顧欽“嗯”了一聲,又從抽屜裏抽了一疊文件給她看。全是當局電令派下來的圍剿任務,一份又一份,都被他壓著。

“那裏有些人,曾是舊相識,有的還曾並肩做過戰。雖然各自的信仰理念不同,但我不願意同自己人自相殘殺。”他緩緩道。

他按兵不動不說,還一直暗地裏在阻撓顧鉞去圍剿赤區,當局對他的不滿與日俱增。負傷在家,目前是一個絕佳的借口。所以,他沒有反抗賀敬蓉,是有另一層考量的。

那念珠晏婉是不敢再戴了。兩人到山裏的寺廟裏找了棵柏樹,就埋在了樹底下。顧欽已經不想知道生身父親的音容笑貌了,也不想知道他曾是怎樣的人,做過怎樣的事情。一切都該塵歸塵、土歸土。願這暮鼓晨鍾、香火梵音,能化解念珠上所有凝結的怨戾。

晏婉雙手合十,對著佛祖跪拜。心中默禱,希望賀敬蓉說的那些隻不過是恐嚇,她和顧欽會有孩子的。

顧家舉家北遷的那一日,顧欽和晏婉都沒有去送。桑儀從碼頭回來,徑直到了他們這裏。她身子重,腳又不方便,難得出來一趟。晏婉將桑儀扶進了房。桑儀今日拜別雙親,從此天南地北也不好相見,自然是心裏不大好受,但並不在兩人麵前顯露出來。待到副官把顧欽尋去,桑儀這才逮到機會同晏婉說說體己話。

她要了筆紙寫了一串地址,叫晏婉好好收著。“這是那邊的地址。雖然大約你們也不會去,但哪怕不去,也是個念想。顧家對不住良時,大姐都知道……母親她,這輩子也很苦。”說到這裏,她停住了,沒往下說。

誰活著容易呢,各有各的難,各有各的坎兒,各有各的修行罷了。

“良時一直讓著戚揚,說到底都是為了我。我是大姐,他們都是我的血親,不忍見手足相殘。還有桑悅,那孩子……”桑儀惋惜地搖搖頭,“走錯了路。現在弄得人不人、鬼不鬼的。”原先隻是脾氣壞,現在徹底和個瘋子沒什麼兩樣了。

“她……”晏婉一張口,桑儀就握住她的手。“按理大姐對你說這話不應該,但不管怎樣,她還是我的妹妹。良時想給你出頭,是應該的,隻不過……”

顧欽回來了,桑儀便停了話,說話的內容就去到了將要出生的孩子身上。說起孩子,桑儀自然而然地又鼓勵讓他們多努力,爭取早日有好消息。

晏婉的臉白了一下,隻能笑著應下。

顧欽已經勤奮得不能再勤奮了,但他們一直沒有懷孕的消息。晏婉也著急,怕因自己一貫月事不順會影響生育。醫生看過許多,顧欽自己也去看過,隻是一直沒有消息。原先都覺得是身體的原因,後來,不想去想賀敬蓉的詛咒都難。怕那念珠上的藥真會傷了他們的健康,應驗了她的詛咒。

每次月事又來的時候,晏婉不免為了這個要難過一陣。顧欽比她想得開,“你別有負擔,不是你的問題。兒女都是緣分,緣分不到,不用強求。就算沒有孩子,我也不覺得遺憾,有你就夠了。你若是想做媽媽,我們可以去收養,或從你家族裏過繼,都是辦法。”

晏婉知道他的話不隻是安慰她的,是他真的這樣想才這樣說的,漸漸也釋然了。同母親通電話的時候,佟太太一樣開解她,人生總有許多的遺憾,不可能事事圓滿。得不到的東西,可以心裏求,但為了這些鑽牛角尖、影響到現有的快樂,就不值當了。

