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欽正在拴窗戶的手頓了一下,然後把窗戶關好,轉過身來。
再過三個多月,他們就要迎接他們的第一個孩子了。他舍不得將她一個人丟在這裏,獨自去承受分娩的危險和痛苦。可每次看到報紙,心裏又極度煎熬。身為軍人,身為男人,不在國難之時挺身而出,而貪安一隅,他無法原諒自己。
晏婉沒等到他的回答,卻是什麼都明白。“那我明天就去定船票,我們一起走。”
顧欽走上前,抱住她,“我一個人回去,你在這裏帶著孩子好好等我。等把賊人都趕走了,我就回來。”
晏婉搖頭,“我不,我們一起好不好?”
她怕,是真的怕。報紙上慘不忍睹的戰局,多少人在炮火裏灰飛煙滅。她不是不知道,隻是一直當做看不到。血肉之軀築長城,她真怕他的結果,戎馬一生,埋骨何處?但他是軍人,馬革裹屍,是他的信仰。而她,隻能做他的拾骨人。
顧欽輕吻著她的額頭,“乖,你這樣不能顛簸。等生了孩子再說,大哥他們已經在這裏了,有他們照顧你,我也放心。”
晏婉懂得他的兩難,她不能這麼自私,把他拴在自己的身邊。隻顧小家,不顧大家。他和她的親人都在亡國的危難之中,她怎麼能棄之不顧?
“好,那你先走。可是,良時啊,那要答應我,我不要你視死如歸,我不要你為國捐軀,但凡有一個機會,我都求你為了我和孩子好好活下去。不管有多難,不管你是丟了胳膊還是斷了腿,我都不在乎,我都要你。你答應我,給我們留一條命。你看我多笨,我什麼都不會,我不知道怎麼帶孩子的,你說過孩子生下來歸你帶的……”
說到這裏,她再也撐不出笑臉來,眼淚全湧出來了,“我求你,一定要活著,為我活著……”
顧欽給她擦著淚,可眼淚越擦越多。自古情義不能兩全,便隻能舍情取義。他不覺得這有什麼偉大,這是隻是一個男人的擔當。
“傻瓜,你男人什麼時候打過敗仗?我是常勝將軍啊。”
從定好歸程的那天起,晏婉開始沒日沒夜地織圍巾。滿腔的情感與不舍,必須有一個宣泄的出口。有時候停下來,忽然就會想起一句詩,“念君此行為死別,對君裁縫泉下衣。”她使勁搖頭,把所有不好的念頭都趕走。
頭一回織東西,手一會兒鬆一會兒緊,成品不大好看,但總算是在出發前趕出來了。
裏斯本的冬天總有變化莫測的天氣,昨天還是豔陽高照,今天就忽然下起了雨。
雖然下了雨,但好在,不是那麼冷。因為肚子很大了,所以他總是一直從身後擁著她睡覺。這樣也好,他就不知道她一直睜著眼睛難以入眠。
晏婉這一夜都沒睡,但還是靜靜地躺了半夜,淩晨顧欽就要走了。往後大約會有很久一段時間,她都要一個人渡過這漫漫長夜了。她強迫自己不去想,或許是他們能在一起的最後一夜。
晏婉翻了個身,麵朝向他,想靠得更緊密些,但肚子在那裏有些礙事。他也沒睡著,她一翻過來,他就睜開了眼。
“良時……”
她的手摸上了他的臉。胡子長得真快啊,好像早上才剃的,這會兒摸都有些刺手了。那掌心的觸感,讓她輕而易舉地就想起親吻時戳在唇邊的那種火辣辣的感覺。
她把唇貼過去,吻他的唇,吻他的眉眼,然後去解彼此身上的束縛。從知道懷孕到現在,他們都沒再親熱過。但今天,不管怎樣,她想要他。
他真怕傷了孩子,一直在拒絕。到後來,她滿臉都是淚,他也顧不得什麼了。兩個人的身體契合在了一起,心跳也融化在了一起,想要拚命留下些什麼。又像是在努力把自己的生命嵌入到對方的生命力去,永生永世不可分離。時而溫柔,時而莽撞。人在克製和放縱兩種情緒裏沉淪,像是在發狠地要向命運索取一份無聲的,地久天長的允諾。
還有些時間。她要為他再理一次頭發。
他坐在凳子上,麵前是裏斯本的夜晚,潮濕的海風吹進來。晏婉解開了他白襯衫上的兩粒扣子,把領子往下翻折,然後在他身上圍了一圈白布。她的手藝實在稱不上好,但剪得很仔細。
“剪得不好。”她懊惱。
“人英俊,發型再難看也撐得住。”他輕笑,安慰他的小妻子。
“先給孩子起個名字吧?”晏婉拿粉撲去掃他脖子上的碎發時小聲道。
顧欽思忖了一會兒,“叫顧贏吧,男孩子女孩子都叫這個名字。”
“好。”
脖子裏的碎發掃幹淨了,拿開白布,晏婉重新替他把襯衫的扣子扣好。她彎腰撚起一團他的頭發,然後拿了剪刀,剪了一截自己的頭發。兩個人的頭發合在了一起,晏婉分別裝在了兩個極小的錦囊裏,一個塞進他的口袋。
“你帶著我,我也帶著你。”就永遠不會分開。
佟大奶奶齊氏站在院子門口焦急地往外張望,好容易盼到了佟大爺的車,車還沒停穩,便小跑過去,敲著車窗,“你快去說說小六吧!身子這麼重,還要往外頭跑,這萬一有個好歹來,怎麼跟姑爺交代!”