因為總有人監視,安全起見,晏婉隻得先辭掉了工作。顧欽這傷養了月餘,倒像又過了個蜜月,兩人不分晝夜地廝守在一起。顧欽陪著她,看她在花園裏支起畫架子畫畫,看她在梳妝台前撲粉描眉,陪著她觀星看月,幫著她挑水澆花上肥……家常的日子,滿是“春風滿庭除,琴瑟亦靜好。”的安寧。

臘月初六是兩人的生日。他們頭一回一起過生日,晏婉無比鄭重。跟著西點師傅做了蛋糕,又跟著秦嬸學做了長壽麵。晏婉覺得自己越來越有賢惠小妻子的樣子了。看到自己張羅的一桌的飯菜,“要是有個孩子就圓滿了。”這個念頭從腦海裏一閃而過,但她搖了搖頭,就給搖散了——兩個人也很好。

蛋糕有點甜過頭了,但顧欽還是很賞臉地全都吃了。晏婉笑,伸手指抹掉他唇角的奶油,“不好吃還吃這麼多?”

顧欽握住她的手,把她手指上的奶油吮掉了,“我第一次吃到這麼好吃的蛋糕。”不是假話。晏婉受了他的奉承,笑起來:“你這樣誇我,我可還怎麼進步呀?”

“那,去外頭學一學?”

當局不滿他的消極應付,強令他去歐國做觀察員。

“我記得你說過,想環遊世界。那,就一起去吧。”

出發的日期很近,幾乎算是被監視著壓上船的。臨行前晏婉本想去見見父母也沒有機會,好在還可以通電話。晏婉怕老人家難過,沒想到他們卻很想得開。

佟老爺道:“關外也要變天了。咱們家大業大,樹大招風……你們去外頭看看也好。你幾個哥哥也都在各處看看,選一處太平地挪過去,未必不是件好事。”

晏婉是在葡萄牙時發現自己懷孕的。

頭一天,他們去了羅卡角,蔚藍的大海邊,那石碑上刻著葡萄牙詩人卡蒙斯的一句詩:“陸止於此,海始於斯。”

晏婉倚顧欽,“你看,我們一起到了天涯海角……”

此生無憾了。

第二天早上睜開眼,晏婉習慣性地摸了摸旁邊。床墊已經冷了,想來那個人起得很早。晏婉起身,赤著腳走到窗旁。

拉開窗簾,清晨的陽光一下就擠進來了。她推開窗,往下望。一樓是個花園,有些供客人使用的器械。顧欽穿著件白色的汗衫,正在台階上做蛙跳,那樣子怪可愛的。

晏婉忙拿了畫夾子和鉛筆,但速寫畫到了一半,忽然覺得胃裏犯惡心。她以為是昨晚東西吃太多了,也沒大在意。跟著顧欽這一年多來,幾乎把歐國住遍了,水土不服的事情也常有發生。

那惡心的感覺持續了一陣,她不得不放下畫夾子。喝了杯熱可可後,胃裏感覺好多了。她又走回到窗邊,顧欽還在花園裏運動。

顧欽感覺到了目光的注視,轉頭看去,晏婉穿著件珍珠灰色的蕾絲睡衣,頭發都披散著,正托著腮趴在窗戶往下看。

兩人的視線交彙到一處,晏婉粲然一笑,提高了聲音:“小哥哥,你熱不熱?要不把衣服脫了吧!”

顧欽揚著下頜,眯了眯眼,唇角忽然浮出一絲笑紋,他緩緩撩起衣角,把汗衫拽過頭頂,扔到了地上。他走到單杠下,往上一躍,抓住了杠子,一個接著一個地做著引體向上。雙臂及背部的肌肉在向上蜷身的時候僨張起來,他的目光一直鎖著她的雙眼,那湧動的情感,略有些粗重的呼吸聲,像昨晚一樣……

晏婉本隻想逗他玩,沒想到反被他的目光弄得麵紅耳赤。她嗔了他一眼,關上了窗,聽見他在下頭爽朗的笑聲。

今天他們要去參觀貝倫塔。探險家達伽馬便是從這裏起航,他的遠征發現了好望角,成功開拓了葡萄牙的海上貿易,也開啟了新的世界史。因為是座防禦工事,顧欽的興趣更大,她更向往的是旁邊的哲羅姆派修道院,那美味的葡式蛋撻,便是修道院的修女發明的。貝倫區的麵包店裏,有無數好吃的點心,怎麼吃都吃不夠。她還想去郵局買一套明信片,寄給曹家和佟家的小孩子們。

但在壁壘平台上,又一陣惡心襲上來,她幹嘔了兩下。見她不舒服,顧欽扶著她找了一處坐下,可晏婉忽然就昏天黑地地吐了起來。

因為這場嘔吐,讓當日的行程泡湯,兩人隻得直接返回裏斯本市區的酒店。路上顧欽還打趣是她蛋撻吃多了。

隻是這種惡心並沒有隨著她節食或者好好休息而減輕。晏婉是頂不喜歡去看醫生的人,心裏其實也隱隱有個預感,但因為已經篤定自己是不能生養的,所以對於去找醫生驗孕很抗拒,很怕是空歡喜一場。

這種莫名的惡心持續了幾天後,顧欽實在很擔憂她的身體,小心翼翼地打著商量,“要不,我們去醫院看看吧?”

這一次,不是空歡喜,確實已經有兩個月的身孕了。喜訊砸到他們頭上,都有點暈,半晌兩人才反應過來。顧欽半跪在她麵前,一遍遍親吻她的肚子,抬起頭不可置信地自言自語,“晏婉,我要做爸爸了?”

晏婉也激動地掉下了眼淚,“對,良時,我們有寶寶了。”

但高興不過片刻,繼而又有無數的憂心事冒出來:她一直吃東西沒節製,什麼新鮮的都愛吃,還喝了酒……而且,那個人,長夜漫漫,總是勤奮耕耘,也不知道會把肚子裏的孩子折騰成什麼樣?

孩子來得太不容易,兩人都如臨大敵、萬分謹慎,最後決定在裏斯本等孩子出生以後再返程。顧欽照顧她的日常飲食,人在孕期裏,嘴就越發刁鑽起來,一會兒想吃這個、一會兒想吃那個,還都是當地買不到的,隻能自己動手做。

但住在酒店裏,總是借用廚房也不方便,最後兩人索性在阿爾法瑪老城區租了棟房子過起日子來。兩人吃過飯,在迷宮一樣的城區裏沿著狹窄的街道漫步,在搖曳著棕櫚樹的廣場看流浪藝人的表演,參觀曆史悠久的宅邸,去想象著那裏曾經發生的故事……在這一番遊曆裏,晏婉靈感爆發,佳作不斷,在畫界漸有了自己的名氣。

晏婉托人帶了信給佟太太,佟太太聽聞後便想立刻過去照顧女兒。但家裏人怕老人家舟車勞頓,最後還是決定讓佟大爺和大奶奶過去,一來照顧晏婉,二來看看生意機會。

裏斯本溫和的冬季快要結束了,二月末的一天夜裏,晏婉被肚子裏的小東西踢醒了。她捧著肚子艱難地翻了個身,發現顧欽並不在床上。

她摸了枕頭下的手表,淩晨三點。顧欽最近總是心事重重,晚上也睡不踏實,煙抽得也比平常凶。晏婉坐起身,揉了揉眼睛,叫了聲“良時?”沒人應答。晏婉披了衣服起來,最後在書房裏找到了人。

直到晏婉走到門邊,顧欽才覺察到,忙摁滅了手裏的煙,去推窗散氣,“怎麼起來了?”

晏婉注意到煙灰缸裏已經有七八支煙尾了。她走過去,“怎麼了,有什麼煩心事?”

顧欽怕夜裏風涼,散了會兒氣,又把窗戶合上。人背對著她,“沒事。”聲音有些久未開口的嘶啞。

晏婉偏頭看到桌上的中文報紙,心下了然了。國於危難,一片水深火熱,他是軍人,熱血難涼。

晏婉想了一會兒,輕聲問:“良時,你,是不是想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