佟琰琅下了車,歎了口氣。摘了禮帽,擦了擦頭上的汗。他能怎麼辦,他能去說什麼?顧欽走後,她把能立即變現的嫁妝全托人變現了。買物資、買軍備,多少錢都嫌不夠。所以又沒命地畫,到處去籌款、做反戰演講。她說大哥哥,你別勸我,我是幫顧欽,也是幫我自己啊。佟琰琅隻得隨她去了。
他安慰齊氏道:“沒事,讓她做吧,不然她心裏怕是不好受。”
顧欽重整舊部,舉步維艱。戰況不明,戰士缺衣少糧。晏婉不允許自己什麼都不做。顧贏出生不過兩個月,晏婉便狠心斷了奶,把兒子留給了大哥大嫂,帶著募捐來的善款,獨自一人踏上了歸程。佟家已經舉家遷往了大澳,孩子也會被帶過去,有家人替她照顧著顧贏,她很放心。
船到滬上,晏婉一時聯係不上顧欽,便索性留在當地組織義賣,民眾紛紛解囊。活動辦了兩三場,就被東洋特務秘密逮捕了。抓走她的人,是她曾經的老熟人,程義川,現在叫作川上繁文的少佐。他的目的很明確,不把那份地圖拿到誓不罷休。但晏婉堅持說不知道古墓的事情。程義川倒是很有耐心,也沒有怎樣難為她,隻將她秘密軟禁了起來。她這樣的一個人質握在手裏,有的是能派上用途的時候。
程義川丟給她畫布顏料,讓她畫他們想看的東西。晏婉拿起畫筆,隻是筆下不是他們想看到的歌舞升平,也不再是宗教故事和美麗的女郎,而是她的所見所聞,侵略者的暴行、普羅大眾的憤怒和反抗。
她畫一幅,程義川毀一幅;他毀掉一幅,她再畫一幅……程義川踩在被軍刀割破的畫布上,嗤笑起來,覺得這女人的掙紮如此無力又無謂。
“你一個隻會畫畫的女人,能做什麼?”
“我能做什麼?也許我做不了什麼,隻會畫畫。但就像普通老百姓用他們無聲的支持,戰士用他們的槍,文人用他們的文字,畫家用他們的畫筆——我們手裏的武器雖不相同,反抗卻是一樣的。”
她會為了孩子和顧欽好好活下去。但若不行,她也早抱定了死節的決心。晏婉向前一直覺得她和顧欽,像小說裏的那種愛情故事。但到了後來,她漸漸感覺到,他們的人生是相互成就的。她給他的生命帶來了色彩,而他為她的生命增加了厚度。如果沒遇到彼此,他們或許都不會是現在這個人。她沒有遺憾。
在這年深冬的一個夜裏,晏婉被外麵的動靜驚醒。在一片淩亂的槍聲裏,她被人帶離了那處小院子,逃出生天。
一切發生得太快,容不得她細問。到了碼頭,她被塞進一艘小漁船裏,她借著夜色才看清楚一直拉著她奔跑的人的樣子。大概出了汗,那人解開領口喘著粗氣,低頭檢查槍裏的子彈,說話的語速很快,“船會送你到後方去,你會有機會見到顧欽的。”
是嚴海澄,不,那頸子上一粒紅痣分明就是她的四哥哥。
他同船夫快速低聲交談了兩句,轉身就要離開。晏婉紅著眼眶,想叫一聲四哥哥,但忍住了。她笑了一下,卻沒壓住眼底的淚,“先生……”
嚴海澄停了下來,看向她。她目光裏有很多東西。好像那個隻知道撒嬌,總是畫得臉上、手上都是顏料的女孩子長大了。他蹙緊了眉頭,“還有什麼事?”
“先生,你長得很像我的四哥哥。要是有一天,你遇到和你長得很像的人,那個人,可能會是我四哥。”
嚴海澄遲疑了一下,點點頭,沒說話。
“我的四哥哥很早就離家了。請你替我告訴他啊,他是世界上最好的四哥哥,叫他放心……我會好好照顧家裏人的。”
月光下男人的眼睛裏一片水光,他“嗯”了一聲,轉身和隊友一起消失在夜色裏。
晏婉不知道,這是人生裏,最後一次見到她的四哥哥。他像無數的人一樣,湮滅在曆史的洪流之中,甚至沒有留下名字。
船到了宜城,張鐵成早等候在碼頭。前方戰事緊迫,將她安頓下來後,張鐵成便走了。
男人上前線打仗了,這小城裏大都是老人、女人和孩子。彼此間互相照顧,互相扶持。很快晏婉就同左鄰四舍熟稔起來,同她們一起給前方做冬衣、納鞋底,去孤兒院照顧失去父母的孩子。雖然兩人隔著千山萬水,但一想到他們站在同一塊土地上,呼吸著同樣的空氣,仰起頭時看到的是相同的星與月——她也不覺得日子有多麼煎熬。
在聽聞她曾是老師後,鄰居們欣喜地把她領到了宜城小學裏,晏婉便重新走上了講台做起了老師。
開春天冷得嚇人。暴雪下了三天,北風呼嘯著席卷大地,像是要把一切都卷走一樣。晏婉睡不踏實,於寒夜裏睜著眼睛看著窗戶。
窗戶前的書桌上,放著一個小小的玻璃罐子——其實也不是罐子。顧欽的信上說,是作戰處的電燈泡,被炸壞了,但沒有碎,他給切掉了底。有士兵鑿冰捕魚,他看到了,要了條極小的魚,養到燈泡裏——送給她的禮物。說萬一養不活,還能炸了吃。
晏婉想到這裏輕笑出聲。這樣壞的年代,也有獨屬於此間的浪漫。
遠方的戰場上,持續了幾日的戰鬥也因為一場暴雪暫停了。
幾日前顧欽收到情報,在他的轄區邊界,一隊友軍遭遇了敵軍主力部隊,傷亡慘重,沒有支援。顧欽帶隊救援,一起陷入了這場暴風雪裏。這場戰鬥持續了四天四夜,現在暫時停火。偵察兵報告說敵軍的增援正在路上,並且切斷了我方的增援路線……
早晨第一縷陽光穿破雲層的時候,晏婉裹上圍巾穿好棉襖往學校走去。不少住得近的師生都已經到校了。學校裏有幾棵樹被雪壓倒了,她那間教室裏的窗戶玻璃也碎了一塊。
大家自發地清掃積雪,清理殘枝。晏婉從教務處領了紙和漿糊,仔細地把那破了的窗戶糊上。手凍得有些僵硬,一不留神,碎玻璃劃破了手指,指尖冒出了血。晏婉的心抽痛了一下,把手指放到嘴裏吮掉了血。
窗外一片銀裝素裹,天地如此地幹淨。她多希望自己的雙眼可以穿山越海,看一眼心愛的人。
雪下得紛紛揚揚,章拯弄來了點肉罐頭,拿給顧欽。顧欽沒留,讓他拿去給兄弟們分了。還有一瓶酒,天寒地凍的,大家夥兒一人一口傳著喝了。他靠在工事裏冷硬的土壁上,從前襟口袋裏拿了一張相片出來。是他們在底特律參觀飛機建造廠的時候照的。那會兒晏婉還在掐著手指算,她的嫁妝能買多少架飛機……
顧欽唇邊的笑意還未淡去,眼前人影一閃,有人貓著腰走過來。是友軍的將領。兩人幾天前在戰壕裏碰了頭。顧欽沒料到對方會這樣年輕,雖然臉上滿是灰塵,但仍舊能看出奇得漂亮。他一直都用左手,顧欽後來才發現他沒有右手,原來竟然就是早有耳聞的那位獨手將軍。互通了名姓,知道了對方的大名叫裴益。
裴益拿了一盒打開的罐頭,一屁股坐到了他旁邊,把罐頭往他麵前遞了遞,上頭還插著兩根樹枝削成的筷子。
“都是打鬼子的親兄弟,有飯同吃有酒同喝,你這都給我們了,算什麼事兒?”
雖然不過認識幾日,顧欽倒摸清了他的脾氣。也不客套,接過來吃了兩口又遞還給他。
瞥見他手裏的相片,裴益問:“你老婆?”
顧欽點點頭。
“長得不錯啊。有孩子沒有?”
“有,還不到一歲。你呢?”
裴益忽然嗬嗬笑了兩聲,摘了帽子,彈掉灰塵。手指擼過寸頭,“等老子打完了鬼子,老婆孩子就都有了。”仿佛自言自語。
顧欽微微笑了笑。裴益想起什麼,也在身上摸了半天,才從懷裏摸出一張已經很舊了的相片。相片上是個年輕的鄉下婦人,大約極少照相,雙眼像小鹿般驚慌。
“你太太?”顧欽問。
裴益搖頭,“那個女人……”他沒接著說下去,而是換了個話頭:“這是我一個弟兄的老婆。這小子掩護我,自己讓鬼子炸死了。臨死前叫我有機會去看看他那鄉下才過門的媳婦。跟她說,他男人是條漢子,沒做孬種。”
他翻過相片,背麵的地址已經磨得幾乎看不清了。那個女人,怕是永遠等不到她丈夫的消息了。
“鬼知道老子有沒有機會活著見他老婆。努,勞你也看兩眼,萬一我見不著,多個人,就多一成機會。”
兩人都沉默了一會兒。身邊有人在低聲交談,天南海北的方言,聽不大懂,但似乎也是在說家鄉的婆娘和孩子。他們這些人,誰沒有妻兒父母,誰沒有兄弟姐妹。隻要他們多堅持一點,他們就多安全一點。
顧欽留心到裴益用手在地上無意識地劃著什麼,像是個什麼字,沒看清。這時候偵察兵急速奔過來,“師座,敵軍的增援到了!”
“日他祖宗十八代的小鬼子!”裴益罵了一句,戴好軍帽整理好槍支彈藥,看了顧欽一眼。“幹吧!”
“幹!”
一場惡戰就要開始了……
晏婉這節課教低年級的孩子畫地圖。
“我國的領土麵積為1120多萬平方公裏,幅員遼闊。極北到唐努烏梁海的薩彥嶺,極東到黑龍江和烏蘇裏江合流處的黑瞎子島……”她畫完了問:”你們看,中國的地圖像什麼?”
孩子們紛紛舉手回答,說像什麼的都有。稚嫩的聲音,用著他們豐富的想象力,描繪著他們心中的祖國。
下課的時候,晏婉到辦公室裏休息。講了半天課,嗓子隱隱作痛。有幾個老師湊在一起,拿著報紙,神色凝重地討論著慘烈的戰況和時局。晏婉已經很久沒收到顧欽的消息了。她默默聽完,灌了一杯水,抱著講義往班級裏去。
路過高年級的教室,有個學生正在讀詩,“……可憐無定河邊骨,猶是春閨夢裏人……”
可憐無定河邊骨,猶是春閨夢裏人。
她默默念了兩遍。良人遠征,是這世間最殘酷的等待。忽然一陣難以名狀的悲痛從心底湧襲上來。晏婉到此時才覺得,唐詩三百首,最傷心的不過就是這一句。她連他的消息都不敢去打聽,暮雪千山,隻影空棲,害怕他從此以後也隻會出現在她的夢裏。
雙腿忽然失去了力氣,她差點站不住,倚著窗台滑下去,抱住膝蓋埋頭無聲地哭了起來。
“是學生不聽話,把小晏老師氣哭了嗎?”
耳邊忽然響起一個熟悉的聲音。她於淚眼蒙矓間抬起頭,以為是自己的幻覺。
眼前一人拄著雙拐,笑望著她——是她的良人